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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还不致于像地狱图,不过也相去不远了。

载满一百二十人的船只行走到此,当中真正还能动弹的人,不到三分之一。

几乎全员都因身体或精神状况出问题,个个显得瘦弱不堪。只有空海,那双漆黑的眸子,依然露出炯炯有神的光芒。

从二十出头到三十一岁,将近十年的岁月里,空海曾遍历日本各地。其中半数的时间,都花费在所谓的“山岳修行法”上面。

因此,练就一身异于常人的强健体魄及惊人的毅力。

然而,登陆申请总是不被批准。

虽然人已在河口湿地上,但那只是形式上的,不能说是登陆了。因为船被查封,一行人起居只得在潮湿的沙洲上。

身为大使的藤原葛野麻吕,好几次呈递请愿书给福州地方长官,登陆许可书还是不下来。

地方长官好像不把那些请愿书当一回事,随手就扔掉了。恐怕是因为文笔很糟的缘故吧。

身为遣唐大使,虽有一定程度的汉文能力,却不足以流畅使用汉文交涉。

对这一行人而言,最不幸的莫过于那个可以证明自己是“国使”的印符,存放在第二船判官菅原清公那儿。

不携带国书,原本是日本遣唐使的通例。然而,这种通例对大唐地方官吏却是有理说不清。

当时的中国——大唐,是个“文章之国”,以文章凭断人的高下。

葛野麻吕本来就不是靠本身才能而得到官位,他是凭借派阀力量才居于目前此地位。而“文才”这玩意儿,却非靠派阀力量可得的。

在沙洲上,连回到母船的自由都不可得的状态,持续了将近二十天。

某天,橘逸势把空海叫到芦苇丛生的暗处,向空海说:

“你能不能想个办法呢?空海。”

“想什么办法?”

空海说着,微风吹过水面、穿过夏日繁茂的青草,轻轻拂过他的脸颊上。

“这样下去实在不是办法呀。你应该可以解决问题的。”

此时,逸势对这个默默无闻的留学僧,已深感兴趣。

从形式上抵达大唐以来,空海不必透过通译,就能操着流利的唐语和当地人交谈。对此,逸势瞠目结舌。

空海在日本时曾学习杂驳的密宗佛法。

从大唐陆陆续续传入的密宗,几乎都是自学而成,此次正是为了求密宗正法而入唐。

空海的脑海里,已经描绘出宇宙的轮廓。感觉上甚至能理解密宗的宇宙论和自己的肉体已经合而为一。

空海在日本所学的不仅是密宗,唐语也包含其中。

在日本,他拜访过不少的归化人(译注:当时称国籍归化为日本的韩国或中国人为“归化人”),向他们学习唐语。

话虽如此,初次踏上大唐之土,能够和当地的唐人——带着浓厚乡音的乡下人——流利交谈,而不是使用长安的官话,可见他绝非泛泛之辈。

日本小岛文化中,出现具有世界水准才华的第一人,当推空海。

同一船团渡唐的最澄,在日本,年轻时代其才能就已备受肯定,但这个最澄,在入唐之际,还得备有专用通译——由此一并考量,空海理应被大书一番,此处也可窥见其才华之片鳞。

此外,空海不仅自学而成,渡唐的费用也是自行筹措。这和由国家出钱的最澄,截然不同。

从不同角度看来,当时默默无闻的空海,是排解众多困难才得以渡唐的。不过,空海具有排解一切艰难险阻的才能,也是事实。

总之,逸势把空海给叫了出来。

“嗯。”空海点头,含糊其辞地说:“也不是没有办法。”

“你的笔力之雄健,我很清楚。文章方面,自不在话下。”逸势说。

船旅无聊之际,空海和逸势好几回模仿大唐文人,兴之所至地在船上写下些以汉诗、汉文唱和的文章。

那些诗文,让自信才高八斗的逸势,也不得不甘拜下风。

“那种庸官俗吏的文章,送上一百篇、二百篇也不会有回音。”逸势悄声道。

所谓的庸官俗吏,指的是藤原葛野麻吕。

逸势对毫无才能、只能靠着门阀庇荫而得到官位的人,似乎不抱好感。

“请愿书由你来写,如何?”逸势说。

“说得也是,其实,我也想过。”空海迎风回答:“只是,若我先说出来,恐怕有点问题。”

“什么问题?”

“不过,看样子那问题现在也解决了。”

“你在说些什么啊?空海。”

“逸势啊,对你,我才说。我的文笔和文章,确实比那人好。但是,我若说出口,那个男人就失去立场了。这就如同挑明说‘你实在不行啊’。”

“若是你早些告诉我,我总可以想出个法子…”

话一说出口,逸势好像察觉什么似的戛然而止、看着空海。

“是吗?原来你也在意我。”逸势说。

如同空海无法对葛野麻吕说由自己来写请愿书,逸势也无法对葛野麻吕建议让空海写请愿书。而空海更无法对逸势说由自己来写请愿书。空海考虑到,如此一来也等于伤到逸势的自尊心。

因为,逸势对自己的文采相当自负。为此,逸势才对空海说“原来你也在意我”。

“原来如此。你刚刚说,问题已解决了,指的是此问题?”

换句话说,不是空海自己先说出,而是他人,且是逸势主动请空海写请愿书,所以问题解决了。当逸势对空海如此说时,问题便已解决了。

“空海,虽然有点不甘心,但我的文章确实不如你啊。”逸势坦率地说道。

有所谓“三笔”之说:

这是日本书道史上,对书法俊秀的三个人——空海、橘逸势、嵯峨天皇——的称呼。这三个人都出生在平安朝初期(译注:平安朝指日本历史上,约公元七九四年桓武天皇迁都平安京后四百年之间的这个时代,约当中国唐、宋两朝。),属同一时代的人。

然而,三人当中,无论笔势、技巧、品格、文章,空海更胜另外二人一筹。

不仅是文章,书法方面空海也比自己更出色呢。——这位才子逸势,是否真的如此认为?以逸势的个性,就算不是书法而是文章,“你比我出色”——这种话是否真说得出口呢?

逸势果真说了。

“你啊!真是不可思议啊!”

不如人的话说出口之后,逸势突然又对空海如此说道。

“有何不可思议呢?”

“我这个人是不随便对人家说‘你比我还优秀’的。特别是书法和文章方面。”

“唔。”

“现在一不留神却说出口,说出口后才发觉;发觉后又向你坦白说我所发觉的事。所以,我认为你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

“嗯。”空海的回答有如空气。

“空海啊!那你愿意写啰。”逸势说。

“写啊!”

“我去对那个男人说。”

逸势在称呼藤原葛野麻吕时,已变成用“那个男人”了。

“是吗?就这般说好了…”空海微笑道。

“要怎么说呢?”

“我——这里所说的我,就是你,逸势——”

“喔。”

“依我看来,我们当中有一个叫空海的和尚,文笔还说得过去…”

“嗯。”

“我看他不必透过通译,就能和本地人交谈,这事阁下您一定也看到了。对啦,像请愿书那样的事,何必一定要阁下亲自动笔呢?——”

“为什么不下令叫空海写?”逸势接下空海想说的话。

空海接着又继续说。

“这样好了。我替阁下传令,把他叫到这里来。命令他写就可以了。”

空海说完,和逸势相视而笑。

事情果真如此进行。

空海带着笔、砚、墨和木板,独自一人走进沙洲里高大繁茂的夏草之中。

没多久,空海就从夏草丛中走了出来。

那时,逸势和葛野麻吕还在猜想,他是否已经动笔了呢?

手持早已书成的请愿书,空海笑容满面地站立在风中。

“就是这样啰。”空海说。

流传千古的名文。

贺能启。高山淡然,禽兽不告劳而投归;深水不言,鱼龙不惮倦而逐赴。故能西羌梯险,贡垂衣君;南裔航深,献刑厝帝。

这段文章,即是请愿书的起始。

所谓“贺能”,指的是“葛野麻吕”。

译成白话文,其意就是——

高山虽然静默,鸟兽为仰慕山之高而来聚集;深水虽然不言不语,鱼和龙仰慕水之深而群聚。与此同理,西羌越险阻之山,聚在德君之下。南蛮渡深水,来到不用刑罚的明君之下。

空海首先点出大唐国的文明如此优越,以这华丽耀眼、格调出众的文字进入主题。

这是空海众多文章中,文笔卓越、格调特出的名篇之一。

轻快的笔调,带着洒脱的文辞,至今仍留下如乐音般的跫音。

接着继续下去:

诚是,明知艰难之亡身,然犹忘命德化之远及者也。

伏惟大唐圣朝,霜露攸均,皇王宜家。明王继武,圣帝重兴。掩顿九野,牢笼八纮。是以我日本国常见风雨和顺,定知中国有圣,刳巨抡于苍岭,摘皇华于丹墀。执蓬莱琛,献昆丘玉。起昔迄今,相续不绝。

故今我国王顾先祖之贻谋,慕今帝之德化,谨差太政官右大辨正三品兼行越前国太守藤原朝臣贺能等充使,奉献国信别贡等物。贺能等忘身衔命,冒死入海。既辞本涯,比及中途,暴雨穿帆,戕风折舵。高波沃汉,短舟裔裔。飘风朝扇,摧肝耽罗之狼心;北气夕发,失胆留求之虎性。频蹙猛风,待葬鳖口;攒眉惊汰,占宅鲸腹。随波升沈,任风南北。但见天水之碧色,岂视山谷之白雾。掣掣波上,二月有余。水尽人疲,海长路远。飞虚脱翼,泳水杀鳍,何足为喻哉?

仅八月初日,乍见云峰,欣悦罔极。过赤子之得母,越旱苗之遇霖。贺能等万冒死波,再见生日。是则圣德之所致也,非我力之所能也。

又大唐之遇日本也,虽云八狄云会,膝步高台;七戎雾合,稽颡魏阙。而于我国使也,殊私曲成,待以上客。面对龙颜,自承鸾纶;佳问荣宠,已过望外。与夫琐琐诸蕃岂同日可论乎?又竹符铜契,本备奸诈。世淳人质,文契何用?是故,我国淳朴已降,常事好邻。所献信物,不用印书;所遣使人,无有奸伪。相袭成风,于今无尽。加以使乎之人,必择腹心。任以腹心,何更用契?载籍所传,东方有国,其人恳直,礼义之乡,君子之国。盖为此欤。

然今州使责以文书,疑彼腹心。检括船上,计数公私。斯乃理合法令,事得道理。官吏之道,实是可然。虽然远人乍到,触途多忧。海中之愁,犹委胸臆。德酒之味,未饱心腹。率然禁制,手足无厝。又建中以往,入朝使船,直着扬苏,无漂荡之苦。州县诸司,慰劳殷勤。左右任使,不检船物。今则事与昔异,遇将望疏。底下愚人,窃怀惊恨。

伏愿垂柔远之惠,顾好邻之义。纵其习俗,不怪常风。然则涓涓百蛮,与流水而朝宗舜海;喁喁万服,将葵藿以引领尧日。顺风之人,甘心辐凑;逐腥之蚁,悦意骈罗。今不任常习之小愿。奉启不宣。谨启。

“嗯,嗯。”

出声赞叹的,不仅逸势。连葛野麻吕也连连叫好。

名家空海所留下的所有文章中,这篇请愿书特别绽放出璀璨的光芒。

才华横溢的词藻里,论旨明确、格调高超。仿佛用耳朵就可以从文章里听到空海书写此文时的呼吸。

当空海所写的请愿书送达后,竟有如作梦般,一切的事情开始顺利起来了。

空海这篇文章,让福州官员刮目相看,也导致一行人所受的待遇不可同日而语。

“你好像施了什么法术一样。”

在运河船上,逸势对空海如此说。

总是逸势在开口说话,空海几乎都是默然点头。

“在看什么呢?”逸势问。

“运河。”空海简短回答。

“看来很有趣吗?”

“有趣。”

“如何有趣呢?”

“雄伟。”

“雄伟?”

“原来如此。人的力量竟可以至此。”空海的声音充满感慨。

“指这水路吗?”

“是的。”

眼前这巨大的人工运河,空海和逸势都是第一次见到。这运河建造于隋炀帝时代。

数百万的农民,被迫挖掘水路,连接黄河和长江那令人咋舌的距离。

运河竣工后,炀帝命人在扬州和洛阳之间行驶龙船,几度在船内酒池肉林,豪宴取乐。有人说,隋朝就是因此灭亡的。

在运河上,空海千思万想,随着脑海浮现的思索,而不断赞叹、感喟着。

话再说回到洛阳街头吧。

“大唐真是不错!”

逸势漫步在杂沓的洛阳街上,走着走着,逐渐发出如此赞赏。

哦——

每当自己曾在书本上读到的街道及情景出现在眼前时,逸势就会忍不住低声呢喃——在什么什么书上所记载的,不就是这个吗?

逸势具备不少这类让人大为惊叹的知识。然而,不知是否因为儒生的缘故?逸势的知识和兴趣,稍稍有些偏颇。

逸势对于事实或现实的现象和知识,比对哲学性的思考更具兴趣。

原本,儒家就是——“不语怪力乱神”。

换成现代的说法,就是不谈论UFO、幽灵等超能力之类的事物。

这是比空海更早千年之前、儒家的开山鼻祖孔子所说的话,可见中国这国家有多深奥。

逸势曾为试探空海的知识,问他《淮南子》记载的这个那个,难不成就是这回事吧!

对于这些问题,空海几乎不假思索就回答出来了。

“难道没有你不知道的事情吗?”

逸势从和空海的谈话发觉,不仅唐书,好像连情色类的杂书,空海也都读过。

偶而,一碰到空海不知道的事情,逸势就会欣喜地说道。

“安心了。原来空海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啊。”

逸势早已察觉,连自己最拿手的儒学,这出家人也具有比自己更深奥的知识。

空海原本和逸势一样,是名儒生。

十八岁时,进入大学学习儒学。从十五岁跟随叔父阿刀大足算起,到入大学当了二年儒生的时间里,以空海的天纵之才,早已把儒家的精髓尽数吸收。

空海二十出头时,就与儒学诀别。

当时还名为“真鱼”的空海,以二十四岁的弱冠之年,写下了《三教指归》全三卷。

《三教指归》采用戏曲的叙述手法,比较儒家、道教、佛教三家的学说思想,文体则是六朝风尚的华丽骈文。

这是日本最早的比较思想小说。

在《三教指归》中,真鱼——年轻时的空海,将佛教置于比儒家、道教更高的地位。

换言之,这是他和儒家诀别之书。

在这本著作中,空海巧妙地从《文选》、《礼记》等诸多汉籍中引经据典。此时的空海,可以说,已精深钻研过汉籍了。

然而,空海何以舍弃儒家呢?

理由非常明确。

就思想性、现实性、感情性、肉体性来说,答案不一,不过,追根究柢,真正的理由应该汇集在这句话中:“儒家无法解答宇宙和生命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