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母,我娘真的很坏吗?”

父亲与陈氏只会说母亲的坏话,可信的下人们不会非议母亲,虞宁初忽然想从舅母口中知道,她的母亲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小姑娘眼里转着泪,声音都是哽咽的,敢问,却不敢抬头看长辈。

三夫人轻叹一声,示意丫鬟们退下。

等外间只剩舅甥两个,三夫人拿出帕子,一边帮虞宁初擦掉泪珠,一边低声道:“你娘已经过世了,那些陈年旧事,本不该跟你说,可我不说,你这次进京,可能也会从别人口中听到一些闲言碎语,还是由舅母告诉你吧,外人最喜欢添油加醋,实不可信。”

虞宁初接过帕子,静静地看着舅母。

三夫人看着这张酷似小姑的脸,心中也有些疑惑,那人真的对小姑毫无感情?

“你娘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是咱们京城最美的姑娘,有你外祖父疼爱,你娘就像一只骄傲的小凤凰,什么嫡出庶出,她根本不在意,明艳大方,从不会认为自己哪里不如人。”

“咱们侯府祖上是靠战功封侯的,沈家的枪法亦是一绝,你大舅舅武艺出众,与当时还是王府世子的晋王关系交好,晋王便经常来侯府走动,一来二去,认识了你娘。”

“如果说你娘是京城最美的姑娘,晋王就是京城最俊的公子,仪表气度都无人能出其右,不知多少闺秀想嫁他,其中就包括你娘。”

“阿芜啊,有些事除非亲身参与其中,外人根本说不明白,你娘与晋王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别说我,连你舅舅都不清楚,只知道有一日,被人撞见你娘衣衫不整地与晋王拉拉扯扯,事情败露,晋王拂袖离去,跟着便传出去你娘意图攀龙附凤的污名。”

“侯府怎么能容得下这种事,为了侯府的体面,你娘万万不可再留在京城,于是就有了你娘与你父亲的婚事。”

虞宁初:“当日的情况,我娘没有澄清过吗?”

三夫人摇摇头:“问她什么,她都不说,大家就都认为她理亏,无话可辩,让她嫁人她也不闹,失魂落魄的,变了个人一样。”

虞宁初:“晋王那边有没有什么说法?”

三夫人:“他能说什么,否认你娘勾引,就证明他也不干净与你娘有私情,不否认,就等于承认了。”

虞宁初眉头紧锁,或许是人都有私心,她总觉得骄傲如母亲,再喜欢一个人,也不至于做出那种自贱之事。

“晋王,真有那么好吗?”虞宁初难掩执拗地问。

三夫人悠悠地叹了口气,似是回忆起什么,她苦涩道:“天上的神仙也不过如此了,若非他是皇族,公主都要争着嫁他。你娘对他的痴情没有半分掺假,你在库房不是见到一橱柜的石马吗,就是因为那人爱马如命,你娘才用马睹物思人。”

虞宁初无法再质疑什么,沉默半晌,她问:“我娘离京了,他后来如何?”

三夫人:“你娘出嫁当年,晋王也大婚了,娶的是名门嫡女,婚后不久便跟着老王爷去了太原城的封地。后来老王爷病逝,晋王继承爵位,继续留在封地,除非皇帝召见,再也没有踏足京城,京城这边就很少听说他的消息,只知道他立过数次战功,与王妃感情笃厚,从未纳妾。”

从未纳妾,一个王爷能做到这种地步,显然十分宠爱那位王妃。

虞宁初低着头,心里一片苦涩,难道当初真的是母亲妄图高攀?

“阿芜,旧事便是如此,因为你娘,京城可能有些人会不喜欢你,如果她们故意拿你娘的事诋毁你,你不要信她们的,更不用自惭什么,你娘只是年少冲动犯了一些错,她也为此受到了惩罚,绝不是什么大恶之人。”

三夫人不想外甥女钻牛角尖,为此自卑自厌。

虞宁初明白,她也不会以自己的母亲为耻。

“舅母,你们接我进京,太夫人、大舅舅、二舅舅那边是什么态度?”

平西侯府分为三房,大舅舅平西侯、二舅舅沈二爷都是太夫人的嫡出儿子,只有她的亲舅舅沈三爷是庶出。

三夫人笑道:“咱们三房关系一直都很好,你大舅舅二舅舅都是心胸豁达之人,都支持我们接你过来。太夫人嘛,年纪大了信佛,不至于跟小辈计较,尤其是老侯爷、姨娘去世后,太夫人看你舅舅都顺眼多了。”

老一辈的争风吃醋,人死了也就消停了。

虞宁初莞尔,舅母真是什么话都敢对她说。

三夫人继续道:“你大舅母最讲究礼法,只要你不冲撞她,她喜不喜欢你都会做好面子活儿。你二舅母……她出身晋王府,是晋王的亲妹妹,为人爽朗,跟我走得很近,不过舅母也摸不准她对你会是什么态度,但阿芜不用怕,万事都有舅母替你撑腰,他们就算不给你舅舅面子,也得给舅母面子。”

因为她是尚书府出来的,太夫人都不会在她面前摆恶婆婆的谱。

听说二舅母的身份,虞宁初本来有很多顾虑,可看着舅母一副谁都不怕的样子,虞宁初真就不怕了。

“舅母,我一定乖乖的,尽量不给你添麻烦。”虞宁初绕到舅母面前,跪下保证道。

三夫人一把将她扶了起来,怜惜道:“舅母不稀罕你乖,舅母只想你开开心心的,做你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该做的事,与其柔顺被人欺负,舅母宁可你学你娘的骄傲张扬,自有舅舅舅母给你做靠山。”

论身份,侯府的姑娘尊贵,她尚书府的姑奶奶也没比谁差多少,三夫人可不想外甥女到了京城后继续做一个小可怜。

如此美貌,就该争奇斗艳,活得恣意盎然。

第7章 007

秋高气爽,风平浪静。

两艘商船在运河上稳稳地前行,因为有侯府的表哥们同船,虞宁初很少会离开北舱。

她喜欢坐在窗边,看岸边的风景变化。

江南的白墙灰瓦她已经见惯了,不知从何时起,那些熟悉的景色不见了,界限分明的水田变成了大片大片的旱地,低矮连绵的青山竹林,也变成了冷峻雄伟的山岳峰峦,连迎面吹来的风也越来越凉,提醒着她在书中见过的北方秋冬的寒凛。

前面要经过一座县城,远远可见码头旁摆了各种小摊,方便客船临时停靠,置办些生活所用。

“母亲,靠近渡头了,要停吗?”

沈逸清越的声音从帘子外传来。

三夫人笑道:“停两刻钟吧。”

沈逸便去吩咐船夫了。

三夫人这边也开始了登船准备,她与虞宁初都要戴上面纱,只露出眼睛。渡口鱼龙混杂,三夫人可不想随便叫什么人都看了去。

“下去走走吧,接下来几天咱们就都在船上了,直到抵达通州。”

三夫人笑着对外甥女道,心里很是高兴,这次北上一直都是晴天,没有被雨水耽搁,他们完全能赶得上回京过中秋了。

虞宁初见舅母心情好,便没有推辞什么,待船靠岸,她一手扶着舅母的手臂,娘俩并肩走出船舱。

沈琢、沈逸已经站在外边等候,要陪女眷一起登岸。

宋嬷嬷、温嬷嬷分别提着篮子,等会儿她们要去采购新鲜的食材。三夫人出门也很讲究,特意带了擅长烹饪的宋嬷嬷,以防船上的饮食不合胃口。

“阿芜爱吃五花肉,你多买点。”

三夫人捏捏外甥女白嫩纤细的小手,特意嘱咐宋嬷嬷道。

“舅母。”当着两个表哥的面,被舅母点出自己的馋嘴,虞宁初耳垂发热,低声嘟囔道。

三夫人笑道:“无碍无碍,都是自家表哥,他们不会笑话你的。”

虞宁初仍觉得讪讪,眸光悄悄投向旁边的两个表哥。

沈逸笑得温润,沈琢面容清冷,看着岸边,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们在说什么。

虞宁初微微松了口气,不过,宋嬷嬷烧的五花肉肥而不腻,入口即化,确实很好吃嘛。

上了岸,嬷嬷们去挑菜了,虞宁初扶着舅母,专门去看卖饰品绣活儿的一些小摊子。

摆摊的多是些上了年纪的妇人,常年累月地暴晒在烈日下,肤色变得黝黑,脸上的皱纹深刻层叠。

他们贩卖的物件也都手工粗糙,无论三夫人还是虞宁初,都是一眼扫过,毫无兴趣。

“姑娘买个风筝吧,河上风大,风筝飞得可高啦。”

前面竟然有个风筝摊,见虞宁初一行人打扮富贵,摊主拿起一只花花绿绿的风筝热情地吆喝道。

三夫人来了点兴致,问虞宁初:“阿芜放过风筝吗?”

虞宁初有七八年没玩风筝了,怕说出来舅母心疼,撒谎道:“每年春天都放的。”

三夫人:“那就挑一只吧,整日拘在船上我都闷了。”

小姑娘,就该玩玩闹闹,像蝴蝶一样开心地飞来飞去。

虞宁初有心哄舅母,便在各种各样的风筝里挑了一只绘色还算素雅的蝴蝶风筝。

沈逸付了二十五文钱。

其实这种随便糊制的风筝根本不值这个价,只是没人计较罢了。

买了风筝,又沿岸边逛了逛,见宋嬷嬷、温嬷嬷都满载而归了,三夫人一行便也上了船。

商船继续出发,离开渡头远了,两岸再无闲人,三夫人就让沈逸带虞宁初去船头放风筝,也是给表兄妹俩培养感情的机会。

三夫人一早看出来了,外甥女不擅长与人相处,在她面前都有些紧张,登了船后更是尽量避免与表哥们见面。

这怎么行呢,如果外甥女连亲表哥都不敢亲近,到了侯府如何与其他表亲们来往?

三夫人想给外甥女一个家,而不只是一个栖身之处。

沈逸知道母亲的意思,对新认识的表妹守礼又温柔。

“阿芜,咱们是血亲,在我眼里你就是我的妹妹,小时候咱们离得远表哥无法照顾你,以后你有什么事尽管跟表哥说,不用觉得不好意思。”

一边调整风筝转轴,沈逸一边笑着对虞宁初道。

十七岁的少年,比虞宁初高了快一头,确实很有兄长的气势。

虞宁初笑了笑,很快就移开了视线,她连同龄的闺秀都没怎么接触过,面对沈逸明亮的黑眸,虽是表哥却才刚刚熟悉,她暂且做不到坦然自若地与其对视。

这样的小表妹,反而更让沈逸心生怜意。

感情要慢慢相处,不急于一时片刻,示意虞宁初举高风筝,沈逸拿着转轴跑开几步,风吹来,他笑道:“阿芜放手。”

虞宁初一松手,蝴蝶风筝便飞了起来,短暂的摇晃后,稳住了。

沈逸调整好高度,将转轴交到虞宁初手里。

握住转轴的一瞬,虞宁初只觉得一股蛮力要将她拉上去,太久没体会过的牵引感让她不由自主地跟着往前走了两步,沈逸见了,及时按住她的肩膀。

虞宁初身体一僵,她不习惯这样的碰触。

沈逸并没察觉有何不妥,等虞宁初适应了风筝线的力道,沈逸松开手,戏谑道:“表妹太瘦了,晌午让宋嬷嬷多给你做点五花肉。”

虞宁初脸颊通红,只是开过玩笑后,表兄妹俩间的距离终于拉近了一些。

船往前开,风筝往南飞,看似飞的很高了,前面忽然出现一队大雁,不知比风筝高出多远。

恰在此时,沈琢从船舱里走了出来。

沈逸提议道:“大哥好久没练箭了,给我们露一手如何?”

沈琢看眼并肩而立的表兄妹俩,再看看即将飞近的雁队,去船舱拿弓箭了。

沈逸趁机给虞宁初介绍:“大哥自幼习武,枪法箭法双绝,连皇上都夸大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虞宁初有点担心:“这么高,能射到吗?”

万一射空了,她自然不会笑话沈琢,就怕沈琢失了颜面,恼火被她瞧见。

“不然我先进去吧。”虞宁初谨慎地道。

沈逸拦住她:“不用,大哥从不做没有把握之事。”

说话间,沈琢又出现了,一身深色锦袍,剑眉星目,英武内敛,在上四军当差的他,气质与沈逸这种少年已经截然不同。

沈琢来到了船头。

大雁离这边还有些距离,只有虞宁初那只风筝在风中猎猎作响。

沈琢收回视线,就见虞宁初双手握着转轴,神色不太自然地准备走开,似是想去船尾。

沈琢看向沈逸。

沈逸面露无奈,小表妹连他都生疏着,更何况隔了一层的大表哥。

两人谁也没有出声,虞宁初成功地来到了船尾,中间隔着船篷,阻绝了彼此的视线。

“姑娘是怕世子爷吗?”杏花凑过来问。

虞宁初摇摇头,没有解释她只是担心沈琢的颜面问题。

她故意背对着沈琢二人,专心地调整自己的风筝。

杏花走到船角,正好能看到沈琢搭弓瞄准。

她紧张地仰着头,看着那群大雁飞进商船的正上空,眼看着都要飞过去了。

“嗖”的一声,就在杏花疑惑世子爷为何还不出手的时候,她听到离弦的声音,紧接着,利箭以她眼睛难以捕捉的速度凌空而去,下一刻,就见一只大雁直直地从半空坠落下来,离她们越来越近,“嘭”的一声,落在了后面商船旁边的水面上。

“姑娘快看,世子爷射中了!”杏花激动地扒着船舷,指着大雁落水的地方让虞宁初看。

虞宁初已经看见了,大雁突然坠落那一刻,惊得她手一松,风筝拉着转轴瞬间脱手。

一只风筝而已,没什么惋惜的,让虞宁初震惊的是沈琢的武艺。

她再抬头,雁群散了又聚,那么高,沈琢竟然真的射中了。

后面的船夫找来鱼兜去捞大雁,沈逸、沈琢也走过来看。

“大表哥好箭法,传说中的百步穿杨便是如此吧?”出于礼数,虞宁初轻声恭维道。

沈琢自谦道:“也是今天运气好。”

沈逸则问:“阿芜,你的风筝怎么丢了?”

虞宁初不好意思说,杏花嬉笑道:“姑娘不知道世子爷射中了大雁,大雁掉下来的时候就惊到了。”

沈琢闻言,瞥眼远去的风筝,对虞宁初道:“回头我再寻一只风筝给表妹。”

虞宁初忙道:“不用不用,本就是买来临时解闷的,大表哥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沈琢只嗯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风筝没了,虞宁初没有理由再在外面逗留,告辞去了舱内,陪舅母下棋。

接下来几日,她都没再出来。

船上的生活无疑是枯燥的,南舱里面,沈逸抱着一卷书靠窗而坐,看了几页便放下来,揉着眉心道:“幸好明早就能到通州,不然我都要闲得长草了。”

沈琢坐在他对面,手里拿着一本兵书,闻言只是抬眉看了堂弟一眼。

沈逸见他不搭话,遗憾道:“我们出发时,明岚也想来,我娘不让,早知道行船这么闷,真该带上明岚,阿芜表妹哪里都好,就是性子太静了,想找她说说话都怕打扰了她。”

沈琢看着书上的字,脑海里浮现出虞宁初对他们避之不及的画面。

是过于胆小与安静了。

不过,与嘴巴仿佛停不下来的两个妹妹比,沈琢更欣赏虞宁初的静。

第8章 008

夜色如墨笼罩着周围,虞宁初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还是睡不着。

明早就要到京城了。

虽然有舅母爱护她,未知的侯府生活仍是让虞宁初紧张茫然,难以入眠。

隔壁床上,舅母睡得很香,呼吸均匀,窗外,是运河连续不断的流水声,哗啦哗啦的,越发让她静不下心。

枕头好像变硬了,越躺越不舒服,虞宁初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悄悄坐了起来。

她得出去透透气,继续躺着,翻来覆去迟早把舅母扰醒。

担心来自江南的她怕冷,舅母早就给她准备好了夹棉的斗篷,虞宁初穿好衣裳,再披上斗篷,兜帽一戴,一头长发便全部笼进了斗篷中。

她悄悄打开内间的门。

外间睡着宋嬷嬷与杏花,宋嬷嬷竟然还打着一点小呼噜。

流动的水声替她做了遮掩,虞宁初顺利地拨开外间的门栓,悄然闪了出去。

船夫睡在船尾,虞宁初放轻脚步,来到船头。

半空一轮明月微缺,皎洁的月光洒满河面,连岸边的树木花草都照得清清楚楚。

虞宁初扶着护栏,仰望星空。

北方的天似乎比江南要低一些,星星也更加璀璨。

清冽的晚风吹走了心头的浮躁,虞宁初就这么仰着头,不知看了多久的星星,久到脖子都酸了,虞宁初笑了笑,见旁边摆着一把垂钓用的小凳子,虞宁初搓搓手,坐到了凳子上,背靠护栏,看对岸的夜景。

余光中突然多了一道身影,虞宁初惊得站了起来。

“是我。”

沈琢从南舱一侧的阴影中走出来,月色之中,他眉眼冷而沉静,探究地看向虞宁初。

宽大的斗篷将她纤细的身子遮了大半,只露出一张清水芙蓉般的小脸。

离开那样的家,又有亲人关心,此时的她明显比一个月前丰盈了些,虽然还是偏瘦,却不再那么可怜,清眸如水,紧张地望着他。

“表妹睡不着吗?”沈琢走到她旁边的位置,眺望着夜色问,刻意压低的声音竟显得比白日里要温柔几分。

虞宁初都想走了,听他问话,只好应道:“嗯,怕翻身吵到舅母,便出来待会儿,让大表哥见笑了。”

小姑娘句句客气,其实大可不必如此。

沈琢侧转过来,看着她问:“因为明天要进侯府了,紧张?”

心事被猜中,虞宁初别开脸,不知要不要找个借口搪塞下。

她这么偏着,兜帽挡住了她的脸,只露出纤长的睫毛与秀挺可爱的鼻尖,月下的美人,更添灵韵。

沈琢微怔,旋即反应过来这样的窥视是失礼的,于是他换了个站姿,低声开解道:“姑母是沈家的姑娘,表妹体内也流着沈家的血,往后侯府就是你的家,你不必担心什么。长辈们自会关照你,若是哪个表哥表姐顽劣欺负人,你大可告诉我,大表哥替你做主。”

虞宁初没想到看起来冷冰冰的沈琢会说出这么一番话。

她受宠若惊地看过去。

沈琢微微笑了笑:“我是长兄,他们都怕我。”

或许是习武的关系,他身上有股刀剑般的锐气,即便笑着,也让人难以忽视他的威严。

虞宁初相信他在侯府小辈中的威望。

“多谢大表哥,大表哥放心,我会好好与大家相处的。”虞宁初尽量轻松地道。

沈琢颔首,瞥眼她身上的斗篷,道:“河上湿气重,表妹还是早点进去吧,仔细着凉。”

虞宁初点点头,乖乖地转身走了。

走出几步,她犹豫了下,还是回头,再次向不远处的身影道谢。

无论沈琢那些话出自真心还是客气,在这样的夜里,虞宁初都从中汲取到了温暖。

沈琢只是笑了笑。

虞宁初悄悄地回了内间。

透过气了,心情也开朗了几分,在船身熟悉规律的晃荡中,虞宁初很快就睡着了。

八月十四,官员们开始了持续三日的中秋假。

前两日沈三爷接到妻子的消息,说他们十四一早抵达通州码头,所以这早天不亮沈三爷就起来了,城门刚开,他已经带着随从赶着马车浩浩荡荡地朝通州去了。女儿本也想跟着来的,只是败给了温暖的被窝。

沈家的车队抵达码头时,已经是日上三竿。

沈三爷很担心自己来迟了,站在码头四处张望,再派小厮去打听,确定今早还没有扬州过来的商船,他才放了心,只管朝河面眺望。

“看,那个就是你舅舅。”

商船还在排队等着停泊,三夫人悠哉地坐在窗边,看见丈夫探头探脑的傻样子,她笑着指给外甥女看。

虞宁初眼里的舅舅,看起来比父亲还要年轻几岁,穿一身石青色的长袍,面容俊逸,留着一缕短须,如果不是面带一丝焦急,竟然一副仙风道骨的好相貌。

再看舅母,嘴里嫌弃舅舅不够稳重,其实眼中全是思念眷恋。

虞宁初想到了母亲。母亲与舅舅是一母同胞的兄妹,母亲那般美艳,舅舅当然也不会逊色。嫡庶有别,舅舅以庶子的身份被老尚书看中挑了做女婿,除了一身好才华,肯定也吃了这张脸的好处。

“舅舅真好看。”虞宁初悄悄对舅母道。

三夫人不以为然:“是吗,许是我看惯了,瞧着也就普普通通。”

刚说完,娘俩互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船停了,虞宁初扶着舅母走出船舱。

沈三爷认出儿子侄子后,便巴巴地盯着另一间船舱,等妻子出来,沈三爷的目光立即落到了旁边的小姑娘身上。

虞宁初腼腆地朝舅舅笑了。

十四五岁的姑娘,半是青涩半是明艳,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一出现就吸引了附近商旅的视线。

旁人是惊艳,沈三爷却在外甥女身上,看到了十几年前的妹妹。

他唯一的亲妹妹,一起长大的妹妹,自从十六岁匆匆出嫁,兄妹俩就再也没见过。还有书信来往时,他明知妹妹心有所属,仍屡次唠叨要她收心好好与虞尚过日子,妹妹气得不再写信给他,过了两三年扬州再来信,却是虞尚所书,告诉他妹妹去了。

才二十五岁,就那么没了,一个人凄凉地客死他乡。

连句话都没来得及跟外甥女说,沈三爷猛地转身,大步走开了,只有后面等着搬运行李的沈家奴仆,才看见三爷清俊的脸上泪如雨下。

虞宁初诧异地看着舅舅的背影。

三夫人太了解丈夫,外甥女来信那晚,丈夫几乎整晚没睡,她听到好几次压抑的抽声。

“他是想你娘了,咱们先上去吧。”

三夫人轻声道。

虞宁初再看舅舅,果然瞥见舅舅飞快抬手擦泪的动作。

主子们先上岸。

沈三爷需要时间,发现妻子外甥女走近了,他就继续往前走,走走停停的,一直走到沈家马车停放的地方,沈三爷才收拾好情绪,对着天空使劲眨眨眼睛,微笑地转过身来。

第一眼看见的,仍是外甥女。

沈三爷:……

他一把跨上马车,先进去了。

沈逸看傻了,这还是他熟悉的那个严父吗?

沈琢神色如常,只当没看见三叔的失态。

三夫人无奈道:“你们两个骑马吧,我们去车里说话。”

沈逸点头,先后扶了母亲表妹上去,再与沈琢骑马随行。

车内,沈三爷一看到外甥女上车,便将虞宁初拉到怀里抱住,也只有如此,才能保留他身为舅舅的一丝体面。

三夫人瞪了他一眼,再体贴地将帕子塞给他。

沈三爷就一边擦眼泪一边对怀里的外甥女道:“阿芜,都是舅舅不好,没有早点接你们回来。”

早知道妹妹的心结那么重,他宁可让妹妹和离归家,也不想妹妹红颜早逝。

虞宁初听出了舅舅的意思,渐渐哽咽。

舅甥俩一个想妹妹,一个想娘,拥着哭了很久很久。

三夫人怕丈夫哭肿眼睛,想方设法地开解,总算把沈三爷的眼泪劝住了。

三夫人让虞宁初坐在夫妻俩中间,细心地帮她整理被丈夫弄乱的头发。

沈三爷换到侧座上坐着,目不转睛地端详外甥女。

虞宁初可不敢与爱哭的舅舅对视了,安静地垂着睫毛。

沈三爷深深地叹了口气:“阿芜长得像你娘,但比你娘更好看,性子也娴静,你娘只有生气或对镜自赏的时候,才会这么安静。”

虞宁初对母亲的记忆完全不同,她眼中的母亲,最喜欢发呆。

“好了,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别再提了,不然又要被你勾出眼泪。”三夫人瞪着提醒丈夫。

沈三爷连连点头,努力转移话题:“京城天凉,阿芜可还习惯?”

虞宁初:“还好,早晚冷一点,白天与扬州差不多。”

沈三爷:“那是还没入冬,冬天你就知道了,往地上泼点水,一会儿就结成冰。”

虞宁初露出惊讶的表情。

提到冰,沈三爷拉开车里小橱柜的一层抽屉,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卷长长的油纸包,里面竟是一串糖葫芦。

“扬州那边有吗?”沈三爷哄小孩子似的问。

虞宁初笑道:“有的,不过我吃过的都没有舅舅这串大。”

沈三爷马上把糖葫芦塞到外甥女手里:“快吃吧,挺甜的。”

虞宁初就在舅舅舅母的注视下,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三夫人终于有空跟丈夫打听这段时日京城里的情况。

沈三爷道:“一切如常,没出什么事,哦,上个月岳父咳嗽了两日,皇上让御医看过,吃了两幅药后好了。”

三夫人:“我不在家,明岚有没有胡闹?”

沈三爷:“没有,你叫她负责阿芜的屋子,她收拾得很尽心,昨天还说要来接你们,早上我看她睡得香,就没叫她。”

三夫人很满意,对虞宁初道:“你表姐最喜欢热闹,比我们还盼着你过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