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沙门空海大唐鬼宴上一章:第90章
  • 沙门空海大唐鬼宴下一章:第92章

“请您畅言无妨。此时还讲什么失礼,多说益善。”

“不,不是针对柳先生,我是说可能会冒犯惠果阿阇梨。”

“请说吧。”

“照先前的话听来,恐怕惠果阿阇梨也会做同样的事——”

“什么事?”

“准备与皇上等重的生肉,再请皇上赐予数根毛发,埋入肉堆中。”

“喔。”

“然后,将皇上常穿的衣服覆盖肉堆,放置寝宫旁侧——”

“这是为了转移狗灵的怨念吗?”

“正是如此。”

“我可否先说明这是我个人看法,再向惠果阿阇梨提这事?虽然这样对您非常失礼。”

柳宗元考虑到空海迟早得到惠果那儿,才提出此种建议。

“应该没此必要。既然是惠果阿阇梨,他一定会想出更好的方法。”

“明白了,那我就不多管闲事了。”

柳宗元说完,再次望着空海,压低嗓音说:

“空海先生,其实,今天我另有一事相告。”

“这与空海先生方才所说的事有关。”不知是否难以启齿,柳宗元欲言又止。

“什么事呢?”

“空海先生,至今深受您的照顾。在这种状况下,还要开口向您请托,我实在于心不安…”

“什么事您尽管说吧。”

“向您请教愈多,我愈觉得,这对空海先生来说,是十分危险的事。”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刚才您提到,如果知道对方施行何种咒术,可以使其威力减半——”

“是的,我说过。”

“就是这件事。”

“——”

“我想请您调查,对方到底是施行何种咒术?”

“——”

“用狗头、蛇、虫等活物的咒术,我们都知道了。可是您说对方似乎打算融入其他咒术。”

“没错。”

“我想请您追查,到底是什么咒术?”

“——”

“而且,皇上被下咒这件事,也请务必保密。这件事如我方才所说,空海先生只怕也会有生命危险。”柳宗元一口气把话说完。

空海闭口不语。

闭上眼睛深深呼气两次之后,才又睁开眼睛,望向逸势。

“空海…”逸势以“你打算如何”的眼神回望着空海。

“你觉得如何?”不料,先开口说出这话的竟是空海。

“你问我,我…”

逸势一时吞吞吐吐,答不出话来。

倘若空海对此有所行动,逸势势必也会被牵连。眼前的空海和逸势,虽说已涉入大半,不过,那几乎都是在偶然情况下参与的。

如果此刻允诺了,那等于正式涉入此事。这么一来,正如柳宗元所说,空海将会置身险境。

对逸势来说,也是一样的。

因此,空海不能不考虑逸势的想法,擅自决定动向。倘若空海决定涉入,逸势却表态反对,两人日后便不能像现在这样频繁会面了。

空海探询逸势的想法,自是理所当然。

“不、不好吗?空海。”逸势说道。

“好吗?”

“当然好啊。”

“真的吗?”

“当、当然是真的。”

逸势的声音夹杂些许颤抖。

“小野妹子大人以遣隋使身份来此地,是在推古天皇十五年之时。二百年来,与这一国家秘事牵连如此之深者,安倍仲麻吕大人以外,就是我们两人了。”(译注:公元六○七年,日本摄政圣德太子派遣小野妹子为使者,首度来华,开启中日交流的新页。时当隋炀帝大业三年,日本推古天皇十五年。)

逸势满脸通红地说道:

“况且,这不是为了守护皇上性命吗?身为儒者,为君王所用,不也是理所当然的?”

空海凝视着正在说话的逸势,仿佛发现了意想不到的他的另一面。

“像我这样的人,也许帮不上什么忙。不过,即使因此而命丧此地,那不也是一名男儿的本愿吗?”

逸势像是未经世故般,说得满脸通红了。

“再、再说…”逸势仰望窗外天空,断然说道:

“我们早已牵连进去了——”

“逸势,你说的没错。”待逸势说完,空海答道。

接着,空海望向柳宗元说:

“诚如您所听闻。我们虽不知能帮上什么忙,但往后还是跟现在一样。如有效劳之处,随时听候差遣。”

“空海先生,我衷心感谢您。”柳宗元颔首致意,向站立在入口处的男子吩咐道:“赤。”

“是。”

名叫赤的男子响应后,走到空海和逸势跟前。

他有一对犹如利刃轻轻划过皮肤般的细长眼睛。

眼眸则有如尖端朝向两人一般的细针。

“我派他与刚刚外出的子英,充当您的随从。他们两人武艺颇精,随侍左右,会令人安心些。倘使有事要与我联络,吩咐任何一人,很快都可联系上的。”柳宗元说道。

“空海先生,有事请尽管吩咐。”赤说道。

“既然如此,或许有一、二件事要麻烦你。可以的话,明日午间请你与子英一同到西明寺来吧。”空海望着赤说道。

“是!”赤左掌叩抵右拳,点头遵命。

空海和逸势往西明寺方向而行。

步履杂沓的人群,行色匆匆,赶在暮鼓鸣响前奔返各自的街坊。

“那样真的好吗?空海。”

逸势不时向空海搭话。

“什么啊?”空海反问。

“就是刚刚那事,这样接受托付妥当吗?”逸势用不安的语调问道。

“没问题。”

“可是,不是有生命危险吗?”

“大概有吧。”

“督鲁治咒师不是杀了好些人了吗?有人自煮而死,有人惨遭割喉——”

“都死得很惨。”

“空海啊,看情况,我们或许也会这样惨死,不是吗?”

“嗯。”

“那时我虽然那样说,现在其实害怕得很。答应时也怕——”

逸势说话时,第一声暮鼓已开始敲响。

此刻开始,暮鼓会一直响着,一小时之后才停止。待鼓声停歇,各个坊门便即刻关闭。届时,若还在街道走动,将遭受盘查或责罚。

“喏,空海啊,你不害怕吗?”逸势仰赖般地望向空海。

“逸势,你放心。”空海扬起唇角,微笑着说:

“我也害怕。”

“你这样说,我就稍稍松口气了。”

“——”

“不过,空海啊,我一点也不后悔——”

“后悔?”

“毕竟此事攸关大唐天子性命。”

“嗯。”

“那时我也说了,倭国人——不,即使是大唐任何人,谁能有机会与此事发生关联?”

“——”

“况且,玄宗皇帝与贵妃的秘密,我们都一清二楚。在倭国时,说什么也想不到自己会碰上这种事。”

“嗯。”

“可是,真的碰上了。”

“——”

“万一因为此事,惨遭不测,无法回到那个小国去,也无所谓了。”愈说声音愈大,逸势突然一本正经地说:

“空海,我现在似乎非常兴奋。空海啊,我刚刚也说过,我真的非常害怕。现在体内也还有另一个我,正在后悔为何要建议你接受柳大人请托。可是,同时也有能与此大事牵扯上的骄傲。明明有个对那小国毫不在乎的我,却又有个无限怀念它的我…”

逸势的声音逐渐微弱下来。

“喏,空海,明天之后,不知我的心情是否还跟今天一样——”

“我也不知道。”

“或许明天睡醒后,会比今天更后悔答应了那样的请托。”

“——”

“空海啊,我深刻理解一件事了。”

“什么事?”

“虽然我嘴上说涉入大唐的这件大事,其实,涉入的人是你而不是我——”

“逸势,你在意些什么呢?”

“我只不过是个偶尔与你共处的人罢了。这样的我那般大言不惭,真是不成体统。对此,我很有自知之明。”

“逸势,你放心吧。”

“什么意思?”

“不论大言不惭的逸势,或惊恐的逸势,或说那个国家只是个小国的逸势,或怀念那国家的逸势,以及在我面前望着我的你,全都是橘逸势。无论哪一个,都是你,不是吗?每个逸势的存在,都是必要的啊。”

“——”

“任何人都不能决定,哪个逸势该留下来,哪个又该舍弃。我跟你都不能决定。因为那些全部整合一起,才正是橘逸势。”

“——”

“停留在大唐期间,有你这样的人在身旁,我真是觉得荣幸。在这个时候,我从未想过哪个逸势是我所需要的,哪个又是我所不需要的——”

“真的吗?”

“所谓敬爱密法,就是敬爱天地——敬爱宇宙间所有一切。不分其中哪些是清净的,哪些是不清净的,或者哪些是正确的,哪些又是错误的。”

“此话怎讲?”

“譬如,那边有开着的桃花吧。”空海手指夕暮大街旁尚未凋零的桃花说道。

“嗯。那又怎样呢?空海——”

“我们脚底下,你瞧,那儿有小石子。”

空海停下脚步,手指逸势脚前的小石子。

“你觉得怎样?”空海问道。

“这样问,是什么意思啊?空海。”逸势也跟着停下脚步。

匆忙赶路的行人,从后方以奇怪眼光打量这两个来自东方的倭人,从两人身旁通过。

“这里的小石子和那里的桃花,哪一个是正确的,哪一个又是错误的?”

逸势听毕,瞬间流露一副摸不着头绪的表情,再度问道:

“什、什么?”

“逸势啊,我是问你,小石子和桃花,哪个正确,哪个错误?”

空海愉快地微笑着,又问了一遍。

“空海,我不太明白,这样问不是有些奇怪吗?”

“噢。”

“小石子和桃花哪个正确、哪个错误,很难作答吧?”

“正是如此,逸势,”空海破颜一笑,再度跨开脚步:

“这宇宙所有的一切,其存在并无高下之分。”

“——?”

“这天地间所有的一切,它们的存在可说全是正确的。”

“嗯、嗯…”

“如果桃花的存在是正确的,小石子的存在就不是错误。如果那小石子正确,那么,那桃花也不会错。”

“嗯、嗯…”

“会说有些事是正确,有些事是错误,那不是天地之理,只有人才这么说的。”

“喔。”

“区分事情是对或错,那是人讲的道理。”

“嗯。”

“换言之,如果那小石子是正确无误的,那么,即使是具有毒性的蛇,也是对的。”

“——”

“假使桃花是对的,那么,就算是路边的狗屎,也都是对的。”

“——”

“因为桃花芳香所以是对的,狗屎恶臭所以是错的,这是人讲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