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柔声说几句话缓解气氛,忽见方才买下老王推车的那个面容普通的中年人走进茶铺,直往两人桌前行来。

  “两位想必是秦勇兄弟与莫容兄弟吧。”中年人开门见山,全无客套。

  “不敢当,请问兄台是…”

  “在下姓贾,贱名无足挂齿,别人都唤我贾先生。负责此次沈大人出行的安全。”

  水柔清大剌剌地道:“胡大力呢,怎么不见他来?”斗千金的药物果然管用,经她有意压低的嗓音嘶哑难听,连她自己都忍不住吓了一跳。

  许惊弦连忙轻拉一下水柔清,对贾先生赔笑道:“江湖粗人,不懂规矩,还望贾先生海涵。”在他们早就设定好的角色中,莫容因一向在江湖上行走,所以急躁冲动,而秦勇毕竟当过几年兵,并因此与赤虎结为好友,所以处事谨小慎微。两人预先排演过几次,倒也似模似样。

  贾先生普通的脸上根本瞧不出喜怒,如背文般淡淡道胡统领今晚事务繁忙,不能赶来相见。”

  “那…不知贾先生是否知道我们托他的事情?”

  “胡统领曾亲自向沈大人推荐过秦兄与莫兄,如今正值用人之际,两位又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自当接纳。”贾先生面上挂起那招牌式普通平凡的笑容,“两位请随我来。”

  许惊弦想不到竟会如此顺利,心头反而隐有些不安:虽说有赤虎的大力推荐,但毕竟今夜情形特殊,而他们恰好在此刻不早不晚出现,本应令人生疑。

  水柔清却是一挑大拇指:“我早就说胡兄弟是个够义气的豪爽汉子。哈哈,贾先生,多谢啦。”贾先生似乎明白许惊弦心中的顾虑,眯起的双眼中隐隐透出锐如尖芒的精光:“秦兄弟无需担心,凭胡统领的忠心,他推荐的人自是毫无疑问。”这句绵里藏针的话似是解释,听在许惊弦耳中却像是一种警告:一旦自己出了事,连赤虎也脱不了干系。刹那间他有一种已被对方识破的感觉,幸好他对沈从龙并无恶意,何况凭着新悟出的“星火”,他有信心与任何人周旋到底。当下对贾先生朗声称谢,只是在心中暗生替惕。

  虽然看不穿贾先生面具似的笑容,但只瞧这周围的布置,只怕任何事情都逃不开他的耳目。此人实有将帅之才,更非胸无城府之人,恐怕早就派人暗中监视过自己,确认无误后方才现身。这是否表明他们已经通过了第一关?在京师从未听过贾先生的名字,不知是什么来头,与将军府是否有关联?

  带着诸多疑问,许惊弦与水柔清随着贾先生踏入了流花苑。

  一楼的大厅灯火辉煌,地下赌场的喝叫声隐隐传来。许惊弦暗暗运起“华音沓沓”的心法,纷杂的声音逐渐各自分开,他可以清晰地分辨出其中红了眼的赌徒声嘶力竭的喊叫,庄家气定神闲的说话,牌九拍在桌面的脆响,骰子击撞骰盅的清亮,甚至还有赌徒紧张的喘息声,其中犹以斗千金的笑骂声最是响亮。

  他稍稍放下心来,至少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但是贾先生一开口,就让他心生不祥。

  “刘长发、杜小飞、秦勇、莫容、孟老四…你们随我去三楼。”

  虽然贾先生一口气点了七八个人的名字,但许惊弦有一种莫名的直觉,他的重点只在自己与水柔清身上。

  据斗千金的情报,三楼是贵宾室,亦是沈从龙、罗熊飞与无双城的使者会晤、一起欣赏塞外舞者舞技的地方,能接近那里的人必是沈从龙的亲信,自己初来乍到,即便有赤虎的推荐,也决不可能这么快就得到对方的信任。

  最大的可能是:对方已经怀疑自己的身份,所以才想要就近控制。

  假设计划泄露,他是否应该立刻发出警报?好让斗千金与多吉及时脱身?但亦有可能对方还没有怀疑到他们身上,自己无需自乱阵脚。可一旦到了三楼,陷入对方的陷阱之中,即使他有自信可以杀出重围,但水柔清呢?

  他一时不知应该如何下决断,更不知自己是否在什么地方露出了破绽。

  幸好,就在此时,他看见了一个决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的人一拇指凭天行正在斜依在楼梯拐角处,冷冷地望着他!目光复杂,难明其意。

  贾先生当先上前,对凭天行道:“凭兄要的人我带来了,剩下的就是你的事情了。”

  凭天行肃声道:“放心,我保证不会出乱子。请贾兄暂时撤去那些无处不在的耳目,让我与兄弟单独说几句话。”

  贾先生颔首,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许惊弦微微一震,凭天行一句话解释了他心头两个疑问:第一,并非他们的计划有何纰漏,而是以凭天行对他的熟悉,再怎么易容也无济于事,更何况凭天行多半也在某个地方密切注视着入城之人,他的身份只怕早在昨日入关遇见赤虎之时就已泄露;第二,将军府中,除了明、水、鬼三大高手外,拇指凭天行可谓是将军府第四人,而看他对贾先生说话的态度,似敌似友,似敬似疏,当可推知两人貌合神离,各自为主。再加上那“无所不在的耳目”之语,已可断定贾先生并不是姓贾,而是姓“甲”。

  水知寒手下“十面来风”中的第一人,甲一!

  沈从龙出使无双城,竟会出动将军府这么多高手,他身上负有什么重大的使命?许惊弦希望能从凭天行口中得到回答。但时过境迁,如今各为其主,他不知凭天行还会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待自己。

  凭天行淡淡道:“此处不是说话之地,请到这里来。”前行几步,推开一间房门,回身在门边静等许惊弦。

  水柔清并不认识凭天行,但只观那睥睨天下的雄姿当知是位难得一见的高手,大生警惕,手里暗暗握住缚于腰间的缠思索。

  许惊弦对她低声道:“不必紧张,只是一个很久不见的老朋友,你在一旁等我一会,我与他说说话就来。”吸一口气,整理一下心情,大步入房。

  就算此刻有一种误入虎穴的感觉,但他至少相信凭天行决不会不问青红皂白就加害于他。这份对人性认识的信心一直陪伴着他,从童年到现在,即便为此吃过许多喑亏,也始终不改。

  凭天行凝望许惊弦良久,方才开口:“你的同伴是女孩子吧。”

  许惊弦知事已到此,也不必相瞒,如实道是温柔乡的水姑娘。”

  凭天行面露恍然之色:“果然是她。”随即眨眨眼睛,淡淡一笑。

  在将军府的情报中,当然不会缺少水柔清的资料,只怕连她与许惊弦的关系亦一清二楚。而凭天行这宛如知根知底又兼有调侃与揶揄的会心一笑,更是一下子拉近了他们的距离。

  许惊弦忽然感觉到当年那个真心关切自己的凭天行,重又站在了面前:“凭大哥!”

  凭天行神情古怪:“你刚才对水姑娘说错了一句话。”

  “什么?”

  凭天行长吁了一口气:“我们可不是什么老朋友。涪陵江边相救之情,永不敢忘。兄弟,你还好吗?”

  许惊弦胸口一热:“凭大哥。实在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凭天行呵呵一笑:“世事弄人,又有谁能预料得到呢?”

  “却不知此时此地相见,对你我二人是福是祸?”

  凭天行朗然道:“我并没有对任何人说明你的身份,就算如今你我为敌,我也要蠃得光明磊落,决不会暗中出手。”他渐渐收起了笑容,“我可以保证现在的对话无人偷听,如果还当我是兄长,就明确告诉我你的来意,无论如何,只要就此罢手,我可以自作主张让你离开,日后再凭真本事一决高下。”

  许惊弦苦笑:“或许凭大哥误会了,我此次来全无恶意。”

  凭天行浓眉一挑:“我也不是小孩子。你堂堂一帮之主,改容易貌加入护送钦差的队伍,会没有什么图谋?不过替你易容的人的确是个高手,若不是认定你在城里,乍望去亦难发现你的真容。”许惊弦一怔:“莫非凭大哥是先确定我在城里,然后才认出了我?”这与他的猜想大不相同,不禁百思难解。

  “实话告诉你吧,贾先生对你亦有疑心,那只是因为他看出你的武功远超常人,决不至于落拓到求助于当年军中同僚的境地。但我却不同,从赤虎向沈从龙推荐你的那一刻起,我就感觉到你来了。”

  “还请凭大哥详细说明。”

  凭天行低叹了一口气:“当年在军中,无论是我也好,还是明将军也好,看似对你毫不在意,其实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我们的关注之中。我们都知道第一个倒在你身边的战友是秦勇刚,而你偏偏用的是秦勇的名字…”

  许惊弦恍然大悟,万万未料到自己的破绽竟会出在这里。而那时在几十万人的大军中,凭天行与明将军身居要职,竟然还有心关切自己身边的战友,这到底是出于厚爱,还是猜忌?或许原因都已不重要,至少他们都在乎自己!想到这里,他心血翻涌,一时凝噎,良久才吐出一句话来凭大哥知道我从哪里来的么?”

  凭天行眼中闪过黯然之色,点点头,一字一句:“恒山。”

  刹那间,他们都想到了出身静尘斋的小指挑千愁,一个怀念着他刻骨铭心的恋人,另一个怀念着那个用智者之言点醒自己的慧黠女子。那段岁月虽然再也无法回去,但却会一直遗留在他们的记忆中,永不磨灭。

  许久后,凭天行猛一甩头,似要将那些恩恩怨怨尽抛脑后:“兄弟叙罢旧情。现在是两个各为其主的男人间对话。如果尊重你的对手,就请实话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金角鹿冠的消息?”

  “金角鹿冠?”许惊弦大觉茫然。

  但他瞬息间就明白过来,这才是不惜动用将军府大部分实力,护送沈从龙出使无双城的最高机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