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池还是愤愤不平的样子。

昭元帝别开眼。

曾几何时,他也似侄子这般骄傲硬气,最终却落得个阴阳两隔。

第85章 (追封沈氏为贞淑夫人)

天黑得早,人睡得也早,虞宅的门房都钻进被窝了,忽然听到叩门声。

门房暗暗稀奇,自家老爷没有官职,除了舅老爷、表姑娘与新封的安乐公主会过来走动,平时都没什么客,这会儿天都黑了,能是谁?

门房手脚麻利地穿好棉衣棉裤,一边绑头发一边跑了出来。

当然不能直接开门,他提着灯对准门缝,眯着眼睛往外面瞅:“谁啊?”

宋池站在门前,低声道:“本王,有事求见你们姑娘。”

本王?

现在京城可就一位王爷。

门房心里直咯噔,外人不知道,他肯定知道初十那日端王来提亲了,且被姑娘拒绝了,当天晚上端王还来了一趟,没待多久又被姑娘撵走了。

“这,不瞒殿下,我们姑娘可能已经睡下了。”夜间拜访实在不妥,门房试着解释道。

宋池:“本王有急事,今晚必须见她,你且开门,让本王在院内等。”

为了不引人察觉,马车停在前面的巷子中,只有他与昭元帝来了这边,此时虽然黑了,却还没到宵禁的时候,如果有人经过发现他们守在虞家门外,对虞宁初的名声有损。

门房晓得这个道理,而且那是王爷啊,恐怕姑娘也不敢真的将王爷拒之门外。

门房便先开了门。

宋池与昭元帝对个眼色,前后走了进来。

门房见端王殿下身边还跟着一人,月光皎皎,那人一身锦袍头戴布巾,看似寻常的打扮,仪表却俊朗非凡,更神奇的是,他长得与端王颇为相似,如果不是知道宋二爷在太原那边出了家,门房都要以为端王又带着亲爹来提亲了。

“这,这是?”门房弯着腰,紧张地询问道。家里大姑娘当家,一下子放进两个外男来,他怕事后大姑娘怪罪自己。

宋池怒道:“休要打听,快去知会你们姑娘。”

门房吓得不轻,前两次王爷登门都很客气,今晚看起来来者不善啊。

叫二人在此稍等,门房提着灯疾步往后面去了。

周围一片静寂,宋池看眼天上的明月,明日就是腊月十五了,月亮即将圆满。

“伯父,不如我再与她谈谈,您还是回去吧。”宋池再次请求道,因为身在宫外,他暂且改了称呼,免得隔墙有耳。

昭元帝摆摆手,没有多说。

宋池掩唇,低声咳嗽起来。

后宅,虞宁初已经通过了长发,正在泡脚。今夜该杏花守夜,杏花在外面听了小丫鬟的禀报,急匆匆走了进来:“姑娘,门房传话,说殿下又来了,同行的还有一位与他颇为相似的中年男子,但具体是谁,因为殿下神色不喜,门房没敢多问。”

虞宁初皱起眉头,宋池到底有完没完?哪怕家里的下人不会多嘴,他频繁夜里过来,下人们就不会猜疑什么吗?

她吩咐杏花:“你去看看,劝他回去,实在有事,让他明天早上再过来。”

回扬州的船上,杏花日日与宋池打交道,她心目中的端王殿下很是温柔爱笑,所以得了这个差事,杏花一点都不紧张,还有心情端走姑娘的洗脚盆交给小丫鬟去倒了,这才去了前院。

月光很亮,杏花绕过影壁,就瞧见了熟悉的端王与……

目光顿在昭元帝的脸上,杏花吃惊极了,真的很像啊,简直就像二十岁的殿下,带来了三十多岁的殿下。

杏花远没有微雨的沉稳,当场愣神。

昭元帝倒是很有耐心,默默地等着。

宋池皱眉,低声斥道:“傻愣着做什么,你们姑娘何在?”

虽然也是斥责,但无论宋池的神色还是语气,都比他刚刚训斥门房的时候缓和多了。

昭元帝在心里笑了笑,侄子嘴上好像很生气虞宁初拒绝了他,如今见到虞宁初身边的丫鬟都矮了一截,等会儿真见到了心上人,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杏花第一次见到这么凶的宋池,身子一抖,忙低下头道:“姑娘已经歇下了,她说,说如果殿下有事,可以明早过来。”

宋池挺拔的眉峰便皱得更紧了。

以长辈的身份看侄子被人冷落,昭元帝体会到一种新奇的乐趣,可发现小姑娘的倔脾气像极了她的母亲,昭元帝心里又是一疼。趁侄子还没有发作,昭元帝温声道:“你再去跟你们姑娘说一声,就说殿下请了他的伯父过来帮忙说项,还请你们姑娘耽误片刻。”

端王的伯父?

杏花愣了愣,她记得,端王只有一个大伯父,是太原城的晋王殿下,后来,后来晋王……

反应过来,杏花再看昭元帝,脸都白了,两条腿眼瞅着哆嗦起来。

昭元帝笑了笑:“快去吧,这边还挺冷的。”

杏花的脑袋已经转不动了,人家说什么她就听什么,直到来到通往后宅的走廊上,杏花才突然捂住嘴,小跑着去见姑娘。

虞宁初已经靠在床头了,之所以是靠着,就是担心宋池不肯离开。

“姑娘姑娘!”杏花一溜烟地跑进来,带过来一阵凉风,见到稳稳当当靠在床头的姑娘,杏花急道:“哎呀,姑娘您快起来吧,殿下带来的那人,是,是皇上啊!”

好歹没有太傻,最后四个字,杏花凑到虞宁初耳边才说出来。

虞宁初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杏花。

杏花连连点头:“真的是皇上,长得跟殿下可像了,皇上说,他是来帮殿下说项的。”

请昭元帝来帮忙说和?

惊慌之余,虞宁初觉得有些好笑,她拒绝宋池有两个原因,一是不喜他的再三轻贱,一是不喜他与晋王的和睦关系,宋池竟然请了昭元帝来,怎么,是想拿皇权压她吗?

讽刺的念头刚刚冒出来,想到宋池曾用整个沈家来威胁她,虞宁初又开始害怕起来,正德帝那么昏庸,谁敢保证昭元帝一定就是明君?

她攥着被角道:“你去请他们到厅堂喝茶,我收拾收拾就来。”

杏花点头,心慌意乱地去前面招待了,再没有先前的轻松。

虞宁初穿好衣裳,坐在梳妆台前,心情复杂地将长发拢了起来,梳了一个简单的发髻,齐整便可,无须珠钗。

冬夜寒风呼啸,虞宁初走到门口,被风吹得一激灵,又回去披了件斗篷。若为了见宋家伯侄俩而染了风寒,不值当。

厅堂里,因为主人的离开,晚饭后炭火就被下人抬走了,这会儿只稍微比外面暖和一些。

宋池一会儿看向门口,一会儿又担心虞家的招待不周会触怒昭元帝似的,因此对杏花各种挑剔起来,不是吩咐她去搬炭火,就是吩咐她换壶好茶,反倒是昭元帝,一一拒绝了侄子的提议,态度宽和,让杏花感受到了一种春风拂面般的温柔,索性站在了昭元帝这一侧候着。

宋池替虞宁初向昭元帝解释道:“这丫鬟叫杏花,在扬州虞宅伺候的时候没人调教,很是不懂规矩,您多担待。”

杏花听了,委屈得眼里转泪,她是没有微雨姐姐做事周全,可也没有殿下说得那么不堪吧?以前殿下都没有嫌弃过她,今晚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就因为提亲被姑娘拒了?那也忒小气了。

昭元帝垂着眼帘,嘴角挂着笑,仿佛并不在意似的,然则杏花的笨拙与侄子的话,就像一把刀子插在了他身上。如果不是他,沈嫣怎么会嫁给虞尚,怎么会远赴扬州,她的女儿又怎么会只能用这种丫鬟伺候?

“你下去吧。”不想听宋池再训杏花,昭元帝朝杏花摆摆手道。

杏花抹着眼泪出去了,恰好虞宁初从走廊那边转过来,看到了杏花掉眼泪的这一幕。

虞宁初眉头一拧。

“姑娘来了。”杏花忙低下头,若无其事地行礼道。

里面宋池听到声音,放在膝盖上的手一紧。

昭元帝瞥了他一眼,有些幸灾乐祸,让你欺负人家的丫鬟,这下看你如何解释。

宋池被他一看,薄唇紧抿,又变成了一个冷面王爷。

就在此时,一只白皙纤细的手攥住厚布帘子一侧,门帘挑起,一道披着青色缎面斗篷的身影走了进来。当她抬起头,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她的脸,黛眉水眸,面若青莲,匆匆又怯怯地扫了一眼昭元帝的方向,便在门口跪下,朝昭元帝叩首道:“罪妇之女,叩见皇上。”

主位之上,昭元帝身体前倾,双手紧紧地抓着两侧的扶手,满眼震惊地看着跪在那里的人:“你,你抬起头来。”

虞宁初乖顺地抬起头,只是长睫密密低垂,遮掩了眼中的情绪。

看清她的脸,昭元帝失魂落魄地站了起来。

他已经有快二十年没见过沈嫣了,起初还能梦到她,后来时间长了,她的模样开始模糊,就算在梦里见到了,他也看不清她的脸,只是一遍遍地梦着少年时候的点点滴滴。

可是此刻,虞宁初的出现忽然让记忆深处那些模糊的少女脸庞变得清晰起来,无论是沈嫣微笑的模样,还是她愤怒的眼睛,都无比地鲜活起来,历历在目,宛如昨日。

他早知道她生了一个女儿,却不知道母女俩如此相像。

昭元帝情不自禁地朝虞宁初走去。

虞宁初慌乱地重新叩头。

宋池难以压抑地咳了两声。

昭元帝陡得回神,再看跪在那里的小姑娘,他苦涩一笑,重新坐到椅子上,喃喃道:“你,你……起来吧。”

“谢皇上。”虞宁初缓缓地站了起来,只是仍然站在门前,似乎很害怕对面的帝王。

昭元帝难以克制地看着她的脸,又好像透过这张脸,在看另一个人。

他的注视如此明显,虞宁初微微偏头,少女肌肤苍白,有种人人都可以欺负一下的柔弱。

昭元帝目光微变。

沈嫣从来不会这样,她就像一朵带刺的蔷薇,谁招惹了她,她便刺过去。

跟着,昭元帝想起虞宁初行礼时的话,她,自称罪妇之女。

他的心上,一直扎着一根刺,时隐时现,现在,那刺又冒出来了,比以往更重地狠狠地刺痛了他。

“子渊,你先出去吧。”昭元帝对不时咳嗽两声的侄子道。

宋池闻言,目光复杂地看向虞宁初,与此同时,虞宁初也紧张地朝他看来。再怎么说,她与宋池很熟了,昭元帝单独留下她做什么?

面对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一个盯着自己不放的男人,虞宁初很难不怕,她甚至想向宋池服软,只要他别走。

宋池用眼神安抚她不用怕,转身对昭元帝道:“伯父,是我想娶她,还是让我跟她谈吧?”

昭元帝便问虞宁初:“你可愿意嫁给子渊?”

虞宁初神色变化,低下头去。

昭元帝道:“你不用怕,今晚我只是子渊的伯父,想与你谈谈这桩婚事,子渊,你先出去,就在门口守着。”

宋池应是,再看眼虞宁初,走到她身边,低声警告道:“你可以对我不敬,皇上面前休要放肆”。

虞宁初回视他的眼神更冷了,怕她放肆,他别带昭元帝过来啊?

昭元帝将一对儿年轻人的神态看在眼里,暗暗叹息,侄子,还真是年轻不懂事。

宋池出去了,厚重的棉布帘子被他挑起,很快又落下,冬夜呼啸的风声也重新被阻挡在外。

虞宁初的头垂得更低了,如一只初见生人的幼鹿。

昭元帝面露怜惜,指指旁边的主位,温声对小姑娘道:“坐过来吧,有些事,我不想让子渊听见。”

虞宁初迟疑片刻,选择了顺从。

昭元帝看着她落座,等虞宁初坐好了,他则移开视线,看着门口道:“我只有子渊这一个侄子,他幼时丧母,入京后也一直背负着太多,几次死里逃生,身上伤痕累累。身为伯父,我愧对他颇多,得知他有了心上人,我很想他能得偿所愿。阿芜,可以告诉我你为何不想嫁他吗?”

他唤“阿芜”的时候,声音温和,仿佛是她的一个亲戚长辈。

虞宁初低着头,声音微微颤抖:“他非君子。”

昭元帝:“嗯,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可子渊向我坦诚他确实对不起你,子渊也说了,他会改正,除了这点,你可还有别的顾虑?”

虞宁初攥着袖子,却无法简简单单地将第二个理由说出来。

昭元帝朝这边看了眼,就见她密密长长的睫毛间,不知何时挂了泪珠。

烛光跳跃,昭元帝突然恍惚起来,仿佛对面的小姑娘变成了另一个人,在哭着质问他。

可沈嫣并没有在他面前哭过。

当年,父王与老侯爷交好,他也常去平西侯府走动,与沈嫣,算得上青梅竹马。

然而父亲、母亲都不同意他与沈嫣的婚事,甚至不顾他的反对,执意与郑国公府定了婚事。

订婚的消息传开,她不肯再见他。

昭元帝想了各种办法,然而即便成功见面,她也没有一句好话,更是铁了心要与他断绝往日情意。昭元帝又急又怒,那一日好不容易再见到她,两人言语不和,她转身要走,昭元帝冲动地将人拦住,冲动地想,如果他先要了她,沈嫣会不会愿意给他做妾,虽然是妾,但他保证心里只有她一人,绝不踏入郑氏的房中。

沈嫣不愿,她打他骂他,可昭元帝已经被冲动与欲望折磨得失去了理智。

太夫人身边的丫鬟突然出现,他就像被人窥见了最不堪的一面,尤其是在沈嫣面前暴露了这一面,惊醒过来,羞愧难当,匆匆离去。

等他冷静下来,外面已经传出了沈嫣意图勾引自己的风言风语。

昭元帝抱着最后一丝得到她的希望,去沈家提亲,纳她做妾,然而依然被她拒绝。

她宁可声名扫地嫁给一个寒门进士,跟着虞尚离开京城,也不肯与他在一起。

在昏黄寂寥的烛光中,昭元帝第一次将这个深藏了二十年的秘密诉之于口,他垂着眼,对一旁抽泣出声的小姑娘道:“是我对不起你娘,你要恨就恨我吧,与子渊无关,子渊真的很喜欢你,希望你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

虞宁初哭了很久很久,才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她问昭元帝:“因为您,我娘成了京城的笑柄,成了京城官妇人们眼中不知廉耻的女人,甚至我娘都死了,当我来到京城,那些人也要重新提一提我娘的旧事,高高在上地告诫我不要学我娘。请问皇上,如果我嫁了殿下,您觉得外人会怎么说?”

昭元帝闭上了眼睛。

虞宁初自问自答地道:“她们会说,一定是我趁寄居在沈家的时候,亦或是跟着殿下下扬州的时候,趁机勾引了殿下。她们会说,有其母必有其女,我娘不知廉耻攀龙附凤,怪不得也养出了一个不知廉耻的女儿……”

“够了!”

昭元帝突然怒喝道。

虞宁初全身一抖,眼泪也吓得断了。

门外,宋池突然闯了进来,紧张地看着里面。

虞宁初偏过头,掩面哽咽。

昭元帝脸色铁青,不知是在怒虞宁初不停地戳他的伤口,在怒那些乱嚼舌根的人,还是在怒他自己。

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眼中竟爬满了血丝。

宣泄过积压在心底的怨愤,恢复理智的虞宁初重新跪下,朝昭元帝叩首道:“承蒙皇上、殿下青睐,只是民女无才无德,万万配不上殿下,亦不忍因为我的婚事,连累母亲再次被人提起,九泉之下不得安宁。”

宋池怔怔地看着她,那如被暴雨浇淋的神情,让昭元帝慢慢冷静了下来:“子渊先出去,朕还没有说完。”

宋池苦笑转身。

待门帘重新放下,昭元帝看着跪在那里身子单薄的姑娘,问:“因为你娘,你怨我,也因此迁怒子渊,是不是?”

虞宁初言不由衷:“民女不敢。”

昭元帝笑了,笑得悲凉,像是要说给虞宁初听,又像是自言自语:“你该怨我,我也怨,如果可以重来,我宁可带着你娘离开王府,也不会负她,不会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客死他乡。”

虞宁初默默听着,如果可以重来,她也不想母亲死去,可惜,没有如果。

“你娘走的时候,可有说什么?”昭元帝忽然问,语气比之前沧桑了很多。

虞宁初木木的,半晌才道:“我娘喜欢一个人待着,丫鬟发现她走了的时候,她的身子已经冷了。”

母亲对这个世界毫无留恋,包括她这个女儿,就连去世,母亲也没有想过要见她一眼。

昭元帝听了那么多,直到此刻,终于潸然泪下:“是我对不起她,她一定很恨我。”

虞宁初怔住了,母亲,真的恨这个男人吗?

不知道真相前,得知母亲收藏了那么多昭元帝喜欢的骏马雕刻,虞宁初还怀疑过,是不是母亲真的勾引了昭元帝,她太爱慕昭元帝了,哪怕无法在一起,哪怕自尝了恶果,依然放不下昭元帝,所以到处收集骏马雕刻,睹物思人。

今夜,她知道了真相,再回忆母亲……

看向座椅上的帝王,虞宁初酸涩道:“她该恨您,可她大多时候都在走神,并不像在记恨谁。”

昭元帝茫然地看过来。

虞宁初不知为何要说出这些,只是,这是母亲与昭元帝的爱恨纠缠,母亲到底怎么想的,昭元帝或许更清楚。

“离开扬州前,我在母亲的库房看到一整面的骏马雕刻,后来听温嬷嬷说,您爱马如命,而那些雕刻,是母亲多年来陆陆续续收集的。”

马?

昭元帝忽然起身,走开几步,背对虞宁初站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低声道:“我会给你母亲一个交待,但子渊与此事无关,你别再怪他了。”

虞宁初沉默不语。

母女俩一样的倔,昭元帝只好带着宋池离开了。

出了虞宅,昭元帝径直上了马车,隔着窗帘对宋池道:“朕想一个人静静,你早些回府吧。”

宋池只好站在巷子里,目送马车带着昭元帝朝皇宫的方向而去。

一直到马车拐了弯,宋池才看向虞府。

他知道沈氏的事是虞宁初心里的一个结,这个结不解开,虞宁初不会给他机会。

然而解铃还须系铃人,此结只有昭元帝能结,他能促成今晚昭元帝与她的见面已属侥幸,至于昭元帝愿不愿意还沈氏一个清白,宋池没有任何把握。

昭元帝回了皇宫,一个人进了寝殿。

帝王的寝殿敞阔又冷清,昭元帝呆呆地坐在龙榻上,脑海里是她远在扬州,对着一橱骏马雕刻出神的样子。

“如果我与你的马同时落水,你先救谁?”

“自然是你。”

“你不是爱马如命吗?”

“你比我的命更要紧。”

怎么那么傻,怎么那么傻。

翌日早朝,亦是年前最后一次朝会,昭元帝先宣布了一道为皇后母族郑国公府平反的圣旨。

群臣议论了片刻,无一人反对,说到底,郑国公府的确是被冤枉的。

昭元帝坐在龙椅上,看着下面的文武百官,等大殿重新恢复安静,昭元帝沉声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先帝被奸臣韩统蛊惑,致使错判郑国公府一案,朕当以此为鉴,以免重蹈覆辙。为表朕之决心,朕愿自揭朕这四十来年犯下过的唯一大错,供天下臣民闻之责之,时时鞭策于朕,使其成为朕此生唯一大过。”

群臣哗然!

昭元帝看向袁公公。

袁公公低叹一声,展开手中一卷圣旨。

圣旨中,昭元帝称其年轻时曾去平西侯府沈家做客,贪杯醉酒,对老侯爷爱女沈嫣行为不端,沈嫣品行高洁宁死不从。此事被侯府下人撞见,沈嫣清誉受损,昭元帝碍于情面未曾澄清事实,致使沈嫣蒙冤,年仅二十三岁便抑郁而终。

昭元帝悔恨不已,追封沈嫣为超品贞淑夫人,以慰沈嫣在天之灵。

第86章 (我从未做过会让你怀孕之事)

早朝一结束,宣旨公公便拿着诏书来了四井胡同的虞府。

公公登门时,虞宁初一个人在内室坐着。

昨夜骤然得知当年的真相,虞宁初整晚都难以入眠,脑海里全是她非常熟悉的沈家花园,是昭元帝纠缠母亲的身影。

原来母亲也曾经经历过被男人轻薄,母女俩唯一的区别,是母亲心里有昭元帝,只是不满昭元帝的背叛,不想给昭元帝做妾,她对宋池,却没有那么深的痴情。

心有所恋却被恋人所伤,虞宁初替母亲心疼,却也为有这样的母亲骄傲,庶女又如何,母亲不愿做妾,那么即便王府世子也无法强迫她。

除了心疼与骄傲,虞宁初也替母亲不值,为何要那么傻。昭元帝要娶别人,母亲断情就断情,为何自暴自弃随随便便就把自己嫁了?她被宋池欺辱,都想到了做一辈子的老姑娘,母亲为何一定要听从外祖父的安排?

思来想去,虞宁初渐渐也明白了,母亲犯傻,是因为被情所伤,心伤了或心死了,哪还有理智可存?

待到天亮,虞宁初的眼睛都肿了,温嬷嬷用冷水打湿巾子,帮她敷了又敷,总算能够见人了。

虞宁初将昭元帝的话告诉了温嬷嬷。

爱不爱的,都太虚了,更何况沈氏都死了,再掰扯那些也无用,温嬷嬷更在意昭元帝要怎么给沈氏一个交待。

于是,昭元帝的诏书就来了。

虞宁初与全府下人一道来接旨,只有疯疯癫癫的虞尚被关在了屋中。

公公有四十多岁了,声音很是清润温和,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再弯腰上前,将圣旨交到虞宁初手中。

昭元帝既然昭告天下他愧对了一个女子,诰命也封了,自然也要有实质的补偿。朝廷的诰命夫人都是有俸禄的,不过以前从未出过超品诰命夫人,最高也就是一品,所以,沈氏这个超品夫人该拿多少俸禄,完全由昭元帝说了算。

昭元帝为其定下的俸禄是月俸百两,因为沈氏已经过逝,她从未领受过的这份俸禄将由她唯一的女儿也就是虞宁初代为领受,直至虞宁初寿终正寝。

交了圣旨,公公指着旁边小公公手里的托盘道:“虞姑娘,这是您今年一整年的俸禄,待到明年,您直接安排仆人拿着夫人的腰牌去衙门领取就是,朝廷会在每月初一发放诸位诰命夫人的俸禄。”

虞宁初眼睛是湿的,母亲蒙冤这么多年,今日终于得意洗刷冤屈。

母亲需要这份诏书,她也需要,但她并不需要昭元帝送的这份俸禄。

“民女生活还算富足,还劳公公禀明圣上,将这份俸禄另做其他兴邦安民之用吧。”虞宁初双手托着圣旨,恭敬地道。

公公笑了,慈爱地提醒道:“姑娘仁善,可圣旨如此,您若不领俸禄,便是抗旨了……”

他没说完,温嬷嬷就在后面扯了扯虞宁初的袖子。

虞宁初想起昭元帝那声愤怒的“住口”,只好收下。

公公便留下一份圣旨与一千两百两银子,带着小公公告辞了。

温嬷嬷陪着虞宁初进了内室,语重心长地道:“姑娘,皇上刚刚登基,虽然民心比先帝高一大截,但终究根基还不稳,这时候最是该谨慎行事、巩固民心,但因为您的一番哭诉,皇上能够在这个节骨眼颁发罪己诏,已经非常难得,您也读过史书,可曾见过这样的皇帝?”

虞宁初的确没见过。

温嬷嬷:“所以啊,您就别在因为俸禄的事赌气了,再说了,您或许不缺银子,可您缺靠山啊,如今有了这份月月发的俸禄,旁人就知道您在皇上心里是挂了号的,如此,谁还敢找您的不痛快?您真不稀罕这笔银子,可以留着做善事,为您与夫人积福啊。”

虞宁初转过弯来,登时为刚刚的言语面上发热。

温嬷嬷笑道:“姑娘年纪还小,难免冲动直率,不像老奴,宁可不要骨气,也要这银子。”

虞宁初何止这一个冲动,她现在还想带着这份圣旨去护国公府见太夫人,去安王府见沈明漪,让曾经屡次轻贱母亲的这二人,亲眼看看皇上在圣旨里都说了什么。

不过,她终究按捺下了这份冲动,太夫人、沈明漪再不好,大舅舅、大表哥都把她当亲人真心对待,如果她把太夫人、沈明漪气坏了,大舅舅、大表哥该难过了。

“对了姑娘,你知道皇上为何给夫人定下百两的俸银吗?”温嬷嬷看眼桌子上的托盘,问。

虞宁初摇头,她对朝廷俸禄这些事完全没有了解。

温嬷嬷:“满京城也没有几个一品诰命夫人,而她们月俸只有二十两。”

虞宁初吃了一惊,超品夫人与一品夫人竟然差了这么多?

温嬷嬷意味深长地道:“皇后尊贵吧,月俸便是百两。”

虞宁初骤然色变。

温嬷嬷低声道:“谁知道呢,也许皇上只是随意定了个数,也许就是老奴猜测的那个意思,无论如何,等皇后进了京,知道这事,这辈子怕是都要憋一口闷气了。”

虞宁初紧张道:“那皇后会不会记恨到我头上?”

温嬷嬷安抚她道:“看皇上的意思,他一直都记着夫人呢,不然您就是哭死皇上也不会在意,如此深情,皇后与他待在一个屋檐下,肯定也能看出来。所以,如果皇后心胸狭隘,无论有没有这道圣旨,她都不会看您顺眼,可那又如何?她敢出手对付您,皇上乃至全天下都知道是她做的,她不敢,只能继续憋着。”

虞宁初没有温嬷嬷这么想得开,人家是皇后啊,想收拾她又不必亲自动手。

温嬷嬷见她害怕,不禁后悔自己的多嘴了,赶紧又道:“老奴说的只是如果,姑娘别想太多,也许皇后心胸宽广,根本不在意皇上与夫人的事,毕竟夫人已经去世那么久了,皇后身份尊贵,底下儿女双全,全天下的女人属她最命好,她犯不着计较这个,是不是?”

虞宁初只能希望如此了。

没过多久,三夫人来了四井胡同,原来昭元帝也给护国公府下了一道同样的旨意,除了诏书,昭元帝还留下了一道口谕,称沈嫣是因为他的错过下嫁虞尚,如今沈嫣一个人孤零零地葬在扬州,以她超品夫人的身份,护国公府可以尽快安排将沈嫣之墓迁往沈家宗墓的事宜了。

说起这道口谕,三夫人两眼湿润,摸着虞宁初的头道:“过几日你表哥他们也要回来了,等过完年,舅母便带着你表哥一起去扬州,帮你娘迁坟,等她葬入沈家宗墓,有你外祖父外祖母陪着,就再也不会孤单了,咱们也可以随时去祭奠。”

想起母亲的孤坟,虞宁初哽咽了:“我也去。”

三夫人:“你一个小姑娘,还是不要来回折腾了,安心留在京城吧,否则你在路上伤心落泪,舅母还得一直想办法安慰你,来回两个多月的路程,舅母也够累的,阿芜也不想舅母再费心是不是?”

虞宁初哭了一会儿,终于同意了。

三夫人让丫鬟端来热水,她打湿巾子帮虞宁初擦脸,看着小姑娘花瓣似的肌肤,三夫人试着道:“阿芜啊,皇上不会无缘无故下旨为你娘平反,我猜,这里面应该有殿下的功劳,你看,殿下如此诚心诚意,你要不要重新考虑一下殿下的提亲?不然你真的一辈子不嫁,舅舅舅母心里如何好受。”

虞宁初低下头,回避道:“舅母,我现在心里全是我娘,您不提他好吗?”

三夫人还能说什么?

她叹道:“其实这件事我跟你舅舅还没有告诉别人,一是想着保全殿下的颜面,二则此事若传出去,别人得知殿下喜欢你,哪怕你孝顺的名声再好,别人也不敢来提亲了。哎,舅母的意思是,此事你暂且别跟你表姐说,免得从她那边漏出消息去。”

虞宁初道:“舅母不放心,我不会对任何人说的,就是不知道那日殿下来提亲,街上有没有人撞见。”

三夫人算算日子,道:“那天是休沐,天寒地冻的,街上没什么人,而且这都过去四五日了,我也没听见什么风声,应该没人瞧见吧。”

虞宁初松了口气。

其实她打定主意不嫁宋池,传出去也不怕什么,但终究会多一些麻烦,至少表姐与宋湘肯定会追问她拒嫁的原因,现在这样,谁也不知道就挺好的,耳根清净。

傍晚沈三爷从吏部出来,回护国公府前也来看了一趟外甥女,提到妹妹迁坟的事,沈三爷泪湿衣襟,虞宁初又反过来安慰了舅舅一通。

沈三爷离开时,天已经黑透了。

用过晚饭,虞宁初暂且没有回屋,坐在厅堂里出神。

微雨劝她:“这边没有内室暖和,姑娘便是睡不着,还是回房待着吧?”

虞宁初摇摇头,叫她拿棋盘来。

她也想早点睡,却怕宋池又来,她还得重新换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