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王是我认识最伟大的一个人。」

镰首知道这不是奉承。

可是再伟大的人,也都只是人。人,每天都不知道自己还会活多久。

不能停下来,要再快一些。卷过这片大地的每一寸,扫去一切旧有的东西……

然后,这个世界再没有杀伐。

——京都,你等我回来……

第六章 能除一切苦

在狄六爷亲自策动下,「大树堂」全国十万兄弟终于投入了这场战争。

仍然潜伏在「三界军」势力圈里的「大树堂」力量,进行了各种破坏、刺杀与策反活动。虽然没能够接近荆王父子或毛人杰等重要人物,但各地共有十多名「三界军」的中层将领遇弑。另外,「大树堂」又投下了大量金钱,成功煽动六名将领分裂自立或接受朝廷招安,在背后向「三界军」倒戈攻击。其余制造的恐怖混乱更不计其数。

但这一切活动仍然动摇不了「三界军」那股停不下来的滚滚势道。小玄王带着一支亲兵走了共一千九百里的路程,一口气把所有叛变都镇压了;同时,毛人杰率领的主力军继续向东扩张,吞下了培州及更东的波州,终于打到东面的海岸,完成东西的连横,把北面首都圈里的南藩诸王,与他们南方老家的联系完全切断了。

小玄王在平息叛乱的多场战斗里,又收编许多降兵,并顺道在后方再招募了大批新军。他带着比出发时多出一倍的兵力,重新返回主战场,与毛人杰的主力会合。五十万双眼睛把视线集中向北方。

「大树堂」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也不过把「三界军」的总攻击延迟了三年而已。

从荆王站在籽镇的广场上伸手遥指首都的方向开始,至今经过了十四年。

起义大军终于要进行最后的北伐了。

◇◇◇◇

狄斌猛地一击掌,那声音在空荡的「养根厅」里回响。

他合十闭目,在葛元升的神坛前深深拜了三拜。

良久他才睁开眼睛,伸手取下供奉在黄金神像前的「杀草」。他拔出那两尺霜刃,凝视了好一会儿,然后插进腰间那预先订制好的皮革刀鞘内。他兀自不愿放手,左掌仍按在刀柄上。

——三哥,保佑我。这是我为「大树堂」最后的战斗了。即使要死,也让我把敌人一起拉走……

他的身体因为激动而颤抖,那身白漆战甲发出了微响。

厅堂后方传来脚步声。他回头。

是带着枣七到来的于润生。

老大比三年前似乎又更苍老了。今年他才五十九岁,但衰老松弛的脸却像七十多岁的老人。狄斌虽然也已头发花白,那张保养得很好的脸,看来却更像是于润生的儿子。

于润生走路也很缓慢,双腿显然失去了往日的气力。狄斌不确定,是不是当年那个箭伤的影响,令老大生了好几次病的缘故。

「白豆。」于润生说时,眼睛里也没有了过去那种光芒。

——是因为对今天的危机再无把握了吗?

「老大……」

「要出发了吗?」

狄斌点点头。

「是不是老天的玩笑呢?……三十几年后,你又要上战场了……还记得那个时候吗?」于润生说着,眼睛瞧向狄斌,但又好像不是看着他,而是看着遥远的过去。「第一次跟你见面的时候……当时龙老二跟葛老三都在……现在……」

「他们还在。」狄斌拍拍自己的胸口。「在这里。」

「我就只剩你这个兄弟了……活着回来啊,别丢下我一个。」

狄斌听着于润生这话,心里却再没有往昔的激动,脸容平静如止水。

「在我有生的一天,不会让人把『大树堂』的招牌拆下来。」

他就只能回答这一句。

狄斌忘不了李兰的话,还有宁小语和齐楚的话,还有五哥离开前的话。

可是,他已经不在乎老大的想法,他唯一的愿望就是保住「大树堂」。「大树堂」是他们六兄弟间那份情义曾经存在的证据。猴山结义开始,他的人生就是为了这个而战斗,为了这个而存在,不可以让人毁掉,否则他这三十四年都是白活。

于润生别过脸,走向「养根厅」最后头,拾级步上台阶,坐在那张只属于他一人的虎皮大椅上。

他伸出一只虚弱但仍然掌握巨大权威的手掌。

「狄老六,去吧。把胜利再次带回来『大树堂』。」

◇◇◇◇

黎明时分,全身披挂玄黑铁甲的黑子,和他那穿得像乞丐的父亲,在经河城的王府里做临别的拥抱。

现在黑子正是从前镰首最壮盛勇猛的年纪,堂堂的身姿比当年的「拳王」、「三眼」还要雄伟。可是不知道是遗传自罗孟族的母亲,还是受到义父的熏陶,他的脸容比镰首要温柔许多。

镰首的身体又比数年前萎缩了一些,仿佛他那太强大的精神意志,把肉体也一点一点侵蚀了。瘦如柴枝的手臂环抱着儿子,摸到的却是满布棱角的冰冷铁甲。

良久之后,黑子放开了父亲。

「爹……这些年来,我有没有一件事情令你不满意?」黑子问时,脸容十分紧张。

镰首却没有回答。

「爹……」威震大陆的小玄王,此刻竟急得有点像受责备的孩子。「我有让你失望吗?」

镰首摸摸他的头发。「……没有。得到一个像你这样的儿子,是这世界给我的最大恩赐。」

黑子激动得欲上前再拥抱父亲,可是镰首止住了他。

「儿……不要再一心成为另一个我,你就只是你自己。」

「我……」黑子低着头。「想成为像爹这样的男人,这也有错吗?」

「你还记得我告诉你,二十几年前为什么要离开吗?」镰首抚摸着儿子的脸,就想起他的母亲,想起罗孟族。想起那场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结束的决斗。想起山上那巨大的神像……

「你要是真想成为像我一样的人,那也是你最必须去做的事情:寻找属于你自己的东西。」

黑子想起了柔儿,他再次低头瞧瞧手腕上那个铜镯。然后他直视父亲,用力地点头。

——属于我的东西……

父子俩最后两手相握。然后黑子从侍从兵手上接过战盔,默默地戴上了,再挂上那个镶了黄金镂纹的黑色铁面具。面具的额顶位置雕了个弯月记号,父亲的疤记。

镰首瞧着儿子那张温热的脸孔掩盖在冰冷的铁面之后,心里在默祷。

——这是最后的战争吧?……

黑子背着父亲踏向王府的大门,镰首凝视儿子渐小的背影。

在王府外的广场上,早有上千兵将在等待着。成列的旌旗迎风舞动,无数战马低嘶,盔甲与盔甲互相轻碰的声音。

看着眼前的兵马,黑子想起从前在首都里的日子:每次刺杀之后,他一个人回到清冷的家,烧掉染血的衣服,清理用过的兵刃,然后独自默默作饭……

如今,这许多连名字也不知道的汉子,却都甘心把性命交托在他手上。

——原来,这才是我天生要干的事情……

小玄王站在府门的台阶上,只是轻轻举起右拳示意,下面的军士马上发出热烈的喝采欢呼。

对于男人来说,这是何等美妙的呼声。黑子将永远记住这个时刻。

众兵以仰慕的眼神,注视着这位神祇般的铁面猛将登上坐骑。

他俯身向一名侍从低语,那侍从点头,跑到众骑兵之间,取来一面「三界军」的旗帜,把旗杆交到小玄王手上。

小玄王在马上高举绿黄红三色旗帜,带领着这群狂热的战士,踏上离城出征的路途。

在经河城的大道上,无数平民抵着清早的寒冷夹道欢送。他们大都是想亲睹那副传说中的铁面具,这将成为年老时向儿孙炫耀的话题。

一个女人忽然自人丛之间奔出,直跑向小玄王的坐骑,薄衣底下那两颗丰满乳房在上下弹跳。侍卫骑兵本来想拦截她,但认出了她是谁之后,都向两旁退开了。

夏娜气喘吁吁地站在黑子的坐骑旁,吐出一阵接一阵的白气。

黑子透过无表情的面具上那两个洞孔瞧着她。

「你……要回来啊……」夏娜那张圆脸仍是如往日般红润,她双手抱着自己的肚腹。「你……要当父亲了……」

面具掩盖了黑子的表情,但他握着旗杆的手在微微颤抖。

夏娜满怀期待地凝视那张面具。

过了一阵子,黑子的话才透过铁皮传来:

「我们的孩子,会在京都里出生。」

◇◇◇◇

「京畿镇守军」的营寨驻扎在首都以南八十里的八雾滨,东面借昭河的天险为防御,是迎击「三界军」的极理想地点。

但这也是「镇守军」仅有的优势。「平乱军」残部、京畿原有的守军加上首都禁卫军中挑选的精锐,总动员达十五万人,却还是跟「三界军」五十万北伐雄师有好一段差距。

「镇守军」的元帅还是起用黄漳。他在锐州大败后曾经被贬回京,可是「平乱军」三度易帅加速了败势,更突显黄漳的统合才能无可取代。当日要他这个擅长防守的将才作主动攻击,失败实在非战之罪。

第一线曙光已经从东方的云端露出,照射在「镇守军」的营寨上。

「镇守军」里有一支特殊的部队:三万人全非军人,不受黄漳以外的各级将领节制,由一个没有正式官阶的男人率领。

在帅寨进行的战术会议里,身穿白甲的狄斌坐在最角落处,只是默默地听着各官军将领和参谋的发言。他们不时也用奇异的目光瞧着他,但从来没有人敢对狄斌表示不敬或质疑他的资历,因为这个男人是由宁王亲自任命的。

狄斌听着各参谋将官的分析,又不时看看那幅绘画得极详细的地图。他正在心里思考着,手上那三万「大树堂」精锐如何能够最有效运用。他们若论个人战力绝不输于正规军,但没有受过任何战阵的训练,所以只适宜作单纯的偷袭或快攻冲锋。

细作传来的情报说,经河城那边有大规模的调动,决战肯定就在今天。「三界军」将踏着跟当年陆英风「裂髑军」相同的路线到来。不同的是,这次首都的守军把战场设定在此,八雾滨已经是最后一道防线。若这儿的「镇守军」失败了,只余少量禁军的首都将只是一颗待摘的果子。

黄漳一双眼满布红丝。昨夜接连不断送回来的情报,令他几乎完全没有睡。当然,即使没有情报,他也很难入睡。这是他人生最重要的一战,能够与陆英风齐名的唯一机会。

只要击败「三界军」一次就够了,他想。「三界军」把大陆割裂的东西连横,表面上是把首都圈和南藩大本营割断了。但只要遏止了「三界军」的气势,反过来就随时能演变成南北挟击。需要的只是一次胜利,把传说击破。

——我才不要死在这异地,我还要回南方终老……

黄漳听完了各参谋将领的建议后,才把视线投到狄斌脸上。他记起宁王爷的嘱咐:「别因为他不是将军就小看了他,这个人会产生意料之外的作用。」

黄漳清了清喉咙。「……狄兄……你怎么看?」

众将官全部转过来瞧着狄斌。他们心里多少有些不满,但都没有表露在脸上。

狄斌对这许多目光不以为意。他站了起来,更让人感觉他的矮小。

「对于打仗的战略,我没有诸位般熟悉。我是个走黑道的。我最注意的,不是计策,是人的想法。」狄斌的坦诚出乎所有人意料。

「这些年来,匪军真正只靠一个人取胜。」狄斌继续说。「就是那个现在已经名满天下的小玄王。我看过自从铜城沦陷后的所有战事记录,这个家伙从来就只用一个战法:趁着主力吸引了我方的注意,另带一支精锐,快速绕到侧面或后面偷袭。」

狄斌拨摸他那头花发。「以我所知,这个小玄王还很年轻。年轻人有一个毛病:太过自信。他们若是用一个方法成功了,就会一直用下去,直至失败为止。」

他的左手按着腰间的「杀草」刀柄。那发亮的双眼,很像盛年的于润生。

「今天,我们就把这个失败送给他。」

◇◇◇◇

迎着寒风策马急驰的冷意,跟战甲底下因昂扬战意而上升的体温互相抵消。

黑子倒提着长刀领在最前头,与四万精锐铁骑离开主寨出击,但却非直接挥兵北上,而是一开始就绕道向东。

敌军傍着昭河这屏障来结寨,他就偏要从东面渡河偷袭。冬天的昭河水位下降不少,虽然有堤岸的阻碍,但以这支骑兵的机动能力,黑子相信绝对能越得过。

骑兵已绕道驰过了近百里地。虽说是偷袭,但如此庞大的军势,黑子早就预计会被敌方的巡哨兵发现。关键是要令对方来不及反应布防,所以他一刻也没有让部下休息。更何况,毛人杰的主力军已经从正面北路开始进发,若慢下来就会延误了配合的时机。

京畿的土地在马蹄下滚过。黑子这才想起来:虽然在首都住了这么多年,都城以外的郊野都几乎没有去过。

——出来以后才知道,世界原来这么大……

——现在,我带着这个世界回来了……

阴沉的天空之下,昭河东岸的景色在前方出现了。黑子的心在狂乱跳动。

在河岸上守备的官军也发现了这大支骑兵的来临,正忙乱地在各种栏栅工事之间准备迎击。黑子一眼瞧过去,敌人在岸旁的防守兵力果然很薄弱。他高举长刀,下令骑兵采取尖锥阵形,全速冲锋。

官军射出那阵稀疏的箭矢,对猛冲而来的四万「三界军」骑兵简直有如搔痒,冲势一点也没有给阻缓下来。

黑子身先士卒率领在那尖锥的最前头,当先杀入敌阵。他左右斩拨掉三根迎来的长枪,战马同时穿过了尖木栅栏间的缝隙,撞飞了一名官军步兵。其他守兵也都被这股气势吓得退开。

紧随他之后的亲兵早有准备。在长枪骑兵的掩护下,二、三十名骑士撒出一根根连着长索的铁钩,把栅栏勾住了。他们驱马往两边一分,把栅栏硬生生扯倒,扩大了敌阵的缺口。随之而来的刀枪骑兵源源从这缺口冲了进去。

同时黑子已到了敌阵中央,策马来回左右冲杀,眨眼间已有十多名敌兵成了长刀下的亡魂。那种速度、力量与气势,简直有如地府爬出来的魔神,跟当年自内攻杀首都南崇门的父亲不遑多让。

「三界军」骑兵大半还没有抵达,河岸上的官军守备线已经完全崩溃。黑子领着三十多骑,马蹄跃下冰冷的河水中,在仅仅淹及马腹的河中向对岸奔驰。

黑子才刚下了河,就感到不对劲。马儿的四蹄像被什么缠着了无法提起。四条腿绊在一起,战马失去平衡仆倒。

黑子在那一刻及时跃离马鞍,跳到了河中心。他这才发现,河底下布了一张粗眼的绳网。马蹄就是给这个绊倒的。

下了河的骑兵也接连纷纷落马。人和马都发出受伤的悲叫——河底里不单布了网,还撒了大堆蒺藜尖钉。

——敌人早有准备……

这时,对面的堤岸树丛间出现了大量人影。整排的矛兵居高站立,八尺尖锐长矛朝下齐指向被困河心的骑兵,形成一道森然的屏障。矛兵之间又夹杂着弩兵,开始射击被困河中的骑士。河水被染红了。

后续而来的「三界军」骑兵不知就里,也冲进了河中。被困在水里的人与马越积越多。

黑子知道若骑队持续被困河里,将陷于极度危险。机动力是这支急袭军最大的武器。马儿要爬上对面堤岸本就不容易,在长矛和弩箭之下,更几乎像是不会动的稻草人……

黑子咬着牙,把长刀垂直向下插在水中,以他那惊人的力量对抗着水底的阻力向前奔跑。穿着铁甲战靴的双足,所过之处把水底的铁钉都踢开或踏平了。

黑子在水里奔跑的速度出乎守备官军的意料。穿着这样子的重铁甲,在满布陷阱的及腰河水里,他像奔牛一样冲向对岸,倒转的刀刃把绳网的粗索一一割断。

「跟着我!」他一边前冲一边命令后头的部下。

黑子一离开水面踏到堤岸的泥土上,已有五柄长矛朝他招呼。他双手举刀横扫,把四根矛杆清脆斩断。黑子闪身躲过第五柄,顺势以腋窝挟着矛杆,身子一拧就把那矛兵摔飞进后面的河水里。

附近其他矛兵挡在黑子跟前围成半圆,全力阻止他登岸。但黑子双腿又长又灵活,左右跳了三步闪过刺来的矛尖,已经踏上昭河西岸的土地。

黑子一登上平地,攻防顿时逆转。断矛抛飞,破裂的动脉,流泻的脏腑。黑子的人与刀仿佛结合成一股不断滚动翻涌的金属旋风,把一切眼前的阻碍物辗平、绞碎。那副面具上沾满了点点血花。

他就是这样以一人之力,硬生生在昭河西堤开出一道缺口。部下骑兵也沿着他开出的通道一一登岸,然后再次展开马蹄,把「镇守军」在沿岸的防御士兵都杀退了。由于同袍还没有完全集结,他们放弃追击那些亡命奔逃的矛兵与弩兵。

而「镇守军」的主营寨已近在不足五百马步之处。骑兵把堤岸完全控制之后,一名部下把小玄王的坐骑牵来。它身上只有数处被铁钉刺伤了皮肉,仍然步履矫健。黑子拍拍它的颈,重新跃上马鞍。骑兵在堤岸的空地上已集结有二、三千骑。由于黑子只开出一条狭小的通道,渡河甚是缓慢,大部分骑兵都还在对岸等着,或是小心地开辟其他河中通路。

黑子等不及了,他下令向营寨展开攻势。

在颠簸的马鞍上,黑子透过面具的洞孔,看见敌方的八雾滨大本营,感觉就像看见即将记载的历史。

——以后二百年、三百年……人们都会记得我、谈论我……

在空地上冲锋时,黑子忽然看见:走在他前头的部下,有十数骑突然平空消失了。

他发出减速的手势信号,然后走近细看:那些部下全部摔进了一个布满尖木倒刺的坑洞里。

围绕整个营寨挖坑,在这么短时间内是办不到的。然而把坑洞伪装得好,只要不规则地挖,不必很多就足以逼使骑兵放慢速度,无法展开冲刺。

——对方有个厉害的将领……

「小王爷!」一名亲随劝说:「不能慢下来!那正是敌人的希望!陷阱不会太多,我们全体冲过去,虽然会折损一些兄弟,但胜过失了先机!」

黑子恨恨地咬牙。过去每战均大捷,他的亲兵在「三界军」里,一向是阵亡率最低的一支部队。他不甘心,可是没有办法,没有速度的冲锋,等于向敌阵送死。

「好!回复全速,我在最前头!」

「不!」那名亲随伸手拉着黑子的马辔。「小王爷不能在真正的决战前出事!让部下们先把陷阱都探出来!」他另一手挥舞砍刀,发出再次冲刺的号令。

骑兵在黑子两旁滚滚驰过,奔赴敌寨。

偶尔有同袍惨叫着,连人带马在眼前消失,也有的为了闪躲坑洞而乱撞到一团。

这坑洞阵造成的真正折损其实并不多,但对士气和心理却带来甚大的打击。接连的设伏,令小玄王的亲兵前所未有地虚怯起来。

黑子怀着沉痛的心情,飞快策马跨过部下的尸体前进。

因为连环的陷阱和埋伏,中间开出的安全通道十分狭窄,黑子麾下的骑队阵形被拉得很长。

——只要杀到营寨就行了……官军的主力都已出去迎击毛人杰的大军,寨里的守备必定很有限……

「镇守军」营寨的北门忽然打了开来。大批步兵一涌而出,转过营寨的角落,奔跑着朝「三界军」骑队的右侧翼中央拦腰冲杀过来。

那些步兵的军容不似官军般整齐,也没有什么阵形。士兵的战甲和手上的兵刃也各自不同。是「大树堂」的民兵。「三界军」骑兵因队列拉得很长,虽然面对缓慢得多的步兵有很充裕的时间,却无法有组织地改变方向迎向来敌。

「大树堂」民兵因早就知道空地上坑洞的位置,加上散阵前进十分灵活,成功在对方还没准备好时就抵达。

双方一接触就形成白刃混战,这对于步兵更为有利。身在骑队前段的黑子还来不及回头指挥,已被「大树堂」战士从中切断了队阵。

黑子与仅约一千骑,跟后面仍在渡河的大量部下完全被隔绝了。

「镇守军」又在这恰到好处的时机,打开了面朝敌骑的东寨门。

一名身穿漆白战甲的将领,带着半数骑士半数步战手的另一支「大树堂」部队,从这门出寨迎击。

黑子的孤军,突然就陷入了被前后夹击的困境。

黑子双目却反而露出兴奋之色,盯着远方寨门前那白甲将军。

——终于露面了……就是你吗?第一次让我陷入苦战的敌人……

——既然你自己打开寨门,我也就不客气了!

黑子单手把长刀在头顶旋了三圈,示意部下不要理会后面的混战,全力向前突击。

两军已接近至一百步的距离。

黑子紧盯着对面领在最前头的白甲将军,预备在第一回交锋就把对方的头颅斩下来。

突然他觉得,那个马鞍上的矮小身影有点眼熟……

五十步。

他看见了白色战盔底下的那张脸。

眼睛不可置信地睁大。

毫无指示之下,黑子猛地把马首拨向左面,倒提长刀转往南面脱走!

——为什么会是他?……

黑子的骑队,只有接近他那十数骑来得及跟随。其余骑士因没有看见指示,仍然向前冲杀。双方激撞在一起。

虽然只有约一千骑,但「三界军」部队仍然勇猛,一下子就贯穿了「大树堂」的队阵中央。

「大树堂」部队却似乎早有准备,被分裂成左右之后仍没有失去组织力,从两边向骑队展开混战;「三界军」骑队的冲势一衰弱下来,发现失去了小玄王的踪影,顿时变得混乱,无法再次组起阵势来。

黑子此刻却浑忘了他遗留的部下。

——怎么会这样?……不行……不能碰上他……

全身白甲的狄斌见己方正处于优势,马上就领着近百骑突出混战圈,向南往敌方主将追击过去。

他心里也是满腹疑问:为何这小玄王临阵脱走?……

黑子等人的坐骑经过这多番折腾,已见有些疲乏。追兵开始拉近了距离。

「小王爷!」后面的部下猛喊。「我们要回去!兄弟们还在后面作战!」

黑子却充耳不闻。

他只要离开这儿。

——不能让他看见我……不能让他们知道,阿狗是我杀的……

黑子不是没有想过:只要攻入首都,总要面对养母和义父。可是这一刻,突然涌上心头的罪疚感,淹没了他。

终于,接连有数骑被「大树堂」的骑士追及,他们虽都是马贼出身,惯擅马上作战,但对方人数实在太多,不一会儿就被斩下马。

有二十几名「大树堂」骑士在鞍上搭箭拉弓,他们都是许久以前就从关外招募回来的好手。

再有三名「三界军」骑士中箭堕马。

黑子身后只余孤伶伶的七骑。

他回身瞧过去,「大树堂」的追兵来势汹涌。

——这不是办法……

他突然拨转马首,回头越过跟来的部下,往追兵冲杀过去。

那些骑射手本来还在准备再发第二轮箭矢,敌将突然杀回来,全部措手不及。

长刀过处,弓裂、弦断、血溅、肉飞。

黑子乘余势再斩掉对方两个提刀的骑士,又斜向脱出,敌人连他的影子也踏不着。

黑子这惊人的一击阻吓了「大树堂」的追兵,令他们勒止了下来。

却有一骑突阵而出。

狄斌单手提着一管矛枪,把枪杆紧挟在腋下,驱马追杀黑甲的敌将。

枪尖瞄准了黑子的后心。

黑子叹息了一声,再次拨转战马。

枪尖将及时,长刀自下向上斜撩,把两尺长的一截枪杆削断。

两骑擦身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