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喝太多,伤了身子不好。」

两人相对着喝茶,没有交谈过一句。直至黑子告别时,狄斌才突然说:

「假如你不想留在京都,我可以送你到别州的分堂做事。」

这时黑子知道:义父也猜到他心里的秘密。

一个连自己也觉得羞惭的秘密:自从懂事开始,他从来没有把柔儿当作妹妹来看……

娘和义父明显都知道了。令黑子意外的是,他们都没有因此责骂或厌恶他,仍然是如此地体谅。

——也许他们都很了解:爱上不应该爱的人,是承受着多么巨大的痛苦……

「不用了。」黑子回答。

他不希望接受另一个男人同情,即使那是看着他长大的义父。

黑子知道:自己成为了「大树堂」的暗杀者,此事令义父十分不高兴。「这不是我给你的安排。」义父曾经这样说。可是,黑子四年前就确认了自己的宿命,他注定要成为另一个像父亲那样的男人。

可是时代毕竟不同了,今天的「大树堂」需要的不是轰轰烈烈的战斗,而是阴暗中的刺杀。对手也不再是什么狠辣的黑道角色,而是政治或金钱交易上的阻碍者。黑子至今已经杀了十三个人(不包括这十三人的护卫随从),而「大树堂」里多数人却连他的名字也没有听过。

——我已经不可能成为第二个爹吗?……

同时,黑子眼看着于阿狗从「武备塾」以首席生肆业(当然,那是父亲用钱替他买回来的),并且在禁卫军「神武营」谋得官职。

——而我,除了杀人后做的恶梦之外,什么也没有……

雨继续下着。厅堂里的人们似乎未被这雨影响心情,宴会的闹声仍然继续。

黑子垂下头来。地上的水洼,仿佛浮现出柔儿那张美丽得令人心碎的脸……

一只手掌忽然搭在他肩上。

黑子自从开始杀人之后,从未被人如此接近也毫无警觉。

雨没有再打在他身上,头顶撑了一把伞。

撑伞的是那手掌主人的随从。

「你不进去喝喜酒吗?」

黑子回过头来。他见过这人一次,在「大树总堂」。是宁王爷,今夜到来作客。另有两名随从替他打着另一把大伞。

黑子正要跪叩,宁王把他托住了。

黑子瞧见宁王那威严但亲和的微笑,不禁呆住了。

「本王听过关于你的事情。」

「我的……事情?……」

「任谁在十五岁时就能单独刺杀『那个人』,都值得我留意。」

黑子几乎要露出感激的表情,可是他忍住了,那件事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能承认。即使他猜想,刺杀陆英风本来就是这位王爷下的命令。

看见黑子那不置可否的表情,宁王更欣赏他了。

「你很伤心吧?」宁王指一指室内的婚宴。「甚至想马上离开这个地方?离开京都?」

虽然显得甚为无礼,黑子还是没有回答。

「本王有一个任务,希望交托你去做,它正好需要你离开京都一段日子。」

「请问王爷……是什么?」黑子目中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你直到现在最擅长的是什么?」

——杀人。

「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宁王拉起黑子的手,仔细看着他那只宽厚的手掌。「比你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困难一百倍。」

他把黑子的手掌卷成拳头。

「一个人要掌握自己珍视的东西,便需要力量。不是你过去常用的那种,是能够命令他人的力量。」

他放开黑子的手,又说:「你完成这个任务,就是替本王解决了一个大难题。只要你活着回来,本王承诺会给你这种力量,你将得到所有你希望的东西。」

黑子双眼发亮。他回头,再瞧瞧那窗户里的灯光。

「你不必马上回答。决定了,随时来宁王府。」宁王说完就转身走了。两个打伞的随从紧跟着,不让王爷的衣服沾一滴雨。

黑子再次沐浴在雨水中。

他仰首瞧着黑暗的天空。雨已变小了,云雾正渐渐散去。他看见一两点孤独的星光。

在宁王离去还未足二十步时,黑子从后追了过去。

◇◇◇◇

次天早上,狄斌起床后如常到书房办公,却发现书桌上,放着他送给黑子的那个小佛像。

他颓然坐在椅子上,不舍的眼睛瞧着这佛像许久、许久。

◇◇◇◇

黑子进入路昌城外数里的郊野时,简直无法相信:这儿在一个月前才是激烈血斗的战场。

早春的野外盛开着各种他从来没有见过的花朵。黑子离开首都这三个月来才发现:世界原来是这么广大。

——不,我记得小时候,爹带我出来了一次……可是除了在河里游泳的事以外,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以一块大披肩从头到腰盖着身体,手牵着马儿的缰绳,徒步走过这充满花香的草原。偶尔看见有几片草地被烧成了焦土,他才真的确定这儿曾经打仗。

远远看去,路昌城就像一堆前夜烧尽的柴火。这种距离也可见城池的墙壁和内里都破败不堪。黑子早听说了:路昌城的守将被「三界军」包围数月后,决定与全城上下共存亡,下令军士放火烧城,不留一屋一瓦给贼匪。

结果是又慌又怒的城民自行打破城墙,蜂涌逃出那座火的地狱,投向「三界军」的阵地所在;「三界军」大量派发军粮接济城民,此一美事传遍全州,此后攻打的几个城镇都不战而降,平民自行打开城门倒履相迎。

路昌城已明显不能再住人。可是过了这么久,「三界军」仍把临时的大本营设在此地,很明显就是为了这个象征意义。

众多军民的帐篷也都围绕城池的废墟搭建。在明媚的春日晴天下,群众就在郊外露天席地而坐。有小孩在奔跑着,互相嘻笑追逐;男人们大都赤着膊在晒太阳,只有少数肩上搁着枪刀兵器,根本分不清哪些是军人哪些是平民;女人若不是忙于洗衣服或烧饭,就是聚在一起,一边缝补衣衫或兵甲,一边在闲谈……整片营地没有一丝紧张的气氛,倒令已预备进入敌地的黑子感到有点不知所措。

——这是怎么回事?……

黑子进入营地后,一个赤膊的中年汉子马上迎了过来。黑子正要准备接受查问,那个汉子却微笑说:「高个子,要来投军吗?好,好!」还拍了拍黑子的肩,热情地替他牵马缰。「我来替你引路!像你这样的大块头可不多呀!将来你当了什么大将军,别忘了我这个带路的陈广成啊!」

另一边一个少女趋近来,踮起脚趾头站高,把一个用绳子穿的鲜花环套在黑子颈上。

少女看见黑子那张英挺的脸,有点腼腆地微笑。「这是吉祥的花符,祝福你在沙场上平安啊。」

黑子看着这个不算很漂亮但却充满青春生命力的少女,有一股想牵着她的手说话的冲动。可是,少女已经被一群同龄的伙伴拉走了。女孩们一边瞧着黑子,一边在交头接耳咯咯乱笑。黑子藏在披肩底下的耳根都通红了。

在那个陈广成的带引下,黑子越过营地与人群。他装作漫不经心地四看,实际却在视察环境。没有任何显著的护卫线,只是一堆接一堆军民混杂的人群。远处一片草地上正放牧着战马,数目少得不成比例——黑子早就打听过,「三界军」的骑兵只占很少数。很好,得手后逃脱的机会又增加了。

黑子沿途不时看见,在人堆中特别有一个人站着讲话,他们手里同样都拿着一本书。坐在地上的群众都听得很专注。

「……天下的土地,本来就是天下人共有的!」黑子听见其中一个男人正发表激昂的演说。那人拍拍手上书本的封皮,又说:「没有天命这回事!没有人生下来就有权奴役别人;也没有人生下来就该给别人奴役!」

「是荆王写的话。」陈广成看见黑子疑惑的神色,马上向他解释。「当然啦,原来写在书上的都比较难懂。是他叫这些读过书的人,把那些文字向人们说得明白一点。」

「荆王在这里吗?」黑子尽量显得不经意地问。

「你也是仰慕荆王才来投军的吧?」陈广成又再拍拍他的肩。「别担心,你今天会看见他的。所有新来的兵,荆王都会亲自接见。」

就在今天,黑子的心紧张地跳动。他本来准备,要混入这里十天八天才能查探到目标的所在,另外要再花个一、两天视察,才能找到下手的机会。

——难道要在这人群当中、白日之下动手吗?……可是若不在今天,很难说什么时候再见到他……

黑子记起曾听义父述说过,父亲独闯九味坊,在千人跟前差点成功刺杀敌方头领的往事。到了现在,首都的坊间偶尔还是会听到人们提及那个天神般的「三眼」,那是一场公认的奇迹。

——也许今天,我就要重演一次爹的奇迹……

「我们的旗帜是哪三种颜色?」那个演讲者又在疾呼。

当中一个少年马上举手回答:「是绿、黄、红!」

「很好!」演讲者的脸上泛着亢奋。「你们又可知道:这三种颜色代表了什么?」

他指向花草茂盛的野地:「绿色,就是天下的田地作物,养活我们的食粮。」

他指向营地上的帐篷。「黄色,是泥土、石块与木头,也就是我们的家园。」

他拍拍自己的胸膛。「红色,就是流在我们里面的血。就是生命。」

最后他指向破败的路昌城,众人的目光都跟随着他手指的方向。在正面最高那座城楼上,竖立了一面巨大的「三界军」三色旗帜,正在迎风飘扬。

「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田地生计,都吃得饱;每个人都可以跟亲人安居在自己家里,没有要害怕恐惧的事情;每个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希望,自由地生活——这些就是我们战斗的理由!」

黑子听得出神了。

战斗的理由。这四年来他从没有想过,自己杀人有什么理由。这种话他也从来没有听说过。在首都,在「大树堂」,永远只有一层一层的级别:谁指挥谁,谁听谁的命令。他知道自己正为哪些人的利益而战斗,可是那不能说是「理由」……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开始杀人呢?……

他想起四年前,于润生给予他刺杀陆英风这任务时问他的话:

「你想成为我们『大树堂』的其中一个吗?」

——对。我不断地杀人,理由不过如此:我不愿成为另一个没有人看一眼的闲人。就只是这样……

黑子听完了演说者这番话,额上渗出汗来。他再看看营地四周平和的景象,又想起那人说的「战斗的理由」。这里寄托了很多人的希望,他们全部正在想象未来平凡但美好的生活。

——而我就是来把这一切摧毁吗?……

「到了。」陈广成笑着说。黑子这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群年轻男子当中。全都比他矮小瘦弱,但脸上都洋溢着坚定的神色。大部分的衣衫都破烂得不像样,有的连鞋子都没有。有几个跟黑子对视了一阵子,然后点头露出憨厚的笑容。

每个人颈上都挂着一样的花环。

「你就在这儿等着。」陈广成仍然牵着马儿的缰绳。「我替你带马儿去吃草。别担心,就在那边,荆王接见完之后,你再过来找我们。」

黑子本想反对,但想到身边的人都没有带马,把马儿留在这儿太碍眼。反正这马太瘦了,他也打算待会儿抢匹壮一点的战马。他向陈广成点头道谢。

黑子挤在那群新兵之间,把身子蹲低一点,尽量不让外围那些「三界军」的士兵看见。在披肩底下,他摸摸收藏在衣襟内那柄短刀,才感到安心一点。

他仍无法决定是否就在今天出手。但是「三界军」警备之松懈实在出乎意料,没有人查问他的底细(当然,黑子早就预备了一堆谎言),也没有人搜身。

——也许他们会把荆王隔在距离很远的地方吧?……

前面的人群扬起了骚动,一股兴奋的气氛渐渐蔓延来到这头。

「来了吗?」黑子身边的新兵都期待地互相问着。

黑子这时忍不住把身子站直,视线越过众人的头顶。

他看见了。

就在距离不足一百步的地方。一个穿着斗篷的极高大身影,正背对着这边,往两旁伸出手掌,触摸每名新兵的额顶。在他身旁的新兵一一闭目跪了下来,接受这珍贵的祝福。

这就是传说中的荆王。官府的讨伐檄文中那个劫掠官粮赋税、屠戮官绅良民、奸淫乡镇妇女、毁坏伦常纲纪的匪贼之首。这里所有人仰望的太阳。

「两年前官军在袋门谷围剿匪军,已经把他赶到绝路,却还是给他借着一场大泥崩逃出生路……」黑子想起宁王这样说。「今天想起来,那是一次重大的错误。」他瞧着黑子。「同样的错误再犯一次,就不可原谅。现在匪军的势力还仅仅局限在秦州之内,要趁这时候……」

黑子的目光紧紧盯着远处的荆王。荆王仍是背朝着这边,看不见面目,但那身躯高度跟黑子不相上下。没有人知道荆王的年纪,只听说人们猜想在四、五十岁之间。

比气力的话,我应该不会输吧?黑子想。他在十三岁时就在比试臂力中胜了田阿火。当然,身边的大人们都以为田阿火闹着玩,只有他们两人知道彼此都用尽了全力。他没有跟别人说过。

黑子一步步往荆王的所在接近。荆王身边的护卫就只有一个:一名身材甚宽横的中年男人,肩头上搁着一柄斧头,这人倒比较难缠。不过看来他应该跑不快,得手后躲开他就行了。

黑子知道:行弑荆王之后要逃出这儿,少不免要再杀不少人。尤其挡着路的这些新兵,他没有把这些人放在眼里。只要抓到一匹马,骑了上去,那就结束了。「三界军」都是作乱的农民出身,不会有多少擅长骑射的士兵。

——办得到的……

黑子的手掌已在披肩底下拔出短刀,反握着收在胸前。

距离荆王只有不足三十步。

荆王继续伸手按在每个新兵的额头上。

十五步。

黑子这时听见了,荆王按着新兵的额头时,会以沙哑的声音祝福:

「为了公义而战斗的人,没有恐惧。」

黑子握着刀柄的手心不住冒汗。

他感觉,比当年杀陆英风时还要紧张。

——不用多想。完成它,然后回去,成为所有人都尊敬的男人……

——总有一天,柔儿会回来……

十步。

黑子已经准备把披肩掀开抛到荆王头上,利用一刹那的空隙刺穿他的颈项。

「荆王!」黑子身旁一名新兵突然兴奋地高呼。

荆王把脸别转过来。

看见那脸庞的侧面,黑子全身像遭电击。

身边一切都消失了。

人群与营帐。小孩与马儿。开满花的草地。黑色的废墟。全部在他心中消失了。

只余下眼前这个男人。

手中的短刀滑落,从披肩底下跌到地上。

那金属的反光吸引了附近所有人的目光。

当黑子回复意识时,发现自己早已被十几个男子擒着手腿和身体。他有能力把他们都挣开,但是他没有任何反应。

骚乱与怒骂交错,营地里一片混乱。

「叛徒!杀死他!」黑子身周不断有人高呼这句话。

「放开他。」

这句话的声音并不高,却神奇地让所有人都听见了。

黑子身上的手都放开了。

荆王拨去斗篷的头笠,露出剃得光秃秃的头皮与额上那个镰刀状的疤记。

「许久不见了。」

黑子伸出一只颤震的手掌,仿佛想摸摸眼前的男人是否是实体,却又不敢真的摸过去。

「……爹?……」

泪水从那双年轻的大眼睛如泉涌出。黑子全身失去气力,软软跪了下来,手掌紧抓着野草与泥土。

「为什么?……爹……为什么抛下我?……」

「对不起……」镰首仍然微笑。「当年我心里有个很重要的问题,必须去寻找答案。我不能带着你去。」

「比我还重要吗?……」泪水在土地上已聚成一个小水洼。

「你恨我吗?」

「当然!」黑子继续哭着,愤怒的能量却贯注他的身体。他站了起来,红肿的双眼怒视父亲。

「我确实亏欠了你。」镰首说着弯下身子,把地上的短刀捡起来。黑子这才发现:比当年瘦削得多的父亲,并没有穿鞋子。

镰首拈着刀刃,倒转把刀柄递向黑子。

「你若是恨我,可以用这个在我胸膛刺一个洞。」

「荆王!」他身后的孙二吃惊地叫起来,却被镰首伸手止住了。

黑子咬咬牙,伸手去取刀子。可是伸到一半,他的手掌凝在半空。

「在你刺我之前,我还是希望让你明白一件事。」镰首的脸容非常平静。「我不仅是你的父亲。」

他把空着那只手往营地上指了指。「这些你都看见吗?你觉得怎么样?」

「……很……平静……」黑子低声回答。

「而且很美丽吧?」镰首说。「这些就是我离开你后所追寻的东西,它将来还会继续壮大下去。假如你相信,你一个人的憎恨比这些都重要;假如你甘愿为了报复这种憎恨,而让这些美丽的东西都就此终结的话,你就握着这把刀子吧。」

黑子凝视那刀柄,十九岁的身躯在剧烈颤抖。

他把短刀握住了。

围观的众人同时停止了呼吸。

下一刻,那柄短刀第二次跌落地上。

黑子紧紧拥抱着父亲。

十多年的孤寂感消散如烟。

「我说谎……」黑子在父亲耳边细语。「……我怎么会恨你呢……我常常作梦看见你……我每天都在想,怎样成为像你一样的男人……」

镰首也紧抱着儿子的背项,轻柔地回答:「孩子,你能够的……」

他抚摸着黑子的头发,然后别过脸瞧向群众。

「这是我的儿子,我的亲生儿子,我的血和肉。」

营地上欢声雷动。新兵们都取下颈项上的花环,高呼着向天抛出。

在漫天飞散的花雨当中,黑子仍然紧抱父亲,把脸埋在那瘦骨嶙峋的肩颈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温暖。

他终于找到自己所属的地方。

第四章 菩提萨陲

「三界军」贼匪声势大张,关西地带官军告急的消息,陆续送到首都的统治者手中。

路昌城被击破后的一年零九个月内,接连又有十七地被匪军攻占。其中又以铜城沦陷最为关键。

铜城扼守着秦州东部山区的险要关口,是把匪军困锁在秦州以内的重镇,官军在此布下了重兵,加上险要的地势,满以为如铁桶般坚硬难攻。

就在这场战役里,「三界军」一名猛将横空出世。此贼不知姓名,但根据情报就是匪首「荆王」的亲生嫡子,封号「小玄王」,其他背景与其父亲一样的神秘。

正当「飞将军」毛人杰领着五万匪军正面攻打铜城之际,这「小玄王」却带着二千壮士,用了七天时间翻越了飞鸟难渡的焦岭,绕到铜城背后,闪电攻破了防守薄弱的东面城门。原本出关迎战毛人杰的守将周重辉,突见城内告急,急于回军抢救,致使阵势大乱。毛人杰乘着对方犯错而全力追击,仅仅一个下午铜城即易手。

匪军取得东进的要道控制权,冲出秦州一地,是朝廷最大的梦魇。皆因东邻的伊州地带,本来就有十数股马贼出身的流匪作乱,到处劫掠烧杀,虽因势力分散而只限于游击战,但极是慓悍难讨。

果然,「三界军」一冲出秦州,这些流匪马上如蚁附膻,「三界军」为了加快壮大的速度亦广开门户。匪军新加入的全是惯战的骑兵,令「三界军」阵容更为完备。

乘着这股锐气,「三界军」把半边伊州都纳入了掌中。投军的农民亦不断增加,兵员总数已突破十万之众。朝廷不敢怠慢,南藩诸王从老家急调三万子弟兵,于伊州东南地带加入布防,方才止住了匪军的扩张。双方在伊州中部形成长达两年的对峙之势,期间没有发生过任何大规模的战役。

匪乱亦令「大树堂」蒙受重大损失。位于秦州和伊州西部的七个分堂和十六个货站全部要撤走,三座岩盐矿也都被「三界军」控制了,西北路的盐运可说已完全瘫痪。有两个分堂因撤走不及,分堂掌柜及旗下兄弟门生悉数被占领的「三界军」所擒,四百余人遭残酷处决。

为了弥补这损失,加上要支援朝廷的军饷支出,于润生下令抬高其他各地区的盐货价格。这当然激起了民间的不满,甚至有数处地方的农民欲效法「三界军」起义。但由于这些乱民里缺乏了像「荆王」这等具有号召魅力和向心力的领袖,声势甚为弱小,连官军也不用出动,单靠「大树堂」在当地的黑道武力就将之镇压了。只有萝县一地的民乱比较严重,要首都的狄六爷带领三千名「亲兵」在当地分堂坐镇才能平息。

这两年,朝廷与「三界军」双方都在积蓄兵力和密切筹划。所有人都嗅到:一场决定性的战役即将来临……

◇◇◇◇

在只有一点烛光的房间里,赤裸的于柔拥着这个跟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兄长,脸上泛着激情过后的红晕,眼睛却瞪得大大的毫无睡意。她可不想沉入梦中,让这晚上就此无声地溜走。

于承业闭着眼睛,却只是假装入睡。他不知道要跟她说什么。要叫她等我吗?可是彼此都知道,根本就没有将来……要告诉她以后不再见面吗?他却不希望到了明早告别时,最后看见的是一个流着眼泪的柔儿……

——为什么呢?……我喜欢的不就只是她的身体吗?她伤心又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这是于承业离开首都的最后一夜。明天他就要出发前赴锐州真阳城出任「马辎督军」一职。虽然那并非前线,他心里还是充满了焦虑。

他知道以父亲的力量,让他留在首都「神武营」,甚至干脆辞去军籍,是轻而易举的事。他毕竟是「大树堂」堂主的唯一儿子,不言自明的未来继承人,要是有什么闪失,在一场战争中遇险,那可就太笑话了。

「阿狗,放心去吧。」于承业接到任命状后,父亲这样对他说。「我不会让你在一场为别人而打的战争中,不明不白地送死。」

那时于承业就明白:都是父亲的安排。战争是难得的契机,过去每一次于润生都从中得到重大的收获。这一次也不例外。父亲必然是希望趁着军队内部在战争期间发生的急激变动,扩张「大树堂」在军中的人脉关系。于承业就是这任务的执行者。

于承业不是对父亲的判断没有信心,可是毕竟是在军中啊。「三界军」匪贼也活生生在另一头。这可不是游戏。

——可不要真的叫我去打仗啊……

于承业睁开眼来,没有再装睡。他想再看看怀里这美丽得不可能的女人。

于柔的肤色比从前苍白了许多,却更令男人产生一种要呵护怜惜她的冲动。自从搬离了姬王府之后,她很少走出这个房间。

她几乎完全没有想起过病死的丈夫。姬王子并不是个差劲的男人,可是成婚不到一年就得了那个急病,她根本没有机会好好认识这个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

姬王府与「大树堂」的政治姻亲关系,随着王子病死而无声无息地夭折了。被视为不祥人的于柔失去了一切价值,两边都好像想尽量忘记她的存在。若是寻常人家的寡妇还有机会重新开始人生,但是亲王家族的寡妇,只能守到老死的那一天。她被赶离了王府,跟两个婢女住进水明坊这座冰冷的宅邸。

等待在于柔面前的只是漫长的黑暗。从十九岁开始。

在这种绝望的时刻,除了义母李兰之外,唯一关心她的竟是这个意想不到的人。于承业一年间几乎隔天就带着礼物来探望她。都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而是从市集买来的小巧饰物或有趣的玩意儿,但都显出花过心思挑选。在她被世界遗弃了的时候,却有这么一个男人如此重视她,虽然不是一个怎么出众的男人。原本筑在她心灵前的围墙,就像沙堆遇上浪潮般崩决。

于柔发现于承业睁开了眼睛,伸手摸摸他的脸。

「有一件事情,我从来没有问过你……」

他抓住她那细软的手掌。「问吧。」毫不犹疑地答应。于承业在柔儿跟前,总是显得格外自信。他感觉有她在身边,自己更像一个男人。

「我们……一起长大这么多年……为什么你很少跟我说话?甚至很少瞧我……」于柔说时没有一点腼腆。一个从十二岁开始就知道自己很美丽的女孩子,没有需要腼腆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