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回来的三个人,是“象鼻塔”里三大精英分子,他们在白天分别给派出去,执行王小石一项布署:

他们是:“独沽一味”唐七昧、朱小腰和“活字号”温宝。

他们说说笑笑,正跟商生石、秦送石、夏寻石等闲聊,经过何择钟身边,看他在审视自己的掌纹,不免觉得好笑。

朱小腰故意把他的厚厚沉沉甸甸重重的手掌翻了过来。笑说。

“来来来让我跟你瞧瞧…”

她本曾沦落青楼,会客人多了,自然懂得一点相人之法,掌相面相、也颇知法了,本来见何择钟憨得可爱,正想相陷几句,但这一端视,只见此人厚实掌心,有三道深深如刀雕的纹,其余什么都没有了,登时无以发挥,知道眼前这人是个吃饱饭没事干至多是努力睡觉,别说是大起大落大成大败了,就连胡思乱想也付诸阙如的闷人,当下只好啐了一声说:“哈!真简单!日出日落,吃饭上床盖被子,还看什么掌相!”

何择钟也不以为意,只咕哝道:“人生里本就至简单不过,生老病死,站起来、躺下去,管那么复杂干吗?”

朱小腰只一笑,随意地问了一句:“小老唐和黑炭头呢?不是轮到他们换班的吗?”

何择钟正想回答,温宝却笑了起来:“咦嘿,朱圣主居然这一回挂念起咱们的巨侠起来了,看来,唐大巨侠这一趟功夫和这一番苦心倒没白费哩!”

朱小腰瞟了温宝一眼:“你再油腔滑舌的,我就替你改一改字号。”

“改字号?根据河洛理数吧?”夏寻石居然听到了也过来凑热闹,“是根据河洛理数改名字吧?我也会一些。”

朱小腰粉脸肃然,媚目含煞:“我只替他改一个字。”

温宝哈哈笑道,“当然是‘宝’字了。难道改我的姓不成!”

“你是‘活字号’的吧?”朱小腰忽问了这一句。

“是…”

温宝还未回答完,朱小腰已说:“我替你把‘活’改成‘死’!”

温宝吓得直吐舌:“哗,哗,哗,朱圣主,我只开开玩笑而已,你也犯不着如此认真吧?”

温宝的样子倒活像只元宝,笑眉尚悦目,跟人笑闹惯了,仿佛一天不作弄人一下倒没了个性似的。朱小腰跟他也闹惯了,知道不能给这种人开头就占了便宜,所以更咽咄逼人,处处得理不饶人。

忽听唐七昧低声疾道:“暖,你看!”

众人看去,只见一仿似人脸、十分灵黠的红狐,一只深眸正在街角黯处幽幽地看向这儿,带点儿忧恫的蓝。

朱小腰认得这是她上次在“小作为坊”店里放生的红狐。

那头狐狸也在看她,目光里似透露了一种人的事情,依依不舍。

朱小腰一向不与人亲善,就算对颜鹤发有一种莫名的依恋之情,也仅止于深藏心底际,对这头红狐却产生了一种极大的亲切,仿佛她是这红狐前世,而这红狐正来看它自己的今生。

人狐对望了一下,人有一些恍惚、狐有一些儿畏缩。

然后,这红狐狸便没人街角,消失不见了。

——也不知它是怎么进入这人口杂沓之地的。

——它是一直躲在这儿?刚溜了过来呢?

毫无来由的,朱小腰忽然念起了唐宝牛——这心情像是一个轻细的召唤。

轻细而深刻的召唤。

(也许是因为当日她在“小作坊”遇伏时,唐宝牛也曾出力救过她和狐狸之故吧?

他还为她负了伤。)

所以她又记起了刚才还没得到答的问题。

“大方、小唐、黑炭、风火轮他们都到哪儿去了?”

她再次问何择钟。

“发生了什么事?”

吴谅敢情也发现不大对劲的样子、于是低问蔡水择和张炭。

张炭蔑了蔑咀,“上面可能有事,咱们再藉故上去闹一闹。”

“刚才不是看过了吗?没事别惹事。万一动起手来,不但吃不了兜着走,只怕温柔也吃亏在眼前呢!”

他显然十分反对。

“我就怕她已经吃亏了。”

蔡水择沉声说,张炭已经站了起来。

正在监视他们的利小吉、祥哥儿、欧阳意意立即有了警觉。

“什么事?”

“我要上去。”

“刚才不是上去过了吗?”

“我有件事物,忘了交给温姑娘。”

“‘留白轩’是楼主重地,岂让你说来便来,说去就去,上上下下没止休的!?”

“温姑娘是你们楼主的贵宾,哪有不许她同来的人见面说话的道理!我们也是人客呀!”

张炭与祥哥儿争辩了起来。

欧阳意意却慵懒他说:“什么东西?让我替你交给她。”

“是贵重物品,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张炭冷笑道:“你可担待得起?”

欧阳意意变了变脸,却没发作,只说:“好,我先上去请示一下。”

其实,在这一刹,他心里却里我能得楼主下令,就把你杀得个喂狗扒灰的!

蔡水择长身一步,说:“请让我们一齐上去。”

欧阳意意道:“不可能。”

吴谅道:“那就让我们其中一个上‘留白轩’。”

祥哥儿道:“不可以。”

张炭眼珠一转,委屈求圭他说:“那让我们转托你问温姑娘一句话,总可以吧?”

欧阳意意寻思了一下,一时举棋不定,利小吉道:“你且说说看。”

张炭顿时笑逐颜开,“拜托你们问问:温姑娘要不要我们马上把‘吞鱼集’送上来?”

利小吉怔了一怔,朱如是问:“‘吞鱼集’?”

张炭道:“对,是吞鱼集。”

“什么玩意?”

“不方便说。”

“不说不勉强。”欧阳意意心忖:反正问问也无妨碍,便说:“好,就替你问间。

不过,我不一定间得到结果来。”

张炭涎笑道:“怎么可能?他们就在楼上,欧阳护法这一问,没有问不出答话来的事。”

“谁知道?”欧阳意意故意让他门急那么一下,“也许他们已上了床、睡了觉呢!”

白愁飞正把温柔抱上床去。

温柔恬睡过去一般,美丽的酡红仍轻轻点绛在她脸上,好像发梦也梦见糖果一样的甜。

谁也看不清楚她是给点倒的,还以为她只是睡了过去。

八九:玉洁冰清

朱小腰听罢了何择钟的转述,只知道温柔离开了“象鼻塔”,张炭、蔡水择、吴谅三人都跟去了,唐宝牛和方恨少则跟王小石等一大早就出去了,除了白愁飞来瓦子巷闹过一场之外,看来并没有什么特别惊险的事。

只不过,她仍是觉得有点忧心怔忡。

她忽然问了一句:“温柔离开这儿的时候,穿的是什么服饰?”

何择钟这可答不上来。

他一向没有留意女人的装饰。

但夏寻石虽然没听见温柔跟张炭等人的对话,却留意到了温柔的穿着,于是说了分明。

“也就是说,温柔是有刻意的打扮过了?”朱小腰整着秀眉,想、寻思、并且说:

“她会去哪儿?”

然后她转身望向温宝和唐七昧,发现平时戏滤的温宝,现在变得神色肃穆;平常冷漠的庸七昧,此际神情也很绷紧。

——是不是三人都有着同样或相近的忧虑?

忧虑是什么?

那是对未发生和将临的事怀有一种疑惧。

——只不过,大多数的优虑其实都不会发生,如果你把你过去所优虑会发生的事作一统计,基本上,有九成都是妃人忧天、白担心一场的。

只不过,人无近忧,必有远虑;若无远虑、也必有近忧。

——那么,唐宝牛和温柔等的“不知所踪”,是他们的远虑,仰或是近忧?

白愁飞强把直欲烧噬那五洁冰清胴体的欲望,以木压火般地抑下,然后转身、耸眉、深呼吸,然后去开门。

他知道是“自己人”在敲门。

而且是有“紧急的事”。

——因为那敲门的暗号。

暗号是不动声色地透露了许多事,但不是“自己人”就不能理解它的意思。

但这一刻间,白愁飞为压抑下去的欲火,而生起了恨不得把骚扰他的人杀悼的冲动。

世上有几种欲望是难以压抑的。

自由!

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