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其狂微一皱眉:“你兄长失踪多年,怎么不见此人来找你?何况那墨砚虽是古物,却也未必不能仿造……”

  “我也不瞒你。这家徽的图形实是来自于悟魁图之变形,虽无震慑心魄之效,却是旁人绝难模仿,乃是南宫家族的不传之秘。”那家徽也正是当年许惊弦在吐蕃无名山洞中见南宫静靡所绘之图。

  何其狂不再与她争辩,一路上暗自留心。但风疾雪狂,相隔五步外便几乎不见人影,纵有埋伏,亦难觉察。

  不多时进入一道峡谷,山道渐窄,两边皆是厚重寒冰,仅余一人出入。

  宫涤尘忽低声道:“且慢,前方似隐有杀气。你在京师多年,可曾熟悉这地方?”她师从吐蕃蒙泊国师,“虚空大法”已修至第二重“疏影”之境,虽于心情震荡之际,仍能提前预察凶机。

  何其狂沉思道:“我记得这里是一座四面环山仅有一条出路的荒谷,据说常有毒虫出入,所以曾被封锁严禁百姓出入。不过在这严寒的天气里,毒虫也深藏洞穴里,应可无碍。”

  “那杀气应是人为,与毒虫无关。不过风雪太重,实难判断清楚。”宫涤尘略一停顿,咬牙道,“到了此处,无论如何也要闯一闯,既然是条绝谷,须留退路,不如你留在这里接应,我一个人进去。”

  何其狂笑道:“就算刑部高手齐至,再加上简歌一众,凭你我联手,最不济亦可自保。绝谷无路又怎能难住我们,哪怕断了后路亦可翻山越岭,我自是与你同去。”

  宫涤尘一想也是道理:“好。我倒要见见是谁这般工于心计地约我前来。”

  他二人艺高人胆大,虽然已生警惕,却也并未放在心上。便将马儿留在峡谷外,步行进入。幸好有左右高崖遮挡风雪,行路反倒轻松了许多。

  “咦!”宫洛尘暮然停步,眼望高处,满脸震惊。但见头顶二丈处,一棵悬松的枝干上挂着一幅画。画布约有五尺见方,画上无字,只有一位五十余岁的老人,面貌威严,眉眼间一派凛然,但见他左手捻诀,右臂挥拳而出,似正与人交手。虽只是一幅画像,却是传神至极。画布随风飘扬,一眼望去,老人似欲脱画而出,冲天飞起,当是名师杰作。

  何其狂虽奇怪画像的出现,却更惊讶于宫涤尘面上的表情:“嘿嘿,就算画得再好,也不过是一幅画像,为何你倒像活见鬼一般?”

  宫涤尘横他一眼,喃喃道:“这是我父亲!”

  何其狂一怔,暗暗吐舌:“咳咳,原来是南宫老堂主,刚才我胡说八道你可别放在心上。”细看之下,画中老人的相貌与宫涤尘仅有些微相似之处,不由又是一笑,“原来你长得一点也不似父亲。”

  宫涤尘无心与何其狂开玩笑:“这足可证明,作画之人必是见过我父亲的真容,而绝非以我的相貌想象而成。”南宫睿言死时宫涤尘不过五六岁的年纪,对父亲的印象几乎模糊不清,这幅画像勾起了她无数儿时的回忆,怔然望了数眼后,才继续往峡道深处行去。

  到了此刻,哪怕明知前方是龙潭虎穴,她也势必要探究出真相!

  再走了十余步,又见一幅画像挂于空中,仍是南宫睿言之像,这一张却是手捧书卷,挑灯夜读。虽只是一张侧面之像,却能清楚地看到那烛火掩映下额间细生的皱纹,足见画师之功。

  宫涤尘又是呆望许久,方才深吸一口气,继续前行。

  第三张画是南宫睿言策马狂奔之图,踏蹬离鞍,神采飞扬,不输少年。

  第四张则是南宫睿言仰首望天,锁眉沉思之状。

  …………

  一路上又接连见到七八张画像,皆是只有南宫睿言一人。表情各异,神态不一,直瞧得宫涤尘目光游离不属,神色明暗不定,忽静忽笑,忽清忽倦,直至愁涌颊边,泪凝于睫,那一双似乎永远澄澈如水、晶莹透亮的阵子,亦变得迷蒙如烟,似是渗入了一抹雾色。

  何其狂不敢开口打扰,但第一次见到宫涤尘如此六神无主的模样,既觉侧然,亦感迷惘。相识这么久,他仿佛才第一次探入到她那深不可测的内心中去,此际才知这个向来以公子面目示人的女子,其实却有着更为柔弱的一面,恨不得揽她入怀,给她一点久违的温暖。同时又暗暗心惊,若这是敌人故意所为,此刻当是最佳的偷袭时机,但只听到峡道内狂风阵阵,雪落无声,全无敌人潜伏暗藏的迹象,原有的十分警惕业已放下了三分。

  峡道将尽,即将进入那荒谷之内,尚有最后一张画像挂在道口上。

  宫涤尘暮然一声怒吼,腾身而起,伸掌往那画像中拍去。

  何其狂阻拦不及,凝神望去,方知究竟。只见那画像中依然是南宫睿言,却与前几张截然不同,而是容颜发黑,面色痛楚,口咯鲜血,手抚胸前。

  在南宫睿言的胸口上,赫然钉着一根半尺长短赤红色的木棍!

  随即何其狂惊然发现,那木棍并非在画中,而是实物,整张画布亦被这根木棍牢牢钉于崖壁中!难怪宫涤尘乍见之下,愤怒若狂。

  画像正钉在峡道入谷的当口,若有敌人在谷内隐藏,伺机出手,只怕宫涤尘心神失守之下,必遭毒手。

  何其狂不及细想,一声大喝,脚下重重一跺,斜飞而起,瘦柳钩已然出手,在空中闪出一道黑色的弧光,将道口五尺的范围尽罩于其中。他只怕宫涤尘有失,仓促间出手,已是不顾自身安危,若是此际恰好有敌来袭,固然会伤在瘦柳钩下,但他自己全身上下空门尽露,只怕亦难全身而退。

  “轰”一响。与此同时,宫涤尘已将那根赤红色木棍握于手中,用劲一拔,带起一大片的冰块。画像从空中落下,眨眼间被狂风卷得无影无踪。

  两人进入峡道以来,即便宫涤尘面对父亲画像情绪波动,心头亦紧守着一线清明,随时准备面对敌人的偷袭;而何其狂更是处处谨慎,随时待战。但这一刹那间,正是他们防守最为薄弱的一刻……

  然而,竟然并无敌人袭击。

  瘦柳钩空击而回,只钩起一片雪影冰花。

  宫涤尘奋力一握,那赤红色的木棍已被她运功断为两截,但觉得手心微微一麻,低首望去,只见掌心中留有一道红线,应是断去木棍之时从中喷出的污物。她心头一紧,连忙运功抵御,却全无中毒之象。饶是以她的灵敏心思,一时亦猜不到对方如此工于心计有何用意。

  一个熟悉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传来:“将近五年未见,两位对在下的见面之礼可还满意么?”八步之外,一人背身而立,手持檀香,似正在对空祝祷。

  他的身材也不见高大,衣衫也未见合体,一头纠结的长发更是披洒于肩,在狂风中吹得散乱,全然不成型。但不知为何,这个背影却依然让人觉得儒雅平和,如有道骨仙风。

  宫、何两人何等功力,只瞧这似曾相识的背影或还猜不出来人的身份,但那熟悉的声音却同时唤起两人的记忆,同声惊呼:“泼墨王!”

  那人转过身来,手中依然握着燃烧的檀香,其面容精枯黑瘦,颌下一蓬乱糟糟的胡须,但眉眼间仍可依稀辨识出轮廓。正是八方名动中排名第二的泼墨王薛风楚!

  当年的泼墨王号称一流画技、二流风度、三流武功,眉目清秀,三缕长鬃,何曾想如今竟变成这个模样!

  宫涤尘心头一紧,她早应该想到,除了泼墨王,还有谁能有这般精湛的画功?因悟魁图与画技息息相关,当年父亲南宫睿言曾亲身相约泼墨王同赴塞外,那墨砚多半是送与他的礼物,而以泼墨王之能,既然与南宫睿言相处数日之久,自可精确捕捉其各种神态,绘于画中,几可乱真。

  只恨自己乍见父亲画像,一时心绪混乱,全忘了还有这么一个对头。若论京师群雄之中,最有理由与自己拼死一斗的人,大概就属泼墨王了。

  五年前,宫涤尘入京,因要借京师众高手之力替蒙泊国师续写那“试问天下”之字,所以刻意与文采博深的乱云公子和精于画技书法的泼墨王交往。起初三人皆成知交,但随后宫涤尘便发现泼墨王心术不正,实乃金玉其外败絮其内,与之称道江湖的二流风度大相径庭,便渐渐与之疏远。不料泼墨王擅长绘画,对人物的形象神态把握细致入微,他从宫涤尘平日的举止中瞧出蹊跷,认出了她实为女子的身份,百般挑逗,被拒后更以此要挟,宫涤尘一怒之下,用御泠堂秘传的“离魂舞”将其迫疯。

  想不到事隔数年之后,泼墨王竟已恢复。尽管他如今形销骨立,与当初的玉面风神已是判若两人,然而,至少其一流的画技尚在,二流的风度犹存,那自调三流实则一流的武功想必仍未搁下!

  更何况,还有他帐下那名为“六色春秋”的六大弟子。

  乱云公子郭暮寒根本不知宫涤尘与泼墨王的过节,为人不通时务,过于迂腐,听信了泼墨王的一番花言巧语。却不知刑部设伏未必是真,泼墨王诱宫涤尘来此,才是真正的不怀好意!

  但是,令宫涤尘百思不解的是,这一路上泼墨王明明有不少机会加害自己,为何却始终隐忍不发?而看他神情,亦不像有出手之意。

  何其狂漠然道:“我当是谁,原来是薛泼墨。恭喜老兄回复神智,不如回京摆酒以贺。”当年他曾亲眼目睹泼墨王的疯狂,自知他对宫涤尘的浓浓恨意,如此说只不过是缓兵之计。

  泼墨王原本注意力都在宫涤尘身上,此际一眼揪去,方才惊呼道:“何公子如何成了这模样?”他擅画技,对于人物的神态把握极准,故何其狂虽是涂得面目全非,亦被他一眼认出。

  何其狂哈哈大笑,抓一把雪抹在脸上,将易容之物洗去:“不瞒薛兄,小弟如今已做了宫先生的随从,你若想与她为难,不妨先问问我的瘦柳钩。”

  泼墨王面上阵青阵红,苦笑道:“何公子言重了。在京师都知你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谁敢招惹?在下岂敢冒犯,至于与宫先生之间,亦不过是一场误会。”

  “好大的误会!”何其狂冷然一笑,“不但要劳薛兄费心绘下十张画像,更要出动郭暮寒来做说客,若说你没有阴谋诡计,只怕连小孩子都不信。”

  “我虽疯了五年,却可谓明白了五十年的道理!”泼墨王帐然一叹,“遥想昔日‘良辰美景清风明月林青水秀黑山白石’,八方名动何等风光,但如今死的死,走的走,诺大京师就只剩在下与妙手王区区两人,思之不免悲从中来。命运原是无常,唯有把握当下方为正途,任有天大的恩怨,如今在我心中亦都烟消云散,不复存矣……”

  何其狂曾从林青与骆清幽口中听过泼墨王的诸多恶行,见他这般作态,反倒吃了一惊,半信半疑:“你真做如此想?”

  泼墨王双手擎香,目视宫涤尘:“当年我与令尊有过一面之缘,敬其为人,得闻旧友与世长辞,心伤不已。所以邀宫先生来此,唯愿同以此香祭祝南宫兄英灵,日后当弃恶从善,将往日恩怨尽数勾销。”

  宫涤尘已然恢复冷静,虽见泼墨王装腔作势,但她暗运“明心慧照”之功,却能清楚地断定:泼墨王疯了五年,对自己的愤恨之情全无稍减,只会愈加炽烈,此刻的蛰伏只不过是为了更大的阴谋!

  但,此地险绝,六色春秋窥伺在旁,恐还另有伏兵,实不愿再生波折,唯有虚与委蛇,换得一时之机。

  宫涤尘微微一笑:“泼墨王既有此心,涤尘替先父谢过。”

  泼墨王上前两步,手捧檀香以奉:“如此最好。但请宫先生焚香以誓,日后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别再来找我这个疯老头子的麻烦……”

  宫涤尘见他示弱如此,也不想迫其反目:“那就如此吧……”

  伸手欲接。

  “且慢!”何其狂上前一步,抢先接过那住檀香,同时暗动神功将一口真元之气含于喉间,再将檀香之烟略略吸了半口,若是其中有毒,他自可当即喷出。察明无碍后,这才转给宫涤尘。

  宫涤尘见何其狂不惜以身犯险,闻香试毒,暗生感激。想不到大敌当前之时,平日大大例例的凌霄公子竟会如此细心,倒也对他刮目相看。接过檀香后,遥对东天一躬,口中哺哺念道:“父亲在天之灵……”才说了半句话,一阵风倒卷而来,不由将一口檀烟吸进了肺腑。

  突然,前方传来一记话语:“奉太子令,缉拿逆贼宫漆尘。其余人等若是置身事外,可保无虞。若不然,将视之同罪。”

  何其狂认得这声音,大喝道:“左飞震,你才做了几天的刑部总管,也敢在老子面前作威作福!”眼角却已望见泼墨王急速后退,心知有诈,手按肋下瘦柳钩,就要出手。

  “噗!”宫涤尘一口鲜血喷出,空中腾起血雾,瞬间竟又化为血冰坠下。宫涤尘手抚胸间,软软倒下。

  何其狂大惊失色,已不及追赶泼墨王,反身扶住宫涤尘:“你怎么了?”却不闻回答,回头望去,只见宫涤尘双目紧闭,呼吸渐绝,脸上已无半分血色,而身体已僵冷如一块千年寒冰。

  四周战铃齐动,那是无数训练有素的战马在步步逼近的声响。

  随即,又有一个声音仿佛穿透重重风雪从半空中传来,语气悠然笃定,语意却是寒冷更胜过凛例刺骨的冰雪:“雾锁重楼雪锁天,梅漫名园霜漫觞!宫涤尘,你已中下‘霜雪漫觞之毒’,若是现在束手就擒,当可留你一条性命,若不然,此谷便是你的毙命之所!”

  一听到这个声音,骄狂如凌霄公子亦是不由得心头剧震。

  ——既然连太子御师都亲身督阵,只凭那号称算尽天下绝无遗漏的“管平之策”能发下如此狠话,今日脱困之望决不会超过两成!

  正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只怕从一开始,他们就已落入敌人的层层圈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