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答正要开口,却被诺颜察以目光制止。他已隐隐听出威赫王话中玄机,苦笑一声:“听起来似已对我格外开恩了。”

威赫王叹道:“从你我决裂开始,彼此都知道必会有这样的结局。若是我落在诺兄手里,只怕下场更为凄惨。”

“非我自夸。这几年离昌国兴盛强大,全凭我主内政,你征外敌,可谓是我们合力打下的江山。如果我死了,你一人独揽大权,就不怕功高震主么?”诺颜察心有不甘,冷然道,“尽管你一意扶持安吉王子登位,但恐怕有朝一日他羽翼丰满后,也绝对容不下你。”

那位伫立窗前的青袍卫兵突然开口:“诺大叔不需挑唆,我视威赫王如父,无论何时也不会与他反目成仇

“安吉殿下……”

“安吉弟弟……”

诺颜察与穆答王子同声惊呼。

青袍卫兵缓缓解下头盔,竟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阔眉宽目,颧高颊长,身形高痩,虽然谈不上英俊,但眉飞若剑,目亮若剑,整个人也像是一柄刚刚淬火的利剑,叫人一见难忘,正是离昌国二王子安吉。

诺、穆二人齐齐动容,安吉王子却仅是微微一笑:“因恐白松城哗变,所以不得不掩饰身份入城,还请诺大叔与穆答哥哥恕我失礼。”笑容之中似乎不掺杂任何感情,只有淡淡的礼貌与一份拒人千里的平静。窗外的阳光洒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留下数道浓重的阴影,令那稚气未脱的面容显出一份坚毅与高贵,而眼神中更是流露出令人无法漠视的果敢与自信。

穆答王子又惊又喜,虽说因威赫王的缘故,穆答对安吉不乏妒意,但乍见他现身,旧日相伴的情形浮现眼前,几乎哽咽难语,上前两步想要拉住弟弟的手问安,但望见他那笃定而冷淡的神情,又悻然止步。陡然醒悟他再也不是那个央求自己带他骑马射箭的小弟弟,而是强行将离昌太子之位从自己手里夺去的对手……

自从安吉十一岁随威赫王征战以来,就连离昌国君每年也只能与他相见一次。而每一次穆答都隐隐感觉到一些不同,此刻再遇,无论是面貌还是性格,安吉身上都似乎再也找不出儿时的影子。

诺颜察定睛望向安吉,良久后才涩声道:“想不到安吉殿下竟有如此勇气,难怪威赫王会力保你做离昌国君。”毕竟白松城破,军心不稳,就如一个火药桶般稍有火星就会凭生不测,安吉王子入城之举极为冒险。

面对诺颜察的赞赏,安吉不动声色:“诺大叔过奖了,我相信国师,也相信我自己对目前形势的判断。”

诺颜察心中暗叹:穆答或许也不乏胆识,但却绝无如此冷静而准确的决断,这亦两人之间最根本的差距。他忽然想到三年前曾与威赫王私下谈及两名王子,威赫王直言更喜欢安吉,问其何故,他说了一句令人费解的话:“因为,安吉总是喜欢站在阳光下……”这一刻,他忽然有些明白了。

“然而,我却仍有一事不解。”

“诺兄请讲。”

“以我对你的了解,尽管世人皆说你用兵诡诈,屡出奇兵,但都是经过巧妙谋算,绝非贪功冒进。为何要带安吉殿下冒险入城,难道就不怕我出尔反尔,擒下安吉胁迫你,或有一线转机。”

“第一,你是个信守承诺的人,重视荣誉更胜过自己的生命;第二,你是个有眼光、懂时务的人,既然胜负已决,大势难改,不必再用白松城数万军民的性命孤注一掷……”

听着威赫王侃侃而谈,诺颜察忽然生出一种荒谬的念头:这个昔日的朋友,如今的死敌,才是这世间最了解自己的人!

“最重要的一点,安吉殿下将会给他的兄长奉上一份无法拒绝的重礼。为示诚意,他必须在场。”

“无法拒绝的重礼?”穆答王子大是疑惑。

威赫王朗声道:“只要你们愿意合作,此间事了之后,我会暂时请穆答殿下移驾北方某个僻静山谷之中,并由明师负责教诲你学习统御策人之道。待有朝一日天下太平,乱世之后人心思治,我必会让穆答殿下重掌朝政,坐上离昌国君之位,凭你的才学,当可一展宏图。我可在诸神面前立下重誓,天地可鉴,如违此言,日后不得好死。诺兄与安吉殿下即是见证。”

“什么?”穆答王子忍不住失声惊呼。威赫王一言九鼎,当非虚言,他本自忖必死,却不料对方在占尽优势的情况下竟然提出如此优厚的条件,实令他始料不及,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诺颜察心犹存疑:“这是软禁还是放逐?有朝一日?却不知是二十年还是三十年?等安吉殿下退位让贤么?你这些话只能骗过仁厚的穆答殿下,却瞒不了我。”

“那将视安吉殿下何日能一统中原汉室,在我的计划中,如果一切顺利,大概也不过十年的光景吧。”威赫王的声音饱含着强烈的自信。

此言一出,满室皆静,诺颜察与穆答王子目瞪口呆,皆想不到威赫王竟然有如此野心。中原汉室地广人稠,资源丰富,历来被塞外游牧部族觊觎,但毕竟物资人力远胜塞外,仅凭区区数万草原铁骑实如蚍蜉撼树,难动其根本,何况汉人虽内耗不休,可一旦受异族攻击,往往同仇敌忾,齐心抗敌。尽管这些年威赫王用兵如神,征战塞外诸国无往不利,建立不世之功业,但若妄想一举征服中原,何异于痴人说梦?

穆答王子迟疑道:“中原风物,谁不景仰,但纵观历史,无论是匈奴、突厥、五胡、契丹、西夏、女真等族,纵然能暂时胜得几仗,最终皆难逃一败,从未能真正令汉人臣服。国师胸怀大志固然可赞,但万一走错一步,就是全族覆灭之命运,还望三思而行。”

威赫王只是淡然一笑:“殿下多虑了,每个人都可以重新创造历史,只看能否在机会到来时抓住它。”

“穷兵黩武,皆只为一己私欲。”

“殿下既然熟读中原典籍,当知什么叫居安思危?”威赫王道,“中原汉室以天下宗主自居,一向视塞外诸国为其附属,离昌国也不例外。若见我等势大,迟早会用兵,与其坐以待毙,不若先发制人。何况你身为离昌皇族后裔,难道就没有开创盛世的梦想么?”

穆答反驳道:“盛世来自于和平,而非战火。”

安吉朗声插言:“若无强权,又岂有和平?”

威赫王冷冷道:“如果穆答殿下只是一介平民,我决不会对你做过多要求。但别忘了你出身于皇室,必须承担自己应该背负的责任。”

穆答王子从威赫王的话语中感觉出对自己的一份轻视,忍不住大声道:“我知国师本就是来自中原的汉人,或许曾受过同族的欺压,所以才想借此报仇,但为何要让我离昌国的子民为了你而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殿下如此想,离昌国的军民却未必如此想。我麾下的战士都认定我将带着他们成就不世功业、尽享荣华富贵!”威赫王戴着面具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喜怒,转向诺颜察,语气依然冷静如冰山,“现在,你知道我为何要选安吉而舍穆答了吧?”诺颜察沉默。穆答王子仁慈、温厚,重大义亦拘小节,可谓是难得一见的谦谦君子。只可惜塞外本就是一个竞争残酷的世界,不能成为强者,就只会沧为被征服的弱者!这个道理,自小养尊处优的穆答王子永远也不会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