高大男人策动坐骑,往受伤的同伴奔过去。

队目看见了,马上急呼:「放箭!放箭!」

带了猎弓的禁卫立时缓下马儿,纷纷从箭囊抽出羽箭,搭矢弯弓。

高大男人仍在往前奔。

二十五根弓弦同时弹动的声音。

男人迎着射来的箭雨,丝毫没有减速,只是把上身弯低下来。

就像奇迹一样,那男人与坐骑安然穿过了箭雨,最接近的一枚也只是划过他的左肩。

男人掠过伤者的瞬间,俯身舒展右臂,准确地抓住同伴的肩颈衣衫,轻松得就像提起纸造的人偶般,一把就将同伴的身躯横放在马鞍前;左掌单手猛力拉缰,坐骑拐了一个美妙的急弯,又往西南逃走。

禁军再次搭矢放箭时,男人早已离得更远,箭矢纷纷落在他身后的地上。

为了放这两轮弓箭,兵队全都止住了,以免误射同胞;现在再次起动,对方却早就把距离拉得更远,眼看就要失去踪影。

「追!继续追!看不见就跟着蹄印!」队目仍然叫喊着,可是声音里已经听得出没有多大把握。

那匹折了腿的马儿仍在地上挣扎。队目策马走近,挥手朝部下示意。两名卫士刺出长枪,搠进马儿的头颈。

队目瞧了瞧已追赶到远方的部下,然后跃下马鞍,步前检视马尸。马身上没有任何特别的携带物,马鞍也是已用旧了的平凡货色,没有一点儿线索。

加入追捕的另外两名队目也都到达了。

「怎么样?逃脱了吗?」

队目没有回答,眼中却露出惶恐之色。让如此重罪的犯人逃脱,那可是天大的责任。

「上面要是怪罪下来,我们可能也会受苦……」

「等一等。」队目突然说。「我想到了一个方法,可以……」

他伸手指向西郊远方的一片林木山坡。大气中虽然漫着薄雾,可是仍清楚看得见,那儿的上空冒着生火的炊烟。

◇◇◇◇

耐性是容玉山成就今天事业的最大本钱。

此刻他坐在偌大的「丰义隆凤翔坊分行」厅堂内,双手把拐杖拄在跟前,闭着眼睛,把额头搁在拐杖顶上,高大但已衰老的身体纹丝不动,仿佛入定。

在这场战争里,情报就是生命。传信人已经带来最新的情报:狄斌刺杀章帅的行动败露了;章帅单骑从济远门逃出;容小山带着约四十名精锐骑马追击……结果如何却还没有任何回报。

容玉山的脸静止得像木头,心里却前所未有地焦虑,比当年黑道决胜时还要忧心——现在犯险的是他视同性命的儿子。

——不应该答应小山……他怎么这么笨,要亲自出手?太危险了……章帅啊……

自从在于润生的府邸开会回来后,容小山就不断央求父亲答应让他出动。

「于润生开出这个条件,也算合情合理啊……」容小山努力地游说父亲。

「他有什么资格跟我们谈『条件』?事到如今,他有拒绝这次任务的理由吗?」

「没错……可是爹啊,你想想,要是我添了这场战绩,以后行子里就没有人不服我……」

「小山,是不是有人怂恿你这样想?」容玉山当时表现出狐疑。「是不是……蒙真?」

「不要提蒙真那家伙了。在回来时他就一直在给我泼冷水……爹,这种机会不会再有了。让我去吧!让我证明给人们看,我确实是『丰义隆大祭酒』容玉山的儿子!……」

抵不住儿子数天以来的热切要求,又看见儿子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容玉山终于也心软了。

现在他却开始懊悔。

这次能否成功刺杀章帅,其实并不是容玉山最关心的事情。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开战的契机,他已不能再等了。

因此他不理会是否会败露行藏,坚决派出达二百人保护容小山;事前他更千叮万嘱儿子:非到必要关头,或是确定章帅死亡之前,绝对不要露面出手。

——可是小山这孩子……终究没有继承我的耐性……

于润生。这是他的诡计吗?容玉山想不透。他要诱杀小山,断绝我的希望?还是活捉他来要胁我?不,他应该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我要报复甚至不必亲自动手,只要叫伦笑伸出一只手指头就足够了……

——而且要对付小山,平日也有机会,何必大费工夫设计这样一个假局?还要章帅以身犯险……

——章帅不是个容易把头颅伸出来的人。假如这真是个局的话,他愿意这样做,必定是觉得有冒险的价值……那是什么?……

厅堂里已经站满了带着兵器的部下,有的甚至穿上了皮革或竹片编成的护甲,总共一百五十多人。分行内其他部分,加上附近几所房子又集结了二百余人。

此外,容玉山也在中午暗中派遣两支各五十人的先头部队,一支分布在九味坊的「丰义隆总行」外探查和戒备,并确定韩老板仍在行子内;另一支则监视于润生的府邸有没有异常状况。两方面回报的消息都正常。

——太过平静,反而令我觉得不安……

一名部下急步自厅门奔进来。容玉山睁开了眼睛。

「祭酒!」那人在远处便大呼。「我们的人看见公子了!他们从济远门回了城!」

厅堂里的部众现出振奋的表情,马上交头接耳窃语起来。他们已经是属于容祭酒最内围的一支「亲兵」,但容玉山并没有向他们透露这次「兵变」的全部计划——特别是要用武力威胁韩老板这一节。不过首都「丰义隆」的汉子都不笨,早已约略猜到:既然要「处死」狡猾的章帅,接着当然是走这一步。

——叛变这回事,要嘛就不做,要嘛就做到底。

容玉山的表情还是没有变化,可心里暗自吁了一口气。儿子仍然安好。

他举起只有三根手指的右掌,众人立时肃静起来。

「有没有带着……那个人的头颅?」

「没有……」

容玉山的手掌变成握拳。可惜,要把战略变成全面的硬攻了。可是不能死太多人,引起朝廷的注意——现在仍是登基周岁庆典的期间啊……

「那么小山在哪儿?为什么不回来这里?」

「不知道……」那部下的声音中充满畏惧与犹疑。「不知道到哪了。而且……」

「快说!」容玉山把拐杖猛力打在青石地板上。

「而且看见他们的兄弟说:他们似乎很狼狈……全部都没有了兵器。公子,还有蒙真,好像什么都不理,就骑着马儿一直走,拐入另一条街就不见了……」

容玉山半白的浓眉深深压在双眼上。

——小山在城外一定是遇上了什么异样的事情……是什么……足以让章帅亲自引诱他出去……

章帅、于润生,你们在搞什么把戏?

◇◇◇◇

在合和坊的「大树堂京都分店」里,狄斌灌了整整一壶清水,才止得住那因为紧张带来的干渴感。

他跟负责「刺杀」章帅的五十多名手下,在「失败」后就分批回到了这儿。今天店子当然不会作生意,门窗全都牢密地关起来。浓浓的药材气味,在闷热空气中令人头脑清醒了一些。

狄斌又再抚摸一下颈项上的小佛像,他最担心的自然是五哥。镰首这一次不必杀人,却比以往任何一次任务还要危险。摸老虎的屁股,而且要带着所有人全身而退,还不能暴露面目……假如只是正面的决战,不管敌人是谁,狄斌都对五哥有绝对的信心。可是这一次……

假如出了岔子,那么一切都太迟了。然后,容玉山那压倒性的力量就会开始反扑……

——老大,希望一切都在你计算内吧……

「六爷……」一个年轻的部下在后面叫他。

是个叫宋吉祥的小伙子,从漂城开始加入「大树堂」已经四年,一向办事很妥当,而且话不多。

——因此,狄斌早前给了他一个特别的「工作」。

宋吉祥看了看狄斌身旁的田阿火,欲言又止。

狄斌会意了,示意田阿火离开。田阿火带着不解的表情,瞄了瞄宋吉祥才走开。

「……那件事情……我昨天查出来了。可是还没有机会向六爷你说……」

「说。」狄斌闭起眼睛,表面上很平静,可是心情比刚才在温定坊里时还要紧张。

「是……『拔所』。」

「『拔所』?」狄斌双眼暴睁。「『铁血卫』的『拔所』?你确定没有弄错?」

「是的……」宋吉祥被狄斌的气势吓唬得脸色变青。「有人亲眼看见……她进去……」

狄斌的两排牙齿紧紧咬合,仿佛胸膛被人用槌子重击了一记。

他深深呼吸了好几次,面容才开始放松开来。

「这事情……绝不能再有其他人知道!明白吗?任何人!」狄斌努力把声音压低。「包括堂主,包括五爷。」

宋吉祥用力点点头,他额上渗满了冷汗。

——他知道自己查出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他希望自己能够忘记它。

狄斌心里何尝不是这样想。

◇◇◇◇

容小山自出生开始,仪表从来没有像今天般糟糕:头发蓬乱成一团;高价的锦织衣服,不知何时扯裂了左边袖子;裤子和靴子沾满难看的泥斑……原本健康而自信的脸,此刻了无血色。

他疲倦地坐在木椅上,双手搁在桌面,十只手指紧张地交扣在一起。惯于活在父亲的保护网之下,此刻容小山就像离群迷路的幼牲,眼睛不断左顾右盼。

蒙真则站在门里,从门缝察看外面的情形。这儿是位于西都府雷鸣坊深处的一幢平凡房屋,是容玉山在首都不同地点秘密收购的七所「窟屋」之一。

所谓「窟屋」,就是平日不作任何业务用途的空屋,只作紧急时避难之用,而且使用一次后就会放弃。屋子的木地板底下藏着少量应急用的金钱和防身兵器,此外就只有简陋的桌椅。

「为什么我们不回爹那边?」容小山的声音充满焦虑。他急于与父亲会合——只要爹动用政治上的影响力,天大的事儿也能盖得住……

「我们不能肯定有没有给盯上。」蒙真回过头来,那水晶般的蓝色眼珠在微暗的室内显得更明亮。「假如直接回凤翔坊的行子,等于告诉那些跟踪的家伙:我们是『丰义隆』的人。」

屋里的部下只余二十八人。蒙真刚才已命令半数的手下,把他们骑过的马牵走收藏,然后再买几匹新的回来。另外要雇两辆普通的马车,给容小山乘坐回凤翔坊——其中一辆用作幌子。

「我们先留在这儿一阵子,确定没有人跟踪监视,才再动身。」

容小山点点头。他庆幸在这危急的时刻,心思缜密的蒙真还在身边。

——现在才发觉,蒙真其实一直是个不错的心腹……平日应该对他好一点……

——爹却要我杀了他们……不,如果这次的事情解决了,要跟爹好好谈一谈……

容小山这才想起茅公雷。「公雷他……不知现在怎样呢……要是他给抓住了,可是个天下大的麻烦……」

蒙真沉默着没有答话。容小山想,他大概比我更忧心吧——他俩从小感情就很好……

「可是怎么会变成这样子?」容小山一拳擂在桌子上。「那儿分明离禁苑的边儿还很远,怎么『神武营』会出现?而且章帅不是也闯进去了吗?」

「说不定皇帝一时高兴,把狩猎的地方转移了……这很难说。也许章帅现在已经给囚在天牢里了。」

「如果是这样,我们也算拿了他的命。」容小山的表情这才稍稍宽容了一点。「他可不要连累了整个『丰义隆』……」

「这个倒可放心。章祭酒平日管的事务很少,朝廷里认识他的人根本不多。除了在道上,没有多少人清楚他的身分地位。」

容小山重重叹了口气。怎么会这样倒霉?爹平日说的不错:坐在越高的位置,就越是要让别人看不见你……怎么这次却连爹都失算了……

「千算万算,可怎也算不到会惹上皇帝老子。我们一心只是提防有人伏击,以为多带些人就万无一失……」

蒙真听见容小山的话,又再沉默了。

——这个小子的头脑其实不错,就是自小给老爹宠得太过分。

「我们还要待在这里多久?一身都是汗臭。我只想快点回家洗个澡,再躲上几天,等事情都冷下来……」

「看来这事情,不是躲几天就可以。」蒙真突然说。

「什么?」

「有人来了。」蒙真指指门缝外面。

屋里的气氛突然又紧张起来。几名部下马上走向收藏了兵刃的地板位置,可是蒙真止住了他们。

「不要亮兵器。」

「为什么?」容小山急得猛跺脚。

敲门的声音。

要是来追杀的敌人,绝对不会敲门。

蒙真垂头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把门左右打开来。

黑色的衣冠,腥红衬里的黑披风,短弯刀与棍棒。

「铁血卫」。

容小山整个人像堕进了冷水中。

戴着红缨冠帽的魏一石,排开两名负责开路的部下,当先走进屋子里,面容似笑非笑,扫视着屋里每一个人,那高高的鹰勾鼻就像一柄随时要刺出的尖刀。

在他身后屋外的巷子里,站满了密麻麻的黑衣部众,最少也有三、四十人。

「公子,好久不见。」魏一石那凌厉的目光,最后落在容小山脸上。容小山不禁哆嗦了一下。

「这……这……」容小山的声音微微发抖。「镇道司……怎么……怎么回事,劳您大驾……」

容小山虽然是伦笑的干儿子,但地位并不比魏一石优越。「铁血卫」与容系的「丰义隆」,彼此都是伦公公麾下的鹰犬,在不同的范畴为伦公公办事,谁也不指挥谁。双方虽然认识,过去也曾在事务上互相帮过忙,但谈不上有深厚的关系。

「什么事?」魏一石冷笑。「公子比我清楚吧?这件大事已经在皇城那边闹得沸腾了,不久也要传进京都各处。」

——果然在西郊被人认出了吗?还是济远门的守卫通报了上级?妈的,我还在门前拿出令牌来——所以知道是我吧……

容小山不知道如何应对,思绪乱成一团。

——魏一石怎么知道这「窟屋」?怎么找得到来?我们被人跟踪了吗?还是这些部下当中真的有章帅的奸细……怎么办……

「干爹——伦公公他,知道这事情吗?」容小山拿出伦笑的名号,期望魏一石的表情出现软化。

魏一石不置可否。「保护当今圣上,维持京都里的平安,本来就是『铁血卫』的职责。」

——没有干爹的命令,「铁血卫」会出动吗?干爹他难道……已经放弃了我吗?

容小山已经像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屋里的「丰义隆」部众一个个脸泛丧色。面对「铁血卫」,就算是黑道的汉子也要软下来。他们已经开始想象,被抓进那恶名昭著的「拔所」会有怎样的遭遇……

「魏司。」只有蒙真一人仍然镇静如昔。「可否行个方便?我记得魏司在我们行子的生意里投进过一笔银子,到现在颇有盈利——我没记错的话大概有……一万两银子。我们待会儿回去行子,就把这笔钱结算了,马上送过去给你。」

魏一石冷笑。哪儿有什么投资?这是贿赂的银码。

他摸摸剃得很干净的下巴,摆出一副考虑中的样子,没有回答。

容玉山眼中闪出了希望,见魏一石似乎不大接受的模样,马上说:「蒙真,你记错了!我说有三万!三万才对!」

魏一石心中暗笑。这小子根本不懂谈判,一下子就把银码提高到三倍。也难怪,他从小就没有缺过钱……

「可是……」魏一石把玩着马鞭。「这么我不就成了共犯吗……这么大的事情,我可担当不起,万一陛下怪罪下来……」他把手掌往自己颈旁轻轻切了一下。

「那就当作今天魏司没有看见我们。」蒙真说。「以后的事情,有我们容祭酒来担当。其实今天也不是真的出了什么祸事,只要一点时间,就可以把误会化解……」

「但愿如此啊——朝廷那边可是看得很严重……那么我该收的『东西』,你们回去后不会反悔吧?」

「京都里,没有人敢欠『铁血卫』的钱。」蒙真微笑说。

「有的。」魏一石盯着容小山的脸说:「死人。」

容小山清楚感觉得到,自己全身毛发的根部全部直竖起来。

「好吧。」魏一石回转身来,走到门口拍拍部下的肩膀。「今天抓不到人,不过总算有丁点儿收获。」

「铁血卫」的队员哄笑了一阵子,然后开始向巷道的出口离去。

蒙真把门关上之后,容小山方才松了一口气,整个人软倒在椅子上。

「今天真是撞邪了……」

「我们一等车子来就马上动身。」蒙真皱着眉说。「这里已经暴露了,不宜久留。」

「蒙真,你说……」容小山犹疑了一阵子。「干爹他……是他派人来抓我吗?我死也不要进牢房……还有,『窟屋』只有我们自己人才知道地点……难道是他已经去找了爹,要爹交我出来?怎么办……」

蒙真走上前,双手捏着容小山的肩膊。「公子,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你只要专心想着,怎样安全回去。」

容小山伸手按着蒙真的手掌。「幸好有你!否则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过这一关……回去我会告诉爹,你的功劳有多大!」

「我干的一切,都是为了『丰义隆』的将来。」

蒙真说话时直视容小山,那双晶亮通透的蓝眼睛,闪出意志坚定的光芒。

◇◇◇◇

当朝太师何泰极领着三十多名高级官吏,进入皇宫正殿恢元门前的广场,那气势犹胜过许多曾在沙场拼杀的武将。

广场中央是一条宽阔的青石路,从皇城内郭的镇德门延至正殿门前阶下为止,长达三百六十步,道旁两侧每隔十步之距,就竖立了一双二人合抱的雕龙石柱,每一根上面的祥龙张牙舞爪,姿态各不相同。地上的石砖每一块都刻纹了各种吉祥符号,砖块数目亦暗合天地之数。

气势恢宏的皇宫正殿就在前方,因为薄雾而有点朦胧。何泰极已经见过它不知多少次。四十年前,它曾经是何泰极人生的最高目标,现在他已没有心情再多看一眼。

他一边走着,一边检视身上的衣履,又扶一扶顶上的官纱——由于入宫过于仓促,他没法像平日上朝前般在家中仔细整理。

殿门之下早就聚集了近百文武官吏,正团团围着几名高级的内侍太监,焦急询问现在的状况。

「这是什么地方?」何太师以威严的声音叱喝。「尔等乃是社稷栋梁,天下官员的表率,竟在殿前像一群市井之徒般混杂交谈,成何体统?」

众官马上噤声,自动在广场上按品次高低列成行伍。

何泰极领着班子穿越行伍,走到那些太监的跟前。

太监们散开退后了少许,何太师方才看见伦笑也在其中。

伦笑虽然已经站得很直,可是比起其他那些惯于哈腰弓身的内侍还要矮一个头。干瘦的脸上满是皱纹,两颊却透着红润的血色,乍看就像一个老妇人。身上的太监服饰,颜色与式样跟部下并无分别,但走近细看就知道,材质和裁工都要高档许多。

伦笑也看见了何泰极,把一双鸟爪般的小手合起来打个拱,微笑稍稍作揖,外表以至举止仪态都甚猥琐。

何泰极常想:伦笑能够得到两朝陛下如此宠信,靠的除了揣摩圣意的工夫之外,这副样子也帮助不小——身旁站了这么一个不堪的侍从,任何一个主子都格外显得英明伟岸……

每次跟伦笑见面,何泰极就像喉头哽了东西吞不下去:伦笑不过官拜五品「统侍监」——这已是开国高祖皇帝订定赐予宦官的最高官品——正式来说,比太师低了好大一截;可是每次相见,伦笑都在礼数上轻慢带过……对于视道统礼节甚重的何泰极,这是一种无形的侮辱。

可是谁都知道(皇帝是唯一例外吧),当今天下乾坤大权,乃是由太师府的文官系统与伦笑领导的太监集团平分掌握;而近年来,伦笑一方在开拓财脉上更见积极(去年「东部大火」后的「禳纳」就是一例),其党羽已渐渐渗入、扩张至文武官吏之间,形势上已隐隐凌驾太师府……

——没廉耻的阉人,做事总是不加节制。他这样子胡搞下去,难保不会点起暴民哗变的星火……

何泰极的表情却没有透出半点厌恶,微微点头朝伦笑回礼。

「伦公公,陛下已回宫了吗?」

「早就回来了。」伦笑的声音尖得像鸡啼——这样的声音,却具有决定万人生死的权力。「可是陛下谁也不愿见,除了我。」

何泰极没有理会伦笑那带着优越感的笑容。「逆贼惊扰圣驾,这件事……是流言还是真的?」

「我问过禁军的王统领了,千真万确。他的部下曾经在西郊追逐了好一段路——他们才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呢。」伦笑皱着眉,故作忧心地说:「幸好匪人只是在禁苑的外围出现,陛下也是事后才得知,并未亲眼看见,否则……恐怕必定有人头要落地呢!」

「有没有抓到逆贼?」

「我只知道,禁卫们一直追到了西郊天牧谷下,那些私占王畿的流民那儿……带了好些人头回来。是不是真的逆犯,还有待查明。」

伦笑虽然这样说,但两人都明白,那些流民不可能是逆贼。必定是禁军追捕真正的匪人失败了,为免遭陛下怪罪,索性拿这些流民作替死鬼。

何泰极皱眉。他已想象得到,流民的村落土地,此刻必定已一片血红。他并非可怜那些贫民,而是登位庆典期间,却弄出这么一个血流成河的场面,迷信的皇帝必然甚为不快。

伦笑像看透了何泰极所想,又说:「陛下最不高兴的,是光天化日之下的京都,竟然也出现此等叛逆……天子脚下,居然治安如此不靖,甚至竟有民心思变——假如陛下这样怪罪下来,许多人也脱不了关系啊……」

两人互相对看了一眼。他们一在内宫,一在朝廷,长期严密控制了皇帝所能接收的信息,故此才能任意翻弄权力;假如此事令皇帝立下亲政的决心(纵使只是维持一段时日),两人虽然也能够使出许多蒙蔽工作,但毕竟行事不便,更可能暴露了现有的官僚利益系统。皇帝毕竟仍是他们权力的来源,一旦脱离了控制,任何变化都可能产生。

「还有一件事……」

伦笑轻轻拖着何泰极的衣袖,把他拉往广场无人的一角。何太师极厌恶跟太监接触,但此时也忍了下来。

「出事之后,魏一石来向我报告……」伦笑把声音压得很低。「这件事,或许跟『丰义隆』有关系。他还在城里查探。」

何泰极表情没有大变化,心里却在翻腾。

——想不到竟然连你也知道……

一听到禁苑的事变消息,何泰极第一件事就是召萧贤来问话,看看是否和于润生那边有关。首都治安在多年高压统治下一直稳定,南藩的叛逆难以渗透,民间更不可能组织起什么反抗;只有两种力量突然不稳,才会制造出这样的事件来:一是近年来在城里兴起的某些狂热教派,其行径无法预测;另一就是黑道——也就是「丰义隆」内部出了乱子……

萧贤什么也没有说,可是阅人无数的何泰极已经看出他神色有异。

——一定跟于润生有关系……

为了赶忙入宫,他还没有机会召于润生来审问,可是心里已经认定了这个答案。

「你那对容氏父子,早就想当『丰义隆』的老板了吧?也许他们做过了火……」

何泰极这话,原本只是想把责任推给伦笑那一边,怎料伦笑马上同意。

「太师,既然你也说明白了,我也不拐弯儿啦。这次的事是不是跟『丰义隆』有关都好,我们得作一些对策……」

何泰极也点头。「这样下去,难保没有什么风言风语流入陛下耳中……公公的意思,是否……这样子?」他摊出左掌,以右手的朝笏,在掌心中央划下一条界线。

「就这么决定吧。」伦笑的面容,在已经开始转暗的天空下显得更阴沉。「以后的一切,待这场风暴过去了,我们再看着办。」

何泰极再次点点头,然后回身离去。他一别过身,心里就开始咒骂着于润生。

——这天杀的小子,这就是你希望的后果吧?

——这次就当我甘心给你狠狠地利用了……你最好就取胜,以后好好地替我赚回来;要是失败了,不用再指望见到我……

◇◇◇◇

自从下午收到那只灰鸽之后,于润生就一直坐在书房的虎皮椅子上,没有站起过一次。

窗外天色已是黄昏,斜照进来的阳光夹带了一层雾气。

枣七蹲在书房角落里,像只猴子般无聊地拨着那头硬直竖起的乱发。到了现在,他还不习惯坐在椅子上,反倒觉得蹲着最舒服。

长期担当于润生的近身,枣七从旁听见了主人与所有人的对话,他却没有足够的智慧把整个计划弄明白。他只知道有一个地位很重要的人今天非死不可,只要于润生下一个命令,枣七将会毫不犹疑地出发去杀了这个人。于润生并没有命令,也就是这件事不需要他去做。

——他觉得自己只需要明白这么多便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