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承业呆住了。他当然知道是为什么,只是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

从前的于阿狗也不过是另一个少年,怎会对身边一个美得这样出众的女孩视而不见?只是他很早就知道:父亲不会喜欢。那完全是出于直觉。

后来年纪渐长,他知道的事情更多了,也证明他的直觉完全正确:柔儿这美人胚子注定是属于「大树堂」的资产;而他自己将来也必定是娶某个豪商或高官的女儿作妻子。对柔儿的幻想完全断绝了,也刻意地疏远她,连一点点爱慕的痕迹也不能让父亲看见。他在姬王府的婚礼上,甚至表现得比任何人都要高兴。

不做任何可能惹怒父亲的事情,是他的生存之道。他没有忘记:自己不是真的姓于。在真真正正坐上堂主的位置之前,人生的一切都可能在瞬间消失……

「其实也没什么……」于承业决定说谎。「也许从前我还没有发现,女孩子是这么重要……」他把于柔搂紧一点。「……直至你进了王府之后……」

于柔笑着把脸埋在他胸口,显然很满意这个答案。

于承业的胸膛薄薄的,也不大宽阔,但至少很温暖。她的脸紧贴上去。

这温暖也快要离她而去了。她决心这一夜绝对不要露出伤心的表情,她希望他能没有顾虑地出门。

然而在贴着于承业的胸膛时,于柔无法控制地想起另一个拥有宽广胸膛的哥哥。

——此刻他在哪儿呢?……

在知道了男人是怎样一回事之后,每次想起那个哥哥的雄伟形貌,她都不禁脸红起来。

她抚摸着手上那只飞鸟铜手镯。

——假如……他还在……假如常常来探望我的人是他……

在火焰般的情欲与背叛的罪恶感交战下,于柔闭上眼睛,伸手抚弄于承业的身体。

于承业受到这刺激,不禁满足呻吟起来。她常常取笑他,呻吟的声音有时像小女孩。

她脱下了那手镯,然后握起他的左手,把手镯戴上去。

「我送你这护身符。不要脱下来啊。」她把他那只手掌拉到自己形状姣美的乳房上。

于承业爬起来,猛地拥着她的腰肢。两具火烫的裸体翻转了。

他再次压在她的身体上。

◇◇◇◇

微雨中的伊州府石笼城,四周都像蒙上了一层灰色,气氛显得格外森严肃穆。

石笼城内除了负责后勤工务的平民之外,大半的居民两年前都被强逼迁移到其他镇县,整座城市化为「三界军」的纯军事要塞兼总司令部。

与当天攻破路昌城后,城外那有如节庆般的营地相比,石笼城外头的情景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围绕城池半里之内,「三界军」加挖了一道壕沟及建设了大量防御工事。全副披挂的五千余名步兵与巡骑组成「屏卫营」,在城外日夜不息地轮班警戒。整个城市像时刻处在备战状态之中,毫无往昔的生活气息。

这一天,石笼城的警备更加严密了:「三界军」的所有主要将领,包括两年前才加盟的那十几伙伊州流贼的头儿,将齐集城内召开一次重大的军事会议。

黑子没有穿着他平时出征用的玄黑战甲,只套着一件灰布袍,站在石笼城的正面城楼高处,俯视下方那些陆续进入城内的骑兵。

他当然早料到,这些马贼出身的将领绝不会单身来赴会。不过,如此的装备也实在太过分了:身穿的全是野战用的重盔甲,明晃晃的刀枪银刃在雨中闪亮,大半都带着弓箭。全然不把石笼城禁带兵刃进入的规矩放在眼内。

一名卫兵快步奔上城楼。

「小王爷……」卫兵的脸上满是紧张。「那些将军们带来的兵……不肯在城门前交出兵刃,守门的正在跟他们吵架……」

黑子回过身来,那姿态带着往昔没有的威严,但脸相仍然带点稚嫩,显得有些不相称。

「算了……」黑子挥挥手。「传下去,就看这次,破个例。」

「可是……!」黑子身边的部下发出反对的声音。他们当然都是担心荆王的安全。

「就这么办。」黑子完全没有理会他们,部下也没再作声。自从铜城大捷,没有人再把这小玄王仅仅视作荆王的儿子。即连高傲的毛将军也率先宣布,该役的首功应记在这位小主公之上。

黑子拾级步下城楼,正好遇上其中一支入城的骑队。

为首的将军邵寒有着一张豺狼般的脸。他的右颊上有几道斑斑的疤痕,据他对人说,是年轻时跟差役打杀受的伤;但也有人说是他曾经给官府抓过,脸上被刺了囚徒的「金字」,后来他自己用刀子划了几道来掩盖。

邵寒看见了地位特殊的小玄王,竟也不下马,就这样骑着马过来向下俯视着黑子(其实,黑子这样站着,也不过比马鞍上的他低矮了一个头而已),手更反握在腰间的刀柄上,姿态十分倨傲无礼。黑子身旁的部下看见也都心中有气,但全不敢先作声。

「小娃子,许久不见啦!」邵寒半像开玩笑地说。「脸蛋儿还是这么滑!哈哈!」

黑子这张稚脸,在军中确是给了他不少麻烦。最初领兵时,军士都对他很怀疑。于是,他索性在战盔底下再戴一个木雕的面具上阵,结果顺利地连战连捷。本来已不必再掩盖面目了,但他认为面具是好兆头,上阵时依旧戴着,不过变成了铁片造的黑色面具。果然在进攻铜城东门时,它替他挡了一枚流箭。

若在平时,黑子已经伸手把邵寒那坐骑给掀翻了。可是今天的他出奇地平静,只是伸手指往路口。「王府在那边。」也就头也不回地离开。这倒令邵寒有点自讨没趣,只好又干笑几声,就领着部下往荆王府那边进发。

荆王府前身就是石笼城知事的官衙。当然在占领之后,衙门外围也都加筑了各种护卫设施:粗糙的土墙、竖着削尖木材的栅栏,与竹搭的高塔。

一轮商议后,各外来将领带同的兵马只能停驻在五条街开外;王府原有的护卫也都撤走了。同时,城外大批「屏卫营」士兵亦调进了城里,与那些骑队隔着街道互相监视。

这种紧张的气氛已非今天才开始。「三界军」长期无法东进,固然因为官军布下了巩固的防线;但同时也因为「三界军」膨胀过速,许多内部的矛盾仍没有解决。

最严重的是:伊州马贼出身的部队军纪不明,多次攻城略地后都发生烧杀抢掠事件,大大污损了「三界军」的名声。而原来农民出身的士兵,从前也深受马贼之害,虽然如今同在一面三色旗之下作战,但实在难以由衷合作。有两次与官军作遭遇战,更是因两派互不合作而反胜为败。

荆王宣布召开这次会议,正是要把这些问题一气解决,重整指挥系统,然后往东向官军再次宣战。

在王府大厅里,七名将领分左右两排而坐,卫士都站在身后——每人只许带同两名护卫进入王府内。

他们也不等荆王到来,就开怀大嚼摆在跟前的酒菜。有的狼吞虎咽一轮之后已经吃饱了,捧着肚子在打嗝。一个个不时瞧着空出来的王座,都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他们本来都不大愿意来开这会议。原来是逍遥自在的马贼首领,他们并不喜欢受人约束指挥,只是想借着「三界军」的庞大声势,扩阔劫掠的范围,继续聚积财物而已;暂时奉侍荆王,也因为他们自己之间互相都不服对方。

其中有几个头脑比较清醒的——包括邵寒——早已经想定了:这次开会不单不要放出丁点儿兵权,更要争取更多自主。以后跟官军作战,硬的就留给那些农夫,自己专捡软的、有钱的地方来打;一旦「三界军」呈现劣势,就随时接受官府的招安,回头再在背后捅荆王一刀子,说不定还捞个一官半职……

「我那边女人不够……」一名将领跟身旁的同僚说:「听说你在鲁中县捞了一票……卖我些怎么样?」

「好,反正都玩厌了……七十两银子一个!」

「太贵了吧……先看看货色再算……」

「嫌贵吗?上次你跟我借那批箭,还没有跟你算账!」

两人越吵越大声,几乎就要马上开打了。

荆王却在这时进入大厅。

镰首依旧赤着双足,走过中央冰冷的石板地。天气早回暖了,他身上却裹着一条织花的大毛毡子,头上也用布巾包得紧密。虽然穿得厚重,但他的身子显得比从前还要瘦弱,也好像矮小了一点。脸上泛着一层蜡黄。

自从黑子之后,这四年间他又经历过五次刺杀。其中两次是下毒,可是吃下那足以毒死马儿的分量,他都活过来了,只是身体间歇就会发寒。铜城之役进行时,他都睡在病榻上。

陪在他左右的,是只在腰间挂着长剑的「飞将军」毛人杰和两手空空的孙二。众将看见毛人杰,倒是露出比看见荆王更戒畏的眼神。他们都亲眼见过他带兵作战,知道他是个厉害人物。

看不见小玄王的踪影。

镰首坐在王座上,伸出枯瘦但仍然稳定有力的手掌。

「诸位将军,辛苦了。」

将领们虽然心里并不真的尊敬这个「王」,但都放下了酒杯。

「我军进入伊州界内,转眼已有……两年。」镰首放下手掌继续说。「这段日子,我们跟朝廷对峙,虽无寸进,但仍然稳守据地,未给官军动摇分毫……回想当初我起事时,曾被围袋门谷,身边只剩下二十七骑……」他左右瞧瞧两名忠心的将领。「今天有这样的光景,就像做梦一样……」

镰首扫视七名将领。「可是,我们不能就此安于这割据一方的成就。大地上还有许多捱饿的人,正在等待解放……本王已经决定,三个月内,『三界军』总体向东面进攻。」

「三个月?」邵寒冷笑。「荆王也坐在这石笼城太久了,不知道外面我们兄弟是怎样打拼吧?三个月是做梦。」

邵寒说完,顿了一顿。他知道打断荆王说话,旁边那毛人杰必然忍不住斥责他。可是没有。毛人杰没有做一声,只是冷冷地瞧着他。这反倒令邵寒有点心虚。

他硬着头皮继续说:「依我看,大王应当再多拨些粮饷,充实我们这几支马军,让我们多打一些游击偷袭,逐少削弱那些狗爪子……再过一段日子,时机成熟了,才看看要不要大进攻……」其他将领也起哄赞和。

镰首瞧着那一张张沾满酒菜油脂的嘴巴不断在动,他一句也没有听进耳朵里。

他只听见雨声,很大的雨。在袋门谷,孤军被围困的那最后一天。他躲在岩石底下,用颤震的手指握着炭条,在札记里写下自己的决心……

他高举的手掌止住了所有声音。

「我明白了,好吧。」

听见这句「好吧」,邵寒和众将领都有点愕然,但也不无兴奋。

——这家伙的意志就是这么薄弱吗?早知道再要求多一点……

镰首伸手进毛毡底下找,掏出来一个羊皮袋子,抛掷到大厅中央的石地板上。

袋口打了开来,泻出一堆金币,当中还夹杂着几颗指头大的宝石。

「就这么一点点?」邵寒失笑。「还不够我打一仗啦!」

「可是,够买你们后面那十四个人。」镰首说时,脸上的肌肉没有多动一根。

一个人同时从正门出现,自内把门紧闭上,并把横闩放下来。

一个穿着灰布衣袍的身影,脸上戴着没有表情的玄黑色铁面具。肩上搁着一柄五尺多长的双手砍刀,刃身泛着寒月般的淡蓝。

「你们。」镰首的手这次指向那十四名卫士。「要选择这些金子……」再指向门前的刀手。「……还是选择他?」

「妈八羔子!」邵寒怒然站起。「先毙了你这屁王——」他的声音兀然而止,站在原地的身体流遍了冷汗。

其他六个将军也都站起来,然后露出跟邵寒一模一样的表情,他们同时垂头瞧着几上的酒菜。

「毒……!」

站得最接近门前刀手的一个卫士,无声无息地伸手拔出腰间的弯刀,并顺着拔刀之势水平横砍向那刀手,整个动作连贯一气,迅捷而毫无预兆。

可是那刀手像会妖术般,身体往右后飘移数寸,刚好就让那弯刀的刃尖掠过身前。

刀手耸肩,利用那肩膊之力辅助,五尺长刀以极短的弧线斩出,把那卫士的上半身从肩颈开始斜斜斩裂。血柱激射到半空,又如雨洒降回来。点点血雨滴打在那铁面具上。

其他十三名卫士都被这一刀震慑了。

刀尖指向被杀那卫士的同袍,那人第一个反应本来也是要为伙伴报仇。可是整个身体此刻像被那刃尖隔空钉死了,没有任何动作。

卫士们再看看地上那袋财宝。

兵刃逐一掉落石地板的声音。

刀手这时把铁面具脱了下来,露出一张稚嫩的脸。

「你们……你们全部要死!」邵寒看看身后已背叛的卫士,又看看荆王,最后才瞧着黑子,「忘了我们布在外面的兵马吗?我们少根毛发,他们就马上杀进来!」

毛人杰冷哼了一声,这才第一次说话:「你们以为等在外面的那些人,比你们带进来贴身护卫的这些家伙还更忠诚?」

邵寒的脸色发青了。

黑子把长刀垂到地上,拖着它一步步向前走,刃尖与石板地磨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你知道在城门时,为什么我不跟你说话吗?」黑子直盯着邵寒。「跟快要死的人,没有什么好多说。」

他双手举起长刀。

「你,第一个。」

镰首一脸冷漠地瞧着这场即将展开的屠戮,那面容跟从前在路昌城郊接见新兵时相比,完全是另外一个人。

有点像于润生。

◇◇◇◇

完成这次肃清之后,荆王镰首重新完全掌握「三界军」的指挥权。

跟朝廷之间短暂而有限的和平,也因此宣布结束。

大地即将卷起一阵带腥的风。

第五章 观自在菩萨

宁王很少有后悔的事情。

然而这一年他开始有点后悔:太早让陆英风死了。

「三界军」本来就是乌合之众,农民兵的战力强不到哪儿,可就是数目太多。「三界军」自从突破了伊州的防线后,所过之处就有无数人加入起义,兵力如滚雪球般不断壮大,如今已经蔓延四个州。

宁王这十多年来确实有心整顿朝廷及地方政治,纾解民间的种种不平情绪;可是,伦笑和何泰极遗下的腐败流毒实在太深,改革所耗的时间实在比他想象中长得多;加上又要顾及南藩诸王之间种种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还要填补上次「勤王」的军事支出,处处不能下刀……

其中进行得较有效率的一项,是借助「大树堂」取缔了全国私盐,改原有的「官盐公卖」为「专卖制」,由「大树堂」专营贩运,有效控制盐价,然后准备逐步降低盐税,以解民困……

——可惜还是来不及……

匪军声势虽大,但以朝廷的总兵力,假如统合出击也具有绝大的优势。问题是在夺取了政权之后,南藩诸王这些年间为了追逐权力而明争暗斗,早生嫌隙;如今各自拥兵,都不愿意当先剿匪。

宁王终于也忍不住要召开会议,对诸王痛陈利害。

「我们有必要像当年般再次团结在一起,否则这么多年来一切的努力成果,都可能白白输掉。我们将成为另一个伦笑,另一个何泰极。」

诸王这才醒觉匪乱的严重程度,可是,彼此的矛盾不是一席话就能化解的。经过两个月的商议、政治交易与讨价还价,他们才答应各自释出部分兵权,纠合一支大规模的平乱大军。来自各地的部队以锐州为集结点陆续调动,会师已即将完成。

继而令宁王头痛的却是「平乱大元帅」的人选。经历两次大战,新旧政权里较突出的将领都消磨殆尽,从战争中磨炼出来的新星却寥寥可数。

——而两场战争中唯一的主角,也都死在那条暗街里了……

这时,宁王想到一个军队以外的人选。

「大树堂」的狄六爷。此人的统筹能力,在管理「大树堂」时表现无遗;虽然长期只担任于润生的执行者,但对现场形势的判断和应变都极出色;气魄胆色虽然并不突出,却以稳健和耐性补足了。

更令宁王欣赏的是:这个黑道男人,在统合部下和激励士气这两方面,具有罕见的奇妙才能,还拥有一股不可思议亲和力……这些全都是这支「平乱军」现在最需要的东西。

可是,宁王还是把这想法放弃了。要说服诸王任用一个黑道人物当统帅,是绝不可能的事。贵族都是血统和出身的坚定信仰者,当年他们对出身寒微的伦笑和何泰极具有共同的仇恨,亦是根源于这种思想。

最后经过多次商议,宁王爷也只好妥协,同意拜黄漳为「平乱大元帅」。十多年前的「勤王战争」里,「鹿野原会战」之后,陆英风率「裂髑军」闪电北攻,就是留他率领南军主力守在藤州,继续围剿彭仕龙的残部,最后逼得彭仕龙投降。

黄漳是南藩的旁支贵族出身,又是南军子弟兵里培养出来的将领,诸王皆无异议。

宁王知道,虽然黄漳过去亦立了不少军功,但才能与陆英风,甚至当年的文兆渊相比,完全是两个层次。不过,「三界军」至今也未曾打过一场真正的大会战,其将领亦未受过考验。宁王只寄望,「平乱军」精良的装备、有素的调练与大战的经验,能够确保胜利……

这样,整片大陆的眼睛都把视线投在锐州一地,看着「三界军」的奇迹是否会延续下去。

◇◇◇◇

于承业骑在马上,回头看看后面行进缓慢的辎重车队,不断在叹气。

——我为什么会在这儿……

离开首都已经三年了。

在于润生的疏通下,他长期留驻在大后方:先是锐州真阳城;「三界军」攻克全个伊州后,锐州成了主战场,他又退到更东面的培州,跟兵凶战危的前线隔得远远的。

可是,他没有一天不想家。

营中的生活还是好好的——上面的将领都知道他的特殊身分,几乎是排着队来巴结他。起居饮食全部不缺,差事也全是最轻的,甚至还有女人。培州由「平乱军」接管之后,所有物资皆由军方控制,民间黑市的物资价格飞涨。不少女人就只为了吃几顿好的,都愿意向军士献身,像于承业这样的高级军官就更不用说了。他这三年来玩过的女人,比在首都时还要多。甚至对柔儿的挂念也早就变淡了……

不过,他还是戴着那个铜手镯。他靠它提醒自己:这一切都会过去。他很快就会回去,再次拥抱柔儿,也再次拥抱首都……

锐州的大会战将要爆发了,他只渴望快点完结——死多少人也跟我没有关系。把那些臭农夫杀光,或者赶回田地里也好,结束这一切混乱,耕田的便他妈的滚回去耕田吧,让我回去当我的「大树堂」继承人……

车队仍是走得缓慢。没办法,这儿运载了足供三万人马吃饱一个月的粮食。当然,他跟上司也从中扣了不少,再拿到黑市倒卖。钱不是他的目的,他只是按照父亲的指示,收买军队中的人脉关系。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接近战场——所谓「接近」,其实也不是真的很近,只要把粮草运到位于州界的璞和城交付,就可以马上回去,那儿距离大战的中心真阳城还隔着百多里地。原本负责的那个同僚疽疮发作,他就自告奋勇接手了。也许是因为在军营里待得太闷,想出来走走;也许是因为知道同僚在背后都讥笑他这个「少爷兵」,忍不住要干点事情给他们看看……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原因。

出来后他就后悔了。行军吃的苦是其次,最可怕是长期在野外露宿的感觉,没有了在城市里那种熟悉的安全感,空荡荡的四面都泛着危险的气味。他夜里甚至回忆起,童年在京郊与饥民露宿的那些遥远的日子……

他巴不得手上有一条鞭子,亲手驱赶车队加快前进。守卫他的那队轻装骑兵,在大热天的太阳底下一个个都显得没精打采。

于承业再次拿起鞍旁的水壶,大大灌了几口。战甲底下渗湿了汗水,他感觉身体像长期浸在一条暖暖的污水沟里。他决定了:回去之后,要泡好大的一缸飘着花瓣的冷水,还要在水里跟两个姘妇做爱……

「好像……」身边的卫士长突然说:「听到些声音……」

于承业从想象中清醒过来。他瞧向官道前后和两旁的平原,什么也没有看见。

「别唬吓人嘛……」他轻声斥责。「这儿又不是前线……」

「大概听错了。」那卫士长耸耸肩,又继续向前策骑。

突然他又拉住了缰绳。

这次连于承业也听见了。

像是远方打闷雷的声音。可是和雷响不同,那声音是持续不断的。

「什么?……」于承业完全不知道要如何反应。

「那边!」一名卫士指向北面的平原尽头。

于承业跟所有人都看见:地平线上扬起了一股尘雾。

「是什么?」于承业策马到卫士长身边,猛地拉着他的手臂在摇,另一手指向那股烟尘。「看见了吗?是什么?是什么?」

「好像是……」卫士长干哑的声音像呻吟。「骑队……」

「是自己人吧?」另一个卫士高叫。「这儿离州界还有五十多里,贼匪不可能在这儿出现!」

「对呢……」于承业喃喃地说,像是在说服自己多于让部下安心。「是友军,不会是别的……也许是璞和城那边来接应的人……」

「可是……」那卫士长皱眉说:「……自己人为什么不走官道,要走野地?……」

「天晓得?」于承业朝卫士长吼叫。「妈的,说不定他们迷途了,走了远路……」

烟尘极迅速地接近。已经开始辨别得出骑队的影子了,但无法确定是不是官军。

守卫辎重车队的骑兵全部极度紧张。所有官军护卫的眼光都投在于承业身上,等候他发出迎战的指挥号令。

于承业扫视身旁的部下。

这原本应该是他期盼已久的时刻,千人正在等待他的领导,这许多男儿的命运都握在他手里。

就如将来继承「大树堂」的一次演习。

可是在这个时刻,他却发现了一件事情:

——原来,我办不到……

踏着马镫的双腿开始发软。

这段珍贵的时机,就这样被脑袋一片空白的于承业浪费掉了。

骑队已达五百步之距。

最前方的一骑,高高提着一根旗杆。

绿、黄、红三色的飘扬旗帜。

辎重车队发出恐惧的呼叫。

——不可能的!匪军不可能平空在这里出现!就像鬼一样……

车队完全没有做过任何防备的态势,仍然维持前进时的长列。成尖锥阵形的「三界军」骑兵队如利刃直插车队中央。翻飞的马蹄与刀枪,散射的血肉。

骑队直贯而过,车队被拦腰一分为二。

在这首趟冲锋中,就有五分之一的官军卫士丧生在金属与马蹄之下。

于承业在这时刻只做了一件事:猛踢马腹向前奔逃,把所有部下和辎重都抛到后面。

——我不要死在这里!

「三界军」骑兵熟练地把阵式一分为二,从两边再次卷袭而来。这次他们放慢了速度,与官军作肉搏野战。官军卫士本来还有二千余人,对着这支约三千人的骑兵并非不可相抗,无奈兵力摊得太薄。更致命的是指挥官率先奔逃,士气完全崩溃,战斗很快演变成单方面的屠戮。

有近半的官军士兵索性抛下兵刃投降。但这支偷袭的「三界军」根本无心久留,更不打算带走任何战俘,投降者亦被一一处决,半数的粮草马车也都点燃着火焰了。

「三界军」里独有一骑,如箭矢般离群射出,倒提着一口长长的砍刀直往于承业追杀过去。

于承业回头看见了:那是个全身黑色铁甲的高壮骑士,连面目都包护在黑色中,简直有如大白天下冒出一只恶鬼。他心里更慌,加紧驱赶马儿。

奔逃一大段路后,他再次回头。

那黑骑士更接近了。

就在于承业回头之际,马儿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马鞍一阵颠簸。于承业的骑术从来就不大好,身体怎么努力也保持不了平衡,滚跌出马鞍之下。

——他妈的,连运气也输了吗?……

左足踝传来锥心的刺痛。他的身体蜷伏在官道中央,双手紧抱着那扭伤的足踝,紧紧咬着牙齿。战甲底下的热汗早变成冷汗。

那黑骑也放慢了战马,徐徐踱了过来。于承业急促地呼吸,瞧着他的索命使者渐渐变大的身影。

——我不要!不要死在这种臭地方!我是于承业!将来的「大树堂」堂主!

黑骑士停在他跟前。那口凶锐的长刀却没有举起。

「等……等!」于承业忍耐着足上的痛楚,举起一只手掌。「不要杀……我!抓我回去!我……我不是个普通军官!我是『大树堂』的人!你听过『大树堂』吧?我是里面很重要的人物……我保证,用我这条命,可以给你们换许多军饷!」

骑士的脸仍隐藏在那张冰冷的铁皮面具底下,于承业无法分辨对方听不听得见。

他忽然想起来:在后方好像听说过,匪军确实有一个这样戴面具的猛将,好像叫什么「玄王」的……

于承业的眼睛朝着那面具,露出哀求的眼神。

骑士这时才伸出左手,把铁面具拉了下来,垂挂在胸前。

「不认得我了吗?阿狗。」

于承业那双惊愕的眼睛涌出泪水。

——怎么会……是他?他?那个黑子?那个许多年来给我踏在脚下的家伙?现在成了匪军里的「王」?……

「你?……怎么……为什么……你在这儿……是你?」

「娘,还有义父,他们身子可好?」黑子的声音很平和,似乎没有杀意。

「好得很!很好!」于承业不敢告诉黑子,自己三年都没有回家。从刚才黑子的语声中,他听出一丝希望。

黑子没有再说话,只是坐在鞍上俯视着他。虽然黑子的脸过了这么久也没有多大改变,但于承业仍是无法把眼前这个散发着威严的将军,和从前那个只会默默听命的小子联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