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阵子,于承业实在无法再忍耐,他试探着问:「黑子……你不会杀我吧?我们……说什么也一起长大……我知道,从前待你不好……」

黑子冷笑了一声。

于承业突然曲起双膝跪在地上,重重叩了一个响头。

「是我错了!我认输了……我承认是你比我强!我的好兄弟……放我一马好吗?」

「你记得一个叫花雀五的男人吗?」黑子忽然微笑着问。

「……我记得那个花面叔叔……」于承业感到奇怪。「你那时候还小,大概不记得了……小时候他有跟我们玩过……」

「我都是后来听义父说的。」黑子说着,心里怀念起狄斌来。「他跟我说过很多往事……你知道关于花雀五的事情吗?」

「我知道……都是听『大树堂』里的叔叔说的……」

「你很像他呢。」黑子冷冷看着于承业,收起了笑容。「于阿狗,你以为自己将会成为第二个于润生,其实你只是另一个花雀五罢了。」

若是在平时,于承业听见这样的话,脸色早就变了。现在他却只有陪笑。

——我要回去……回到「大树堂」……总有一天让你好看……

「你滚吧。」黑子说着拉起缰绳。「你不值得我杀。而且我是看在娘的面上。」

于承业笑得灿烂,再次流下泪水来。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庆幸了。上一次,是孩提时,被于润生从饥民之间抱上了「大树堂」的马车……

「谢谢……谢谢……」他再叩了一个响头,然后勉力用单足站起来,双手高举过顶不停向黑子拱手。

——我果然是注定要当「大树堂」堂主!这样子都死不了……黑子,你会后悔的!走着瞧……

黑子正要拉缰回马,突然脸上的肌肉收紧了。

眼瞳中有一股肃杀的寒气。

他从马上单手挥出长刀,准确砍在于承业的左臂肘弯上!

热血喷洒,断手飞出落在地上。

原本浴在狂喜中的于承业,直至瞧见左臂的断口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整个人像被抽去了脊骨般软软崩倒,右掌按在那断口上,鲜血从掌缝间继续流泻。

他感觉这身体好像不再属于自己。

黑子飞跃下马,捡起那只断手,然后一步步走到于承业跟前,把断手的腕部伸到他眼底下。

「为……什么……」黑子的声音因震怒而颤抖。「为什么……你会戴着这个?」

于承业已迷糊的眼睛,瞧着那铜手镯上刻铸的飞鸟。

「当然是……她……给我的……」断臂的痛楚这时才开始阵阵传来,反而令于承业清醒了一点。

——我快要死了……

黑子再把那断手伸到于承业的脸颊上。「你用这手……碰过她?……」

于承业竟然在这时候笑起来。

——快要死了……哈哈……就是这样吗?……

「回答我!」黑子的怒叫在荒野中回响。

「什么碰过?……」于承业的声音很微弱,却每个字都像擂在黑子心中的铁锤。「她全身……每一寸……我都摸过……她早就是……我的……女人……」

黑子抛下刀子,伸手把那铜手镯从断手上扯下来。他把断手抛去,双手不住痛惜地抚摸那只手镯。

「哈哈……你……妒忌……我吧?……」

黑子一腿把于承业踢翻,然后像只疯兽般爬到他身上,双掌紧掐着他的颈项。

黑子失去了一切理智,他本来应该还有许多事情要问。柔儿现在怎么了?为什么已经嫁入王府的她会……可是这一切他都无法思考。

他只知道:自己许多年来朝思暮想却无法触摸得到的东西,竟然让阿狗这样的家伙得到了……

黑子手里还挟着那只手镯,铜铸的镂纹深深陷进于承业的颈项皮肤下。

因此到了最后,于阿狗不是因为断臂失血而死,而是给黑子的双手扼死。

因为脑部缺血,于阿狗在死前做了一个短促的梦。

在梦里,阿狗回到还只有十岁的时候……

是那个遥远的夏天,娘亲带着他们这群孩子,回去漂城郊外的娘家住了一个月。

某个下午,黑子偷偷带着柔儿到漂河边一个沙滨,说要教她游泳。不会游泳的阿狗偷听到了,悄悄地跟踪他们。

躲在后面远处的树木旁,阿狗看着他们站在及膝的水中。柔儿看见脱得精光的哥哥,也把衣服脱了下来。

在灿烂的阳光底下,她那还没有发育的身体像一条光滑的小蝾螈,麦色的皮肤发出一种难以言说的美丽光华……

——其实,我一直都在看着你……

◇◇◇◇

狄斌这一天,并不是因为喜欢才穿着白衣。

傍晚时分站在「大树总堂」的正门前,他仰头瞧着那个巨大的牌匾。「大树堂」那三个金漆字,每个都比马车的轮子还要大,书写的字体,跟二十七年前漂城第一家「大树堂」药店上的招牌一模一样。是狄斌专诚找来三个临摹的好手写成的。

牌匾两旁各悬挂着白色的巨大灯笼,映照出狄斌那头有如长年沾了雪片的斑发。他的身体仍然结实,可是这天失去了往日那笔挺生风的步姿。微微弓着背的身躯,一下子像老了十年。

他默默进入大门里,随来的部下都没有跟着进内。这是狄六爷早就命令的。

步过放满巍峨奇石的前院,狄斌轻轻推开「养根厅」的正门。守在厅门前的护卫都朝他点头,他却浑然没有看见。

宽广的大厅比平日阴暗了许多,许多灯都没有点上。

正对大门的尽头处,堂主的虎皮座椅空着。

而那具棺柩就安放在厅心。

棺木坚实而泛着光泽,手工都是最上等的,接口紧密得不露一点缝隙。八个角都包镶着镂刻的纯银片,棺盖顶放着一个仍透出香气的新鲜花环。

可是,棺柩始终是棺柩。

待在棺旁的只有三个人。崔丁默默地站着,垂头看着两名部下不断把纸钱投向火盆,直至发现狄斌进来才抬起头。

两人伸手相握了一下。狄斌这些年来在「大树堂」里比较谈得来的,偏偏就是这个投降的前「联昌水陆」少主。他欣赏崔丁在生意上的才能和那低调实干的作风;这种尊敬也马上得到崔丁的感激——身为降将,四面都是从前的敌人,却又担任吃重的职位,那感觉一点儿也不好受。他由衷地感谢狄斌的赏识,也明白了这个其貌不扬的矮个子,怎么能够当上「大树堂」的第二号人物。

「堂主……他回房间休息了。」崔丁瞧了瞧于润生的空椅说。

狄斌伸出手掌,抚摸那棺柩光滑的表面。

于阿狗的棺柩,几乎跟官军在真阳大败的消息一同到达首都。崔丁是第一个收到死讯的人,他马上打点部下把阿狗的遗体领回,雇最好的殡葬师把尸体修补好,买最好的棺柩安放,再用最快的马车送回来……

接着,崔丁办了一件他加盟「大树堂」二十一年来最难办的事情:告诉于堂主,他唯一的儿子死了。

狄斌也是收到崔丁的通知,才从外地赶回来。他很庆幸有崔丁在这儿办理一切,他实在无法想象,若是要由自己来告诉老大和嫂嫂会有多难受。

他的手停在棺盖上。他承认自己一向并不太喜欢阿狗,尤其跟健康又纯真的黑子比起来,阿狗就更显得不惹人喜爱。他毕竟不是于润生亲生的,不能期望他承袭老大那种魅力,但作为「大树堂」的最有力的次代继承人,却真的有点不够格……

可是,自从老大给阿狗改名为「承业」之后,狄斌就决定了:只要自己活得够久,必定全力扶助这小子当下一任的堂主。狄斌告诉自己:阿狗还年轻,还有机会成长起来。当知道阿狗将要被送进「武备塾」时,他觉得有些高兴——军队对男人来说是最好的磨练场……

「老大……他怎么了?」狄斌终于开口。

「刚才看来,还好……」崔丁想了想之后回答,实在很难找一个形容词。于堂主刚才坐在厅里瞧着棺柩时,根本没有露出过任何表情。

狄斌想起当年老大的亲生儿子胎死腹中时的情形。那时候,老大也没有对任何人(也许除了嫂嫂吧?)显出过一丝哀伤……

「嫂嫂呢?」

「夫人她……一直在房间里,没有出来。」

狄斌瞧着棺盖。「不能打开看看吗?」

崔丁脸上露出难色。「还是不好……他们找到他时,他已经在野外曝晒了一天。我已找了最好的师傅……可是脸还是没办法完全补好……」

狄斌点点头。他蹲了下来,从部下手上抓过一把纸钱,亲手撒进火盆里。

在火星翻飞中,狄斌站了起来。瞧着崔丁的眼神有如两把利刃。

「干两件事。一是派人查清楚,他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会在那里?确定有没有人出卖他。有的话,先别动手,告诉我。我亲手来。」

「第二是替我约宁王爷,我要亲自见他。」

主责盐货专卖的崔丁,与宁王府有较紧密的接触。但宁王本人,他也只见过两次——这么高层的交涉,过去都是由于润生亲自处理的。不过崔丁想,以狄六爷的名义约见,应该没有问题。

「六爷……」崔丁有点愕然地问:「你要跟王爷谈什么?……」

「这场已经不止是朝廷的战争了。过去任何一个牺牲的『大树堂』兄弟,没有一个我们不能为他报仇。」

狄斌的脸容在火光中显得更白,脸上每条肌肉都绷得紧紧。

这是久未出现的「猛虎」狄斌。

他再次垂头瞧着那副沉重的棺柩。

「何况,他是姓于的。」

◇◇◇◇

狄斌敲了三次门,里面也没有答应。他鼓起勇气把门推开来。

第一眼看见李兰,狄斌有点意外。本来以为嫂嫂必然哭得断肠,可是此刻她却是如此沉静,满布皱纹的眼角没有一滴泪水。

「嫂嫂,是我……」狄斌轻声说着进了房间。这才发现中央的小桌子上,铺放着几件小孩的旧衣服。

除了失踪的黑子和独守空帏的柔儿,镰首的另外五个儿女也都在外面成家了,过着平凡人的生活。有一个最小的儿子早病死了。他们,还有于阿狗,曾经好一段日子填满了李兰那空虚的心灵。这些孩子小时候穿过的衣服,她至今都保存完好。

桌上这一套,是第一天进首都时,李兰给于阿狗买的。现在她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它们。

「嫂嫂……」

「阿狗这孩子,不大讨人喜欢……」李兰拿起一件衣服,放近眼前细看。两年前开始,她的眼睛就不大好。「可是他不是个坏人,只是他太害怕失去罢了。你也知道,那样的出身……而且他一直都念着,自己不是我们亲生的……」

「不,你们都待他很好……」

「傻孩子。也好,好歹他也已经活了近三十年。比我那个儿子要幸福……」

「嫂嫂!」狄斌走到李兰跟前,挽起她一只手掌。「别这样,你是怪责老大把阿狗送进军队吗?他也没料到会这样,没有人料得到,别恨老大啊。我知道,老大现在也一样心痛……」

李兰凝视着狄斌许久。

「六叔叔……你跟着润生有多少年了?」

「……三十一年。」

「可是你……」李兰苦笑着说:「你一点也不了解你的老大。」

李兰这句话令狄斌的脸色变了。

「不……」李兰继续说:「你不是想不到。只是从来不敢去想……六叔叔总是心肠最好的一个……」

狄斌握紧李兰的手掌。「嫂嫂……你在说什么?」

「你以为阿狗死了,润生会伤心吗?不会,最多他也只是有点气恼,自己的安排出了差错……」

「嫂嫂怎么说这话?」狄斌有点恼怒。「阿狗好歹是老大的儿子啊,老大怎会……」

「自从那一次之后,我就不能再生孩子。」李兰这话令狄斌的怒意消失了。嫂嫂说出这话来,确实很清醒。「可是这么多年,润生也没有另外找个女人,替他留点血脉,就只有阿狗这个养子。你没有觉得奇怪吗?」

狄斌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尤其于阿狗根本不是未来堂主的材料。

「也许只是因为老大疼你……」

李兰摇摇头。「他要纳妾,我有反对的余地吗?他可是『老大』啊。何况在大夫断定我不能再生育后,我也曾经叫他找个女人替他生,他没有理会我。他一手打下了这么大的基业,却没有留给自己儿子的打算吗?」

狄斌哑口无言。

「后来我终于明白了,他真的不在乎。」

「怎么会……」

「他真正在乎的只有一件事情:在自己有生之年,把最多的权力握在手里,那是世上唯一满足他的东西。」

「嫂嫂……」

「他死了之后,『大树堂』是传给你也好,给阿狗也好,给一个陌生人也好,甚至整个倒了也好……他全部不在乎。」

「这个世上他爱的人只有一个。不是你们兄弟。不是我。」

狄斌呆然放开了李兰的手掌。

他想起许多年前宁小语说过的那些话,跟李兰说的何其相似。

「六叔叔,趁早离开吧。这里已经没有值得你保护的东西了。」

——「白豆……离开吧……」齐楚临死前也这样说过。

「不!」狄斌大声地说。「你说的不是真的!你也没有离开老大啊!」

「没有办法。」李兰的脸上涌现了积存多年的苦涩。「在我了解润生是个怎样的人之后,我却发现……我仍然爱他。我会一直看着他,直到最后。」

狄斌不停地摇着头,倒退向后。

「离开吧。你要是不走,我预感会有更可怕的事情在前面等着……」李兰再次拿起那件孩子衣服,把脸埋了进去。

狄斌奔跑逃离了这个沉浸在哀伤中的房间,直走到中庭的院子里。他低头喘着气,不是因为奔跑,而是心乱。

呼吸平息了之后,他仰首。

明澄的月亮挂在中空,把他的身体洒成淡蓝色。

和镰首临走前那夜一样的月光。

——活着是为了什么?

他仿佛再次看见五哥那体谅的笑容。

仿佛听见雄爷爷那首歌。

他瞧着月亮,无声地流泪。

◇◇◇◇

四天之后,「大树堂」又在办第二件丧事。

于柔跳井死了。

◇◇◇◇

黑子静静地伏卧在夏娜那两颗丰满的乳房之间,睁着眼睛没有说一句话。

满身都是汗水的夏娜双手环抱他那厚硕的肩背,不住在轻轻扫抚。她咧着两排泛着微黄的牙齿,满足地笑着。

「你刚才好厉害……待会儿我们再来一次好吗?还早呢……」

营帐里充溢着刚才激烈交欢遗下的热气,外面喧闹之声依旧不绝。

黑子离开了夏娜的胸前,背对她坐在竹床的边缘,低下头依旧不发一言。

夏娜失望地叹息了一声。她爬起身子,从床旁的几子上取来烟杆和火石,熟练地点燃了,深深吸了一口,然后轻松地躺回床上。她以左臂作枕,露出长满了鬈毛的腋窝。

「你不到外面坐坐吗?他们都在等着你。」

军营里为庆贺「真阳大捷」举行的宴会正在高潮中。这是一场梦幻般的胜利:决定性的大会战,「三界军」与近十万官军正面交锋。结果是欠缺粮草的官军阵营,被饱足而又充满锐气的「三界军」迎头痛击,「平乱大元帅」黄漳败走培州时,只带着狼狈的四万人。

主帅毛人杰的表现依旧夺目。但正如铜城之役,带来胜利的真正功臣,是领着一小支骑兵冒险潜入敌后,截杀官军多条粮草输送的小玄王。

然而,这个主角却整晚都没有在庆功宴中露面,只是躲在自己的帐篷里,跟这个女人在一起。

夏娜已经三十岁,比黑子还要大四年。在「三界军」的领地里,主动向小玄王献身的女人有不少,黑子也睡过十几个。部下们也都不明白,小玄王到最后为什么还是回到这个已经不年轻的女人身边,还带着她出征。听说,她之前还跟好几个军官有过一腿……

夏娜爬到黑子背后,双臂攀在他颈项上,把烟杆伸到他嘴边。「你不抽?」

黑子把她那黝黑的手臂拨开。夏娜拥有不知是哪儿的异族血统,一身肌肤都呈麦色。

她低下头舐他的后颈。

「滚开。」他伸手一推,她就倒在床上,像只母鸡般「咯咯」笑起来,一身的肉都在乱颤。

「没事吧?」黑子从床上站起来,有点忧心地瞧着夏娜。他害怕刚才那一推太用力。他试过有一次交欢时太激烈,把她一根肋骨压断了,过了两个月才治好。

夏娜没有再笑,放下了烟杆,拉着他的手掌。

「这该我问你。你回来之后,就跟以往不一样……」

黑子沉默着,再次坐了下来。

夏娜从床底下拿出水盆,用布巾浸透了冷水,替黑子抹拭背项。

「你有生过孩子吗?」

夏娜的手停住了。

「没有……」她摇摇头,再拿布巾往水盆沾水。「没这么幸运……」

「如果你的孩子死了,你会怎么想?」

夏娜抹着自己的身体。「大概……会很伤心吧……很伤心……」

——她没有告诉黑子:年轻时她怀过一次胎,四个月时流产了。她哭了好几天。

「我在想……我的娘……」黑子说时有点哽咽。「我不是她亲生的……可是她待我真的很好……」

他说着时,背脊开始渗出冷汗。

「几天之前,我杀死了她的儿子。」

夏娜从后紧抱着黑子。

黑子在抽泣着。他回忆起阿狗死前那双暴突的眼睛,同时又感觉夏娜的拥抱很像李兰。

她的手臂交抱在他胸前,他握起她的一只手掌细看。虽然皮肤粗糙得多,但那颜色跟柔儿一模一样……

黑子放开夏娜的手掌,摸到自己左腕上那只铜手镯。

——什么时候会再看见她?在我攻进京都那一天吗?……

◇◇◇◇

「……那一次是我亲眼看见的:在归羽城的正门前,荆王亲自替一群穷人治病。有个瞎了三十几年的人来找荆王,荆王在掌心吐了口涎,在那瞎子眼皮上揉了几下……他马上就开眼了!当时人人都说,荆王的身上散发着三色的光彩……」

「不错!还有更惊人的!当时我们已经奇怪,怎么荆王身边看不见一个『屏卫营』的卫士……后来才知道,荆王当时一直都在石笼城坐镇,亲自调兵遣将!在归羽城出现的是他千里外的分身!……」

「你们以为『三界军』这名字怎么来?军旗里三种颜色,绿色的在最上,是青天;黄色的是泥土,也就是地府;红色是血肉,也就是我们。天界、冥界、人界,三界都合该荆王束管!荆王受命于天,下凡来就是要建立一个人间的王国……」

「……可是那天上的王国,比这大地和江海还要阔!为『三界军』战死的勇士,都会到那儿享尽极乐!……」

在真阳城府衙前的大广场上,一个个身穿三色道袍的「道师」,分站在人群里不同的角落,在声嘶力竭地宣讲荆王的种种奇迹和预言,还有他将要君临三界的天命。

这场「讲道」聚集了逾两万人,大部分都是真阳城的百姓,也有在战事中被俘或投诚的官军士兵。

这些最初都是毛人杰提出的主意。自从石笼城的「大肃清」以后,为了加强「三界军」的统合及领地内的凝聚力,巩固军民对荆王的绝对崇拜,他招集了各领地原有的大批占卜师、灵媒与方士,编造了许多荆王超凡入圣的事迹,和一套简单易明的神人信仰,在控制圈各地努力宣讲。

「这都是为了胜利。」毛人杰说服荆王时这样说。「在非常的时候,少不免要做一些权宜。到了我们胜利之后,再宣扬真正的道理也不迟。」

镰首想起了铁爪四爷,想起曾经杀死和拷问过的那些「飞天」信徒。

——假如我们拥有一支那样的军队……没有人能够抵挡……

镰首同意了。结果证明这是成功的策略。比起镰首讲的那一套现世的道理,诉诸神秘的单纯崇拜更为军民接受。「三界军」的膨涨速度和高居不下的士气就是明证。

此刻,镰首正站在真阳城一座瞭望塔上,静静瞧着下方的万人宣道,身边只有孙二。他是悄悄地前来,身上穿着乞丐般的一袭大斗篷,用布巾包着下半脸。要是让下面那些人看见他,必定引起轩然的骚动。

镰首又转往另一方向。真阳城的城墙上密密竖满了三色军旗和每支部队的徽纹旗帜,那些高耸粗壮的旗杆毕直而整齐地排列,像一大队永不会疲倦的仪仗卫士。在城墙外,驻扎军占据了东城门外的郊野,稠密的营帐有如一个临时的小城市。气势勇悍的数支重骑兵在围绕城墙奔驰巡视,顺道为未来的战事而进行演练。

镰首回过头来,俯视真阳城里数不清的楼房与纵横街道。有几片地因为早前攻城的破坏而成了空白,但无损那繁华壮观的气象。

——比漂城还要大……可是这儿还不是京都……

镰首一生中从未拥有这般巨大的权力;这样阵容的麾下战士与广泛的领土;如此众多把他视作神祇的崇拜者……

可是这一切都不是他的渴望。假如只是渴求单纯的力量,二十一年前他继续留在「大树堂」就可以了。起义这么多年来,除了与黑子重逢那一天,他从来没有真正笑过。别人都认为「三界军」的一切是个奇迹,他却每天都在想:为什么进行得这么缓慢。毛人杰和黑子都在享受着每一次胜利,但是他对胜利毫无感觉。他仍然在等待胜利后所带来的东西。

那个全新的世界……

他已经很少再想起宁小语。比起今天占据他生命的东西,一个曾经爱过的女人是何等渺小。对一个人的爱,抵敌不过对千万人的爱。一个人若拥有改变世界的力量,却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欲望里,那是一种罪恶。

——像于润生……

下方正在听道的群众,在「道师」的带领下,开始合唱出一首只是不断重复着三句的歌谣:

天无边

地无疆

天下三界归荆王

那万人合和的歌声震动整个真阳城。连在城外面守护巡逻的大军也都全部停顿了下来,全部军士望向城内的方向。

唱歌的群众情绪异常,许多人进入狂喜的状态,无法控制地痛哭起来;有的手舞足蹈,甚至撕破了自己的衣服举在头上挥舞。

那巨大如浪潮的崇拜能量,连镰首也不禁动容。

——我现在掌握着的,竟然是这样的力量吗?……

镰首有点害怕。他忽然问身旁的孙二:「你认为我是一个怎样的人?」

「铁将军」孙二这几年长伴不离荆王身边。长期的战争证明了,这个前刽子手的勇猛绝不下于毛人杰,但并没有带兵打仗的才能。他跟着镰首这些年,常常在听镰首的倾诉,他了解镰首的一切想法。

孙二沉思了许久才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