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一直未离开摘星阁,只是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桃林,半响之后,淡淡的银光终于自林中逸出,恢弘的神力讲整个桃林笼罩起来。

上古她…终究还是开启了冰盒里的记忆。

天启轻轻叹息,抬头,上古界的天空空灵清澈,如六万多年前一般。

那一年,月弥大寿,也是那一年,他感应到了祖神传下的御旨,选择下界灭世。

他曾经以为,这便足以勾勒上古界最后三百年的所有图景,如今才知那不过是一界亿万生命中的一粒沙砾罢了。

上古,若我当年便知道真相,你珍视的一切,我都会替你守护,而不是…害得你在祭坛之上,洪荒之中,眼睁睁放弃所有。

我不是输给了后池和清穆的两百年,而是输给了六万年前的你和六万年后的白玦。

回溯(下)

六万三千八百年前,那时年华静好,上古还依昔有着少年时狂放倨傲的性子。

上古界,月弥上神大寿之日。

上古界上神万年才办一次大寿,月华府在寿庆半月前已张灯结彩,足是一派喜乐之像。

万年岁月悠久,这等热闹在上古界并不常有,按理说众神都应争先相聚道贺,但…凡万年一次的月弥上神大寿,许多老上神皆是避之不及,无他尔,月弥上神喜好珍宝,资历又老,平时若看上了什么好宝贝,寿宴前三月定会将她想要的拜寿之礼一同誊于请贴上,大凡她看上的,皆是各洞府镇府之宝,如此泣血割肉之寿,谁能欢喜得起来。

偌大个上古界,掰着指头算也不过才四人她不敢如此罢了,只不过,能被她如此邀请的,又决计不会是这四人之一。

是以每万年到了这般时候,四位真神的神殿门槛都有被诉苦的上神踩破之势,无奈之下,四人只得能躲就躲,能藏就藏。

这一年也是如此,上古数着日子,硬是撑着在外游历了好些时日才在正日子这天清晨悄悄潜回朝圣殿,却不想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她在大殿口便被月弥派来的四个膀宽腰粗的仙娥给堵了个严严实实…

上古虽说自小便在上古界无法无天,却偏生对照拂她长大、教她使坏的月弥发不出脾气,她躲灾不成,只得苦着脸卷着一身灰不溜秋的布衣、极不体面的被拧进了月华府。

热闹鼎盛的大堂旁,月弥专门劈出一间内堂来摆置贺礼,此时她便坐在山堆似的礼物后,静静听着立在一旁的仙童清点,眼微微眯起。

小仙童的声音清清脆脆,端坐的女神君身袭鎏金长裙,和堂内的富贵堂皇相得映彰,上古被赶鸭子似的拥进内堂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幅场景。

金灿灿的物什晃得她眼花,说是入眼之处俗不可耐吧…偏生端坐软榻的女神君却是一副沉静如水,静若芳华的模样,她算是明白那些诉苦的上神因何怨来如潮水,挡都挡不住…

真神的责任感顿时满溢于心,上古轻飘飘拂开身后四个仙娥,大踏一步走上前还未开口,月弥已慢悠悠睁开眼,拖长了腔调不紧不慢道了一句:“月华府庙小,上古,算起来,我这又过了八次大寿,才总算在我这洞府里瞧见了你一次。”

上古脚步一顿,神奇般的想起了自己屡次逃遁下界的事实,满身气势如戳破了的皮球瞬间消失,摸了摸鼻子倒退一步尴尬道:“月弥,你也知道,父神消失后三界事多,暮光又还未能撑得起大局,我这也是鞠躬尽瘁…”

“少来。”月弥横了她一眼,接过小仙童递过来的礼单,气势十足:“除了天启和你一样懒散,白玦和炙阳可是兢兢业业守了上古界十几万年,就下界那么芝麻点地,你也好意思舔着脸说你鞠躬尽瘁!”

上古摊手,神情痞痞,做无赖样:“月弥,有时候人太实诚了不好。”她指了指月弥手上的礼单:“譬如说这些东西…你是上古界老资格的上神了,什么事都能说上一二,他们迟早有求到你面前的时候,到时候你勾勾手指,就全是你的,何必像如今这般受些闲话,连带着让我们四个跟着你一起遭殃?”

“你知道什么,这叫兴致,我就是欢喜看到他们一副舍不得宝,又要咬着牙送到我面前的别扭模样。”

月弥弹了弹手指,那四位长得浑圆的仙娥熟练的将宝物一盒盒搬走,顿时内室便被清空,等待着下一批待宰的羔羊走进。

上古见满屋子的主仆配合默契,视她如无物,被挤得只能站到旮旯里,委屈道:“你这个浑不怕事的,祸害这一界也就是了,硬把我拉扯进来做什么!”

“本神君在上古界也算有头有脸,你们八万年都未出席我的寿宴,我颜面上自是不好看,这次不论如何,总得逮一个来。”

上古想着月弥原来是需要门面架子,立时摆起了谱,哼哼道:“既能如此作威作福,有本事去寻他们三人的晦气…”

哪知已经行到门边的女神君一扬眉,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色,嗤道:“小上古,原来你也知道你是…最软的那个!”

最后几个字拖得格外悠长,彼时上古心高气烈,哪受得了这等挤兑话,脸一黑,挽袖一甩就要出去,被月弥伸出一只脚拦住:“上古,你今日若在大堂呆上一个时辰,我便带你去个好地方,看出好戏,如何?”

许是月弥脸上的诱骗意味太过露骨,上古脚步迟疑了片刻,仍是不为所动:“我一个时辰的身价,难道就值一出戏,月弥,几千年不见,你倒是越活越回头了!”

“这出戏日日都在我眼皮子底下上演,我可是瞧了几千年了,你若瞧了,保管不腻味,也不会舍得再离开上古界,去那些个下界晃悠。”月弥伸出两个指头在上古面前摇了摇,一脸真诚。

上古蹙眉,微微意动:“此话当真?”

“比老龙王在我这忍痛割爱的定海珍珠还真。”话音落定,月弥拉着上古朝正堂走去:“奏乐声响,开席了,走吧。”

被忽悠的上古为着月弥的一句‘比珍珠还真’的实诚话,憋着气着一身布衣在月华府对着一堂诚惶诚恐的上神,当了足足一个时辰的人面石像。

此后三百年,她一直觉得这个交易是她出世以来最划算的一个,但再往后数的六万年,若她还记得这一日,定会希望…她从不曾在这一日回过上古界,入过月华府,见过那个人。

一个时辰后,月华府后山一处隐秘楼阁内,趴在横栏一角的上古怒哼哼看着在一旁吃着碎嘴的月弥:“这是什么鬼地方?”

“月华府啊!”

“戏台子呢?”

“哎,在那。”月弥伸出个小指头,朝楼阁背面指了指:“瞧见那处桃林没?”

上古循着她的比划,极艰难的扭了个弧度朝后看去,眯着眼道:“看什么…”话到一半,却是微微一怔。

桃渊林内桃花盛开,把里面的万千风景遮得严严实实,但繁景之下却有一角极隐秘的暴露在了阁楼回廊的视线内。

数里桃林,木桥流水,石座之旁,一白衣青年侧对着两人,静静安坐。

清瘦的脸颊勾勒出温润的弧度,眼睑深邃,薄唇轻抿,手上拿着一小截木头慢慢雕刻,神情因专注恍惚有种别样的摄人和魅惑,完全不同于那人往日的温纯清淡。

即便是素来对自己定力极有信心的上古,也怔忪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这场面着实有些静谧美好,但若说能观上千年,倒是言过其实了,上古转头,隐下心底的感慨,露出个疑惑的神情:“不就是白玦对着桃花和流水刻小人,这也算好戏?”顿了顿,她不满道:“你明知他就藏在这里,还只犯着劲折腾我,月弥,白玦那厮对你许了什么好处!”

月弥似是听不见上古的低问,只管小口品着果子酒,半响后才别有深意的朝上古看了一眼:“小上古,你这一走就是几千年,上古界可是多了不少新规矩,你怕是还没听过吧。”

“什么规矩?”

“桃渊林神力浓郁,溪水有筑基之效,在上古界可是个稀罕地,虽归我所有,平时却罕有人敢踏进,你以为我的面子真这么大,能唬住那些老家伙?”

“你是说…”上古看向白玦,抬了抬眉。

月弥点头:“可不是,这地儿几千年前被里面那位鸠占鹊巢,早就不是本神君的管辖地了,虽未言明,可满上古界的神祗都知晓,谁若是不经允许进了桃渊林,便是和执掌上古界的真神白玦作对。”

“咦,还有这么一个说法,我倒是不知道白玦立了这么一条规矩。”上古笑道:“他缘何如此?”

“谁知道呢?”月弥起身,走向横栏处,声音悠悠:“我都说了会让你看一出好戏,等会你自己瞧不就是了。”

月弥话音刚落定,窸窣的脚步声远远自桃林中传来,上古精神一振,藏好自己,抬眼朝林中看去。

一着水葱色长裙的女神君出现在两人视线里,那女子略施粉黛,容颜娟丽,眉眼焕然,更带了一抹不自觉的傲然清冷,按往日上古和月弥对上古界女神君的划分,这来人倒是个优质的!

上古默默的朝月弥看了一眼,月弥会意,低声道:“这是三千年前下界晋上来的梅神,你经常下界游历,想是没见过,如今这位在上古界可是香馍馍,很多神君都心仪于她。”

上古得了答案,又转回了头,对月弥说的‘香馍馍’倒是不置可否,但不知是不是月弥将场面制造得过于神秘,连带着上古也有些紧张起来。

毕竟这等场面,她再怎么不通人情,也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

果不其然,略带轻柔的声音不远不近的传入两人耳里。

“梅若见过真神。”

这女神君极守规矩,站在离白玦三步之远的地方,行了一礼,声音既不软糯,也不骄横,反而带了一抹冷静的自持,上古点点头,难怪才入上古界三千年便能让月弥记住,这个梅若神君确实有让人如此待她的资质,白玦这次倒是艳福不浅!

“哪个梅若?”白玦手中雕刻的动作不停,只淡淡的问了一句。

先不管那个梅若神君听了是何感想,躲在一旁的上古倒是极艰难才把笑声给压了下去,白玦那副能煞死人的清冷性子,真是一点未变。

“神君位高,自是不会注意我等小神,梅若执掌梅花四季之景,三千年前晋入上古界,五百年前在瑶池盛宴上,曾有幸得见神君圣颜。”梅若眉头轻皱,仍是毕恭毕敬回答。

“若无大事,尽速离去,你即已入上古界三千年,就应当知道本君不喜外人妄入桃渊林。”

“若是神君相等之人永不回应,难道神君也要等下去?”

手中的动作戛然而止,白玦终于抬了眼,看向一旁信誓旦旦的女神君,眉头挑了挑,不清不淡的来了一句:“何意?”

即便是隔着数十米之远,上古也着实想和白玦同样问上一句‘何意’,她才不在几千年,难道白玦就已经有主了不成?

似是被白玦这样打量着压力过大,梅若不自觉的后退半步,脸颊隐过一缕绯红,眨了眨眼才定声道:“这些年来,界中姐妹履入桃渊林,没有一个能让神君看上眼,所以…大家都在传神君在桃渊林中相等之人,必是上古界的远古之神。”她顿了顿,继续道:“梅若也不过是猜测而已,神君勿怪,此处原乃月弥上神所有,离月华府最近,神君在此一等数千年,想必对月弥上神情根深种。”

她言语里外格外笃定,最后几个字更是千回百转,让听在耳中的三人同时一怔,只是个中滋味,便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上古默默的看了月弥一眼,神色诡异,月弥张口结舌,对着上古连连摆手,一口果子酒终是忍不住,喷在了回廊边。

“月弥,真是想不到,你这看戏之人,也有被摆上戏台的时候啊!”

听着上古话里话外的揶揄,月弥不知想到了什么,横了她一眼,突然正色沉声道:“上古,你这话,说得过早,不如…继续看下去。”

白玦并未应答,只是在听到梅若说出月弥的名字后,复又埋首专心致志刻起小人来,就似从来没有听到面前女神君说出的话一般。

虽是冷静克制,但到底年龄过浅,对上的又是白玦这等老妖怪,梅若脸上一直挂着的淡然微微破碎,终是忍不住上前两步,离近白玦,提高声音道:“神君,上古界虽乃世间至尊之处,神君执掌万物,坐拥四海,但岁月亘古悠久,您一人苦守终是太过冷清,难道几千年还不够,您要无休止的等下去?梅若自知处处不及月弥上神,但…对神君之心可昭日月,梅若不求名分,只求神君允许,能留在神君身边端茶递水,服侍神君一二,余愿足矣。”

略带羞涩的声音缠绵入耳,一旁藏着的上古听得目瞪口呆,她倒是不知如今的上古界自荐枕席之举都是此般说道,说是有情有义、敢于牺牲吧,却偏生落在耳里又不对味,着实有些别扭。

一直没动静的白玦缓缓顿手,将略见容貌的小像至于手心拢住,忽而抬头,望向梅若。

“几千年?”他话语中有抹淡笑,难辨神色,冷锐冰诮:“你候了五百年,便以为能到我面前说出这种话,若我说是足足十三万年呢?”

白玦神色再冰冷,也敌不过他突兀而出的话,十三万年?到如今也不过才两万多岁的梅若被这有些分量的时间一惊,嘴动了动,一时怔得说不出话来。

十三万年?回廊上的上古皱了皱眉,不知为何竟觉得这时间有些耳熟,但一时又似毫无头绪,她还真不知,白玦何时对一位女神君心仪了如此长久的岁月,毕竟整个上古界,年岁这般长久的女神君屈指可数。

不过,奈何…月弥正是其中之一。

“我等了十三万年都未有个结果,你凭什么认为本君该为你五百年的妄念承责?”

话语如锐剑,直指人心,但显然几百年苦等足以磨砺人的心智,现状的发展虽和意料大相径庭,梅若仍昂首道:“神君,月弥上神她何以值得您如此相待?”

“月弥不值,难道你又值得?”清冷的声调低回深沉,打断了女神君娇声的质问。

梅若微愣,看着面前一直懒懒而坐的白玦突然坐直身子,朝她望来。

“梅若,这话本君只说一遍,听完之后你立即离开桃渊林,永远不准再入此处。”

“我所钟之人,无论她位列真神,抑或尘如凡土,于我而言,都毫无区别,我爱者,恋者,倾者,慕者,唯她而已。”

“十三万年也好,三十万年也罢,我愿意在这桃渊林,一世相等。”

“她未必是世间最好,却是我眼中独一无二,无可替代。”

一字一句定言过耳,趴在横栏上的上古悄然顿住,呼吸不知为何突然缓了下来,这话,太重,她从未想过会从白玦口中而出。

亦或是从未料到,听到这话的一瞬间,竟恍惚有种心悸的感觉。

到底什么样的人,才能担得起这份情深,如此钟情?

她太过专注,也就错过了倚在一旁的月弥投眼而过感慨和笑意。

“神君,你…”连上古的心性初闻这话都不免动摇,更遑论站在白玦面前的梅若了,她脸色微变,嘴唇轻抿,着实被惊得不浅。

“你何必惊愕,本君所慕之人,定当得了本君这份情深,再者…谁说本君相等之人是月弥?”

“桃渊林,能望得的难道只是一个月华府吗?”

桃渊林,能望得的自然不止是一个月华府,还有…梅若陡然抬眼,朝东方不远处死死望去,脸色大变。

她及眼之处,摘星阁隐隐绰绰,神秘尊贵,那是自她入上古界来便向往尊崇却从未踏足的地方,朝圣殿。

若白玦属意的是上神月弥,她还有勇气说出刚才这番话,可若是上古大殿中的那位,她何敢相争?

循着梅若的目光,上古亦是陡然顿住,眼底划过几分意外与惊愕,兀然回首,不敢置信的望向桃树下石座旁的白衣青年。

她降世十五万年,十三万年前正好是她成年入下界轮回历练伊始。

“上古真神她、她难道不知晓神君的心意?”极艰难,梅若才将这句话磕磕绊绊道出。

十三万年,如此漫长,那人即便位极苍生,又怎能对如此情深视而不见?

“上古知晓如何,不知晓又如何?她过她的日子,我候着守着便是。”

“她若眷念苍生,我便为她守住轮回;她若看重世间生灵,我便为她护下三界,她若愿九州繁盛,我便为她涤荡八荒,她若想四海安宁,我便让这天下无垢。”

“我所钟之人,名唤上古,只不过正好是这一界之主,三界真神罢了。”

“于她,虽千万人吾往矣。”

端坐的男子缓缓展开手心,手中小像已见端倪,赫然便是上古的模样。

白玦唇角带笑,神情专注而柔和,万千世界,都似已不及他眼中一景。

上古缓缓起身,凤眼微微眯起,嘴角轻勾。

说不高兴是矫情,只是她比谁都明白,心底稍稍溢出的感觉或许不止是高兴这么简单。

她曾经以为一见倾心这种不靠谱的绝对是混话,却不想,认识那人十五万年之后,却突然在一个瞬间毫不犹疑的动了心。

或许说出这话的人不是白玦,她不会如此,可偏偏那人是白玦。

为他的那句‘虽千万人而往矣’,为他的情深,为他的隐忍。

很久以后,她渐渐开始明白,或许她花了三百年才真正爱上白玦,可一开始,她只是单纯的爱上了他的这份情深。

古桃林下,溪水潺潺,静默无声。

白玦如此神情,坚定认真得让抱着满腔情愫而来的女神君面色青白,没有人会怀疑面前之人说出的话是真是假,她甚至相信,对白玦神君而言,即便是上古界毁灭,恐怕也不及上古真神在这桃林中弥尔一笑来得珍贵。

那人冠绝三界,温润如海,只是到底,她不是上古神君,也不敢是那个人,更担不起这份姻缘。

“数千年来进桃渊林的姐妹,神君想必都说了这些话吧。”自嘲一笑,梅若低头,轻声问道。

若非如此,那些抱着期待的女神君何会在出了桃林之后全都歇了对白玦真神的心思,且又绝口不提是如何被回绝的。

如何敢不忿纠缠?白玦真神如此执着,偏他心心念念之人还是上古界的至高者,混沌女神上古。

只是…终究不够圆满啊,那个被如此相待的人,并不知晓,不是吗?

不是是该欢喜,还是该苦笑,梅若撑起精神,对着垂首的白玦突然开口:“神君,以后梅若绝不入桃渊林,也定会断了对神君的念想,但…我是不会告诉上古神君您的心思的。”

话音落定,言之凿凿的女神君转身离开,竟格外的利落干脆,只是那背影远远望去却是十足的沮丧僵硬。

阁楼上静立的上古对着石座旁的一袭白影静观许久,久到一旁候着的月弥隐有不耐时才突然转身道:“月弥,这就是你看了几千年的好戏?”

月弥说得没错,她取笑月弥言之过早,所谓戏中人,却原本是她。

月弥不答,只是举杯淡笑。

“既已知晓千年,又何会到今日才让我明白?”上古神色清冷,眼中流光隐过,带了一抹暗含的怒意。

十三万年,纵使只是一想,便长久得让人无法忍受。

“怎么,心疼了?”月弥朝桃林里的白玦看了一眼:“我又不是月老,可不愿摊上这种麻烦事,只不过虽我自认早就铸了一副金钻心,却偏生是个慈悲的,若是十次百次也就罢了,上古,几千年光景,这番话不说日日入耳,可也总隔不过几日便会落入我耳中。”

“白玦那家伙实在愚笨,以你的性子,他这么熬下去,恐怕哪一日上古界湮灭了,你也未见得会知晓他的心思。前几日他许诺会在我寿宴之日送一份大礼入府,我也不是个不知恩的,好歹帮他一把,也算是做回善事。这座阁楼我暂且借给你了,这台戏你想看多久,便看多久。”

“只是,他日若姻缘天定,我可是恭候着你朝圣殿内那一百零八座神兽玉石雕像入我府内珍宝阁。”

月弥摆摆手,提着一壶果酿,晃晃悠悠朝假山下行去,回廊入口,却又微微顿住,回转头,目光灼灼。

上古期待了半响,终是听她极不情愿的吐出了一句。

“上古,捞到这么一条深海龙吐珠,你还真是走了狗屎运。”

怎会听不出这话里隐隐微妙的羡慕,能让性子桀骜的月弥说出这话来,虽不若冬雷夏雪,亦不远矣。

上古眼底的笑意一点一点晕染,抬眼望向桃林中不知何时已席地靠在古树下的青年。

白衣古袍,长发如墨,眉眼温纯,不知何时,回眼之间,竟能绝了风华。

这样的人,没有再错过下一个十三万年,是她上古的幸运。

彼时,她那般想。

只可惜…

所有的一切戛然而止,浓墨艳彩的记忆悄然消退,如山水泼墨留痕,不留片履。

有何可惜?上古,你在可惜什么呢?

六万三千年后的上古,恍若被指引般,一步一步走进桃渊林深处,站在白衣青年曾静坐千年的石座旁,如是问自己。

桃林嫣红,小溪潺流,漫天云霞朝阳似海,一切恍若未变,就似数万年光景从来不曾划过苍穹,荒芜岁月。

她一抬首,透过层层叠叠的桃花,眼落在咫尺可望的摘星阁上,面容似带淡笑,偏生瞳中却满是苍寂悲凉。

仙妖之力融合能衍生出混沌本源,这便是你做下这一切的真正原因吗?

她没有死,那混沌之劫自然也没有消失。

他封印了她三百年的记忆,是不想她忆起混沌本源之事,却不想阴错阳差的一同封印了那三百年她对白玦最隐秘的爱念。

缘也,份也,因也,果也。

到如今,我们谁也怨不了谁。

只是,六万年后,我到底是该唤你清穆、柏玄,还是白玦?

当年她耗费了三百年去延续那场由白玦开始的爱恋,在月华府后山阁楼自以为是看戏百年,却错过了坦言的机会。

可惜什么呢?可惜她等不到告诉白玦她早已爱上了他、却迎来了毁灭三界的混沌之劫。

世间因缘或许便是如此,她寿元亘古,以为还有千年万年可相守,却不知这缘分却断在了伊始。当初殉世,她虽履真神之职,担起三界重责,却亲手放弃了那个等她十三万年的青年。

她以为六万年前自混沌祭台上跳下时属于上古的一切就已终结,却不知轮回兜转,再回首,却一如当初,唯一不同的是…六万年前是她将白玦置于祭坛之外,生死相离,而如今,是…

上古拂过石桌,沙砾成灰,自指缝间滑下,散落在桃林上空。

最后的三百年,或许是真想体会被人那般情深对待是何种滋味,她总会不自觉的陪在白玦身边,下棋,饮茶,论道,散游,果真如月弥所说,她一步都未再踏出上古界。

龙纹长靴踩在垂落的枯叶上,‘吱呀’声骤响,平添几分空寂。

也是那时,她才知晓,那人到底是如何来爱她。朝圣殿每一处布置,她每一套衣袍,甚至是平时惯用的笔墨,饮惯的茶水,都是白玦替她备下。

在她无知觉的时候,白玦早已潜入她的生命,无声无息,她知道时,却已逃不开。

古树散开繁盛的枝干,上古抬手接过骤然坠落的桃花,轻轻一握,额头抵在皱纹横生的树身上,眼浅浅阖住。

因为执念太深,所以到最后才连说出口的勇气都没有。

若他从来不知道,至少她走后,他还能静静的活下去,遇到让他动心的女子,陪他到老。

所以白玦,这世上没有人能比我更明白这六万年你做下一切的缘由。

我不怪你,真的…不怪你。

身体里的力气一点一点消失,上古半跪在古树旁,神色茫然空洞,指尖刺进掌心,鲜血留下,无声枯寂。

可是,九州八荒上万年孤独,北海深处数千年冰封,青龙台上挫骨焚身之痛,怎能…都是你?

一世我已还不起,更遑论三世…

你怎么…怎么忍心,将我置于如斯地步?

上古仰望苍穹,深沉的天空印入瞳中,恍惚间白衣青年言笑晏晏的模样依昔还在。

你怎么能就这么死去?从来没有告诉我你爱我,也没有听我说过一声…我爱你。

怎么可以!

恢弘的神力瞬间照拂大地,界面被破开,玄色的身影狼狈的奔向天际,消失在上古界。

摘星台上,天启回转身:“她还是去了苍穹之境,只希望不要太迟,炙阳,真的没有办法吗?”

炙阳没有应答,良久后,叹息声轻轻响起。

苍穹之境内,赤红的岩浆化为巨兽,愤怒咆哮,将整个荒漠吞噬,阴诡森冷的气息朝三界蔓延,四海卷起滔天巨浪,山岳倾颓,仙魔颤栗,百姓惶恐不安,似是末世降临。

但总归有一点曙光在这灾难尽头,凤染和森鸿领着仙妖聚在渊岭沼泽外,远远望去,巨兽头顶,金银交错的封印将其压制,一袭赤红的身影悬于半空,若隐若现。

随着神力的扩散,巨兽的咆哮声愈加不甘绝望,众人精神振奋,心下稍安,但望向白玦的眼底也带了一抹担忧。

岩浆上空,万千咆哮中,白玦最后遥望了一眼上古界门的方向,闭上眼,金色的火焰自周身燃烧,手持炙阳枪纵身朝岩浆中飞去。

恍惚间,他仿佛看见,银色的流光划过苍穹,用尽全力朝渊岭沼泽而来。

上古,珍重。

还有,我爱你。

混沌炙火焚烧万物,顷刻间,混沌之劫归于沉寂,世间骤明,仿若一切劫难从未发生。

苍穹之境外,赶来的身影戛然而止,上古停在原地,静静阖眼,良久之后,望着虚无燃烧的苍穹之境和跪了满地的仙魔,骤然转身朝远处走去。

到底还是迟了…

朝阳在她身后缓缓入空,三界重归安宁。

狭长的身影孤寂冷清,仿似一日之间,腐朽荒芜,再也没了生机。

“白玦,我以祖神的名义向天起誓,生生世世,不恨你,不爱你,沦为陌路,永无再见之期。”

一语成鉴,世间轮回倒转,我最后悔的,便是曾经对着你说过这句话。

白玦,我不会去见你,因为你不会死…也不能死。

我们之间,不会有结束的一日。

因为,我永远都放不下。

我在瞭望山等你归来。

这一次,纵使千年万年,我也不会再离开。

此生,我只愿再听你唤一声:上古。

于我而言,世间最欢喜之事,大抵便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