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她是武功天下无敌,就算她是长得倾国倾城,也敌不过她没有出身这一条,你说你是个好姑娘,谁相信呢?

风崖山下,连人都没有,会有好姑娘么?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被那疯疯癫癫的鬼谷谷主捡到,养在身边,没爹没娘,睁眼所见,不是杀人,便是被人杀,会变成个好姑娘么?

连顾湘自己也迷茫,她从来要什么有什么,偶尔不择手段,偶尔娇蛮任性,虽然有时候脾气会不怎么好……可她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她是个见不得光的女人。

丑媳妇还能见公婆,可她是紫煞,她不敢。

顾湘想了半天,终于挤出个笑容,对温客行说道:“还是你们家那口子好,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家里也没有七大姑八大姨……哎哟!”

她这话还没说完,脑袋上便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一抬头,只见周子舒从房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手里的酒碗不见了,正似笑非笑地瞅着顾湘。

顾湘被砸得挺疼,捂着脑袋,对温客行道:“你也不管管他!”

周子舒飞身从房顶上下来,在温客行肩膀上拍了拍,吩咐道:“去,给爷暖床去。”

温客行十分殷勤地答应一声,二话不说地就去了,顾湘瞪大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觉得不是这世道颠倒了,就是她做恶梦了。

周子舒席地而坐,叹了口气,说道:“你没事瞎忧心什么,我还没忧心呢——我本来以为自己还能有个一年半载好活,现在看来,其实没那么长时间,按大巫说的,我的经脉撑不住我的内力……这身功夫反而成了累赘,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见吹灯拔蜡踹锅台,见阎王去了。”

顾湘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好,半天,才小声道:“你可真是倒霉催的。”

周子舒本也没指望她那张臭嘴能说出什么好听的话,闻言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摇头道:“你娘的,顾湘你要不是个小丫头,我非得一天揍你八回不可。”

顾湘小心翼翼地把屁股往旁边挪了挪,戒备地看着周子舒,后来又见此人只是喝酒,没有真要对她动手的意思,才松了口气,想了想,大发慈悲地安慰道:“七爷说大巫或许想出法子来,没准能救你一命呢?”

周子舒将一口酒含在口中,仔细品了半天,好像都不舍得咽下去似的,良久才道:“难。”

顾湘眨巴眨巴眼睛,皱起眉,好像有些不理解,半晌,才轻轻地用脚尖踹了周子舒一下,问道:“你是不是不想活?”

周子舒扫了她一眼,说道:“你才不想活。”

“那你当时为什么……”

周子舒便笑起来。

看着这男人慢慢地、无声地笑起来的样子,不知为什么,顾湘觉得心好像跳得有点快,忙移开目光,心道都说红颜是祸害,原来好看的男人也是祸害。只听周子舒说道:“对我来说,这辈子只有两条路——要么好好地活着,要么就好好地死,为了这个,我可以忍一时,可谁也别想能拦住我。”

他精于算计,也有时心软,可不该心软的时候,也可以心如磐石。他能对别人狠,也能对自己狠,他从来肆意,想要的东西从不隐忍,哪怕付出旁人看来不值得的代价,也绝不回头,绝不后悔。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篙人?

周子舒看着顾湘轻声道:“丫头啊,你怎么样,你自己说了算,别人说了不算。看着也挺机灵的,怎么这道理,就想不明白呢?”

顾湘几乎听得痴了,周子舒将手中酒坛子喝空,甩手扔到一边,转身回房了。

他才推开门,黑暗中忽然伸出一只手,死死地箍住他,将门甩上。周子舒并没有反抗,由着他将自己摔到床上,目光缓缓抬起,和温客行对上。

静默半晌,温客行忽然低下头,像是撕咬一样地吻上他的嘴唇,他气息微有些狂乱,带着说不出的危险气息,半晌,周子舒才忽然将他推开,抬肘撞在温客行的肋下,翻身将他压在下面,双手撑在他两侧,散乱的头发顺着他的鬓角垂下来,落在温客行的胸口上,黑暗中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周子舒问道:“我若死了,你不亏?”

温客行没吱声,忽然偏过头,死死地咬住周子舒的手腕,简直像是要喝了他的血吃了他的肉一样,周子舒疼得眉头皱起来,却并没有躲开,只是一声不吭地由着他咬,血慢慢地流出来,顺着温客行的嘴角淌到被褥上,瞬间浸湿了一大片。

不知过了多久,周子舒撑在那里的手臂开始微微颤抖,温客行才慢慢地闭上眼睛,松开牙,在他咬出的伤口上舔了一下,随后坐起来,将他拉到自己怀里,封穴止血,说道:“亏,我一辈子没有这样亏过。”

周子舒便无声地笑了起来,说道:“疯子。”

疯子从自己的里衣上撕下一条布条,把他的手腕包扎起来,然后掀开被子,将两人裹进去,就这样泡在血腥味里,相拥而眠。

又三日,七爷和大巫终于赶到。

作者有话要说:提前大家圣诞快乐哈~

在这坑爹的圣诞节前夜里,我还要继续滚去上课……

不坑爹的数学课,不是好课= =

64

64、第六十四章 赌命 ...

他们两人倒像是把整个中原跑了一圈似的,身上都带了一点风尘仆仆的感觉。

见了面废话不多说,大巫便检查起周子舒的身体来,周子舒先是下意识地将左腕递上去,抬起一半,才想起这只腕子眼下有些见不得人,又默默地收回来,换了另一只。

大巫瞟了一眼,随口问道:“你的手腕伤了?”

周子舒淡定地道:“哦,没事,狗咬的。”

脉门乃是习武之人严防的要害之一,大巫是个实心眼的,闻言愣了愣,一边伸手搭住周子舒的手腕,一边奇道:“什么品种的狗这样厉害,能把你咬了?”

周子舒默默无言,在一边默默听着的温客行忽然将自己的手伸到周子舒嘴边,叹道:“就知道你这小心眼的记仇,为这点事,三天没让我进你房里了,给你,咬回来吧。”

刚坐下来开始喝茶的七爷就被他呛住了,顾湘捂住脸,背过身去,表示自己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

周子舒眼角轻轻抽动了一下,伸手扒拉开温客行的手,面不改色地道:“大庭广众的,你多少也要点脸。”

温客行笑起来,可这个笑容却有些敷衍,他这会好像已经分不出精力再调戏周子舒似的,完全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大巫身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好像大巫脸上忽然长出多花来似的。

半晌,大巫才松开周子舒的手腕,温客行立刻问道:“怎么样?”

大巫犹豫了一下,实话实说道:“比我想象得还要严重一些——周庄主,你这些天是不是又受过伤?”

周子舒收回手腕,轻轻整整衣袖,垂下眼,若无其事地笑道:“人在江湖飘,还哪能不挨刀呢?”

大巫毕竟是南疆人,五官和中原人都有些细微的差别,眼窝极深,就显得眼珠也像是比别人黑上不少似的,他定定地看了周子舒一会,便似乎了然了什么似的,道:“周庄主,我若是一点把握也没有,就不会来找你,给你添堵的,你大可以放心一点。”

周子舒抬眼看着他,勉强笑道:“若是废我武功之类的……”

那一瞬这男人脸上竟然有一点撑不住似的脆弱划过,尽管旋即便没了踪影,好像只是别人眼花。大巫看得分明,于是点头道:“那些话我不会再提了,我有个法子,能保住你的武功和你的性命。”

温客行直起腰来,才要说什么,周子舒却忽然截口打断他,问道:“能保住命,还能保住武功……那我需要付出什么?”

他脸上已经看不出半点端倪来,竟丝毫不见喜色,眼神沉下来,慎重极了,好像他不是在和一个医者一个朋友讨论自己的伤情,而是在和什么人谈判似的,谨慎周全,面面俱到,戒心满满——

世上哪有那样轻松的好事呢?鱼与熊掌从来不可兼得。周子舒觉得自己活得时间虽然不算有多长,可也足够他明白这个道理了,没有天上掉馅饼的道理,即使眼前这两个人勉强称得上是朋友,即使大巫的手段他心里也清楚,可仍然不敢轻易相信。

因为……希望这种东西,是会伤人的。

七爷将手中的茶碗轻轻地撂在一边,开口道:“这大半年里,我们寻了不少地方——巫医谷的势力你也知道,当年还是你一手帮着建起来的,只要是这世间能弄得到的药材,都可以说不在话下,不过这几味药比较稀有,眼下到底还是叫我们找齐全了。”

他一边说着,大巫便配合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周子舒接过来,一打开盖子,里面是满满的一瓶小药丸,一股子有些苦气的药香飘出来,大巫道:“这些药你拿着,子夜时分服下,可以压制你的七窍三秋钉发作,也可以慢慢化去钉子上的毒。”

七爷继续道:“毒虽然麻烦,不过还是小事,关键是你的经脉被钉住,若贸然拔出来,经脉承受不了你的内力,你不愿意散功,治起来肯定要费一番功夫的,恐怕难捱。不过……”

他笑了一下,看着周子舒道:“别人或者挨不过去,我觉着,你倒是可以一试。”

大巫接着他的话音说道:“我们需要一个功力深厚的人,能一瞬间震断你周身经脉——这个你自己也能做到。”

顾湘曹蔚宁和张成岭在一边听得呆住了,顾湘讷讷地开口问道:“震断……周身经脉,不就死了么?”

大巫抬头看了她一眼,并不否认,说道:“是有这个可能,不过周庄主这样功力深厚,倒是不至于立刻就气绝,在这段时间里,有人保住他心脉便是了……”

温客行问道:“你的意思是,重塑经脉?”

大巫点点头。

温客行眼睛一亮,问道:“你做得到么?”

大巫顿了顿,他说话很谨慎,从不把话说满,道:“单是我动手的话,有三成的把握,但是这中间还要看……庄主能不能挺过去了。”

“三成……”温客行眉头皱起来,“就只有三成么?”

大巫点点头:“恕我才疏学浅。”

周子舒却朗声笑了起来,脸上最后一点阴霾也扫净了:“好,别说三成,一成我也愿意赌了,反正也没什么损失。”

他将小药瓶子收起来,郑重地对大巫和七爷一抱拳,说道:“多谢。”

大巫没什么表示,只是轻描淡写地点点头,好像他不是给别人送了一瓶救命的药,而是两个馒头似的,七爷却笑道:“谢什么,乌溪这傻小子,若不让他还了当年我们欠你的人情,怕是这一辈子都要过不踏实了。”

大巫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反驳,只是说道:“重塑经脉并不那么容易,我需要一个极寒的地方,这样你将来很可能会落下一些畏寒的毛病,不过你功力恢复,慢慢调理,倒是也不成问题。”

温客行想了想,问道:“依你看,长明山顶如何?”

传说长明山顶如仙境,上有古僧和仙人,半山腰上云雾缭绕,山顶冰雪常年不化,大巫想了想,点头道:“未尝不可。”

温客行道:“可巧了,那老吃货欠了我也不知道多少饭钱,咱们就去他的老窝,让他管饭——阿湘。”

顾湘立刻应了一声。

温客行对她道:“你去给我跑个腿,把叶白衣给我找来,回头我给你准备两条街嫁妆,怎么样?”

顾湘讨价还价道:“三条。”

温客行在她脑袋上拍了一下:“两条半,行了吧?别得了便宜卖乖,滚吧。”

顾湘揉揉脑袋,拉起曹蔚宁便要回去收拾行李,温客行却拦住曹蔚宁,说道:“别听她的,收拾东西这种事哪用得着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做,别惯得她没型没样的,你跟我来。小鬼,你也别不学无术了,这几日练功都松懈了,等着你师父骂你么?还不快走——阿絮,你们先聊着。”

言罢,不由分说地将曹蔚宁拽了出去,张成岭是个识相的,瞟了一眼他师父,觉着他看向自己的目光开始不善,于是立刻夹着尾巴溜出去了,一时间屋里清净下来,就剩下周子舒七爷和大巫三人。

七爷望着温客行的背影,忽然开口道:“你这位……江湖朋友,来路不简单么。你一路都跟着他么?”

周子舒一怔,没有否认,只是抬头看向他,不知道七爷忽然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只见七爷又笑了笑,道:“但是对你真是挺不错的,除了……我就没见过你对谁这样上过心了,也挺好的。”

张成岭在小院子里念叨着口诀,好像是一板一眼一样地练起功夫来,其实此刻来了这么多人、又发生了这么多事,这小少年的心不由得就有点浮动,他也想跟着顾湘和曹蔚宁去找叶白衣。张成岭反应是比别的孩子稍微慢一点,可他不是傻。

黑蛊婆婆那件事,之后听明白了具体原因,周子舒除了罚他每日多一个时辰练功,就没说别的了。这事张成岭做得是冲动,可也让周子舒看到了这孩子的潜力——经过了这么多、这么残酷的事情以后,他心里依然保持着最纯粹的东西,从不遮掩自己的怯懦,却在该勇敢的时候,也从来不会让人失望。

周子舒一向觉得,一个男孩子,身上没有几道伤疤,便是顺顺当当的长大了,也是个养在别人羽翼底下永远不会飞的废物。

张成岭自己也反思——自己不能老依靠师父,师父像是填鸭一样地教给了他很多东西,他都死记硬背下来了,可很多地方并不明白,即使有师父掰开了揉碎了给讲,仍然不明白,他需要历练。

眼下师父身上的伤正是到了要紧的时候,张成岭觉得,自己不应该只是浑浑噩噩地跟在他身边,应该出去,为他办一点事情。

他胡思乱想着,手上练着的招式便乱了。

温客行远远地瞧见,也没说什么,他自己心里也很乱——只有三成把握,他一辈子有无数次生死一线,每次能有三成把握活下来已经很不错了,可……那是阿絮。

直到曹蔚宁唤了他一声,温客行才回过神来,曹蔚宁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等着他发话。顾湘说她是被这个男人养大的,曹蔚宁便忽然对他升起了一种对待“老泰山”一样的又敬又怕的感觉来,陪着笑道:“温兄叫我出来是……”

温客行看了他一眼,忽然像是有些不知从何说起似的,想了半晌,才道:“我……十来岁,自己也是个半大孩子的时候,捡到的阿湘。她爹娘我也认识,死了,她当时实在太小,还在襁褓里,被她娘藏了起来,仇家没注意到,才让她捡了一条命。”

曹蔚宁大气也不敢喘一声,表情几乎有些虔诚地听着。

温客行接着道:“她其实不是我的丫头……我们虽然一直主仆相称,不过我没拿那丫头当过外人,就像我自己的小妹妹似的。”

他笑了一下,顿了顿,补充道:“若是装装大辈呢,我看着她长大,也有点像我女儿。我们小时候住的那个地方,很不是人待的,我自己也是个孩子,带着她磕磕绊绊的,第一回给她喂糊糊就把她的嘴给烫坏了,如今阿湘能活到这么大,我不容易,其实……她也怪不容易的。”

曹蔚宁隐约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了,便正色道:“温兄放心,我这一辈子,从现在到死,一天一刻都算上,绝不会有片刻做出辜负阿湘的事。”

温客行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话可不要说得这样满。”

曹蔚宁举起一只手,指天发誓道:“皇天后土实所共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