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放了炭盆,下棋的时候虽然手有点冷,双脚好歹是暖和的,下了两三盘,虞宁初困了。

昨晚她几乎没睡,今天因为圣旨心情激荡,歇晌的时候也没有睡踏实。

“好了,回房吧。”虞宁初打着哈欠道。

谁曾想,她已经洗完脚躺下了,灯都熄了,门房来报,说端王殿下求见。

虞宁初猜,宋池是为了圣旨一事来邀功的吧?

能求得这份圣旨,虞宁初的确承宋池的情,所以,她强撑精神,带着微雨去了前面,才走到厅堂窗下,就听里面传来一道压抑的咳嗽。

虞宁初忽然想起,昨夜宋池随昭元帝过来,就是一直在咳嗽,只是她当时的心思都在昭元帝身上,没有多在意。

让微雨在外面等着,虞宁初自己进去了,挑开帘子,就见宋池坐在左侧的客位上,修长挺拔的大男人,只穿着一件墨色锦袍,在这寒冷的冬夜实属苛待自己。目光相对,他的右手还抵在唇前,灯光再昏黄,也照亮了他潮红病态的脸,虞宁初后知后觉地发现,眼前的宋池,比他提亲那晚瘦了很多。

那晚的宋池因为被她拒绝,满面寒霜,说的话做的事也充满杀气。

此时的宋池,面容憔悴沧桑,别说王爷的尊贵了,连他在沈家做表公子时的矜贵都没了,只是一个很难不令人怜悯的病人。

虞宁初扫眼桌面,没有茶水。

她迟疑片刻,吩咐外面的微雨去泡茶。

宋池摆摆手,垂眸道:“不用麻烦了,我与表妹说几句话就走。”

说完,他朝虞宁初走来。

虞宁初下意识地看向另一侧。

宋池停在她三步外,手里拿着帕子挡住嘴,一边低咳一边道:“我一直以为,只要我忙完大事,只要我来提亲,哪怕先前做过什么失礼之事,表妹也一定会嫁给我,所以被你毫不留情地拒绝,我很生气,那晚也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今晚过来,便是向表妹道歉。”

虞宁初偏着头,道:“殿下帮我娘求了圣旨,还了她清白,我很感激,只要殿下别再逼迫我,你我之间,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吧。”

宋池看着她清冷疏离的脸,苦笑道:“表妹不曾对我动情,又怎知求而不得之苦?有些东西,不是我想忘就能忘的。”

虞宁初皱眉,看了他一眼:“殿下究竟想说什么?”

宋池脸色泛红,目光却掺杂了落寞与温和:“我想说,伯母的事表妹不用谢我,如果皇上已经忘情,你我说再多,皇上也不会颁发那道圣旨。”

“我想说,如果我不曾纠缠表妹,今年甚至去年,表妹大概已经定了亲事,我成全了表妹,自己却要遗憾终身,所以在得知皇上与伯母的旧事之前,你再恨我,我都不后悔。”

“可我现在后悔了,我怕因为我的逼迫,表妹变成另一个伯母。”

“表妹,你我之间的事,我不会忘,但绝不会对任何人提起。我不会再逼表妹嫁我,但也希望表妹切勿因为我真的一生不嫁,虚度年华。如果有合适的提亲人选,表妹尽管放心应许,我绝不会旁生枝节,表妹也不必妄自菲薄,无论前朝本朝,寡妇都可再嫁,何况表妹还是清白之身。”

虞宁初一直默默地听着,直到宋池说到这句,她突然悲愤交加,泪眼问道:“清白?我何来的清白?你那样对我,我侥幸才没有怀孕,才没有声名扫地被人唾骂,你……”

想到从扬州回来时她的担惊受怕,虞宁初再也说不下去了,只簌簌地掉着眼泪。

宋池看着她的眼泪,震惊到忘了咳嗽。

半晌,他终于反应过来,想要解释,又是一阵猛咳。

虞宁初横他一眼,往前走了几步,逐客道:“殿下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宋池好受了些,想要解释,又难以启齿:“你……你等会儿先别睡,留一扇窗,我会亲自送一本书过来,你看了,便知道我从来没有做过会让你怀孕之事。”

虞宁初听到一半便想骂他居然还要擅闯私宅,可听完后半句,她沉默了,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宋池咳了咳:“那我先告辞……对了,昨晚为了激皇上过来,我不得不演了一场戏,对杏花几番斥责,对你也恶语相向,然则那并非我本意,这世上除了你与阿湘,无人再能让我暴露心中真正喜怒。”

不等虞宁初回应,他最后看她一眼,离开了。

虞宁初脑海里全是他即将送过来的书,她太困惑,宋池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回到后宅,虞宁初用最快的速度躺下,如此微雨才能歇下。

等微雨出去了,她再打开一扇窗。

冷风嗖嗖地吹进来,虞宁初系好斗篷,移动椅子,坐在冷风吹不到的地方。

等啊等,也不知道到了什么时候,外面传来了几不可闻的一声咳嗽。

很快,一道黑影出现在窗外,腊月十五的月亮,照清了宋池憔悴的脸。

他应该也没料到她就坐在另一扇窗的阴影中,伸手将一个匣子放到桌面上,一手拿帕子捂着嘴,迅速离去。

虞宁初的心砰砰地跳,猜到他走远了,她赶紧关上窗户,抱起匣子与铜灯,哆哆嗦嗦地钻进了帐子。

点燃铜灯,帐子里亮了起来。

虞宁初打开匣子,里面果然有一本书,只是书的上面,还有一封信与一个小匣子。

虞宁初顿了顿,先看信。

信上只有寥寥几行字:“明日十六,亦是你十六岁的芳辰,我既已承诺不再纠缠,便不该再准备新的贺礼。簪子乃是去年所置,与其在我那里束之高阁,不如赠给表妹,全当了断。”

簪子?

虞宁初打开小匣子,灯光摇曳,那支蝴蝶簪子精美非凡,虞宁初往外取的时候,薄如蝉翼的彩蝶轻轻颤动,栩栩如生。

毋庸置疑,这簪子很美,美到虞宁初都无法因为送礼之人,而心生不喜。

可是再喜欢,虞宁初都不可能戴这支簪子。

等今年宋湘过小生辰的时候,她转送给宋湘吧。

心里有了决断,虞宁初放好蝴蝶簪子,拿出那本书来。

看书之前,吹过冷风的虞宁初手脚冰凉,看完前序与前两页内容,虞宁初全身都发起烫来。

原来,表姐与宋湘语焉不详议论过的洞房花烛夜竟然是这么回事,怪不得她不曾怀孕,怪不得宋池说他并没有做过让她可以怀孕的事。

与书上所描述的相比,宋池在马车里的逼迫虽然过分,但也只是比亲她的嘴更过了一点,距离夺她清白那一步还远得很,甚至,当时他明明可以亲她的胸,宋池也只是在边缘辗转片刻,便拉起了她的衣裳。

第87章 (为了你,没有什么是我不敢)

天快亮了,温嬷嬷洗漱完毕,来了前院,绕过走廊,就见微雨站在廊檐下,叫端水的小丫鬟先下去。

温嬷嬷奇怪,瞥眼姑娘的屋子,走过去问微雨:“姑娘还没起吗?”

温嬷嬷年纪大了,白天处理完内务,通常自己吃了晚饭就会睡下,那些贴身伺候的活儿,都交给微雨、杏花这两个大丫鬟,所以她并不知道昨晚端王殿下又来了。

微雨也不知道姑娘愿不愿意让温嬷嬷知晓此事,所以暂且先瞒下了,轻声道:“前晚姑娘没睡好,今早可能要迟些起。”

温嬷嬷点点头,这时,杏花也过来了,换微雨先去吃饭。

温嬷嬷、杏花一块儿在堂屋里守着。

不多时,微雨吃过早饭回来了,三人继续守,日头爬上了屋顶。

温嬷嬷觉得不对,今日是姑娘的生辰,舅老爷夫妻、明岚姑娘、安乐公主肯定会过来,姑娘速来温柔知礼,如何会在今日赖床?

温嬷嬷亲自去了内室。

屋里烧着地龙,暖和是暖和,但烧了一晚,窗户紧闭,略有些闷了。一缕阳光穿过琉璃窗户,在地面投下一片光亮,少女闺房里处处雅致,北面是一架去年新订做的架子床。白色绣花的纱帐静静垂落,隐隐约约地透出一床红底缎面的锦被来。

温嬷嬷轻步来到床边,无声地挑开帐子,就见虞宁初露在被窝外的小脸红通通的,嘴唇都有些干了。

温嬷嬷心头一跳,手掌贴到了虞宁初的额头。

突然袭来的清凉让虞宁初睁开了眼睛,那清澈的眼里浮着一层水雾,乃是病中才有的可怜样子。

“傻姑娘,是不是晚上又没睡好,都发热了。”温嬷嬷一边挂帐子,一边吩咐外面,叫杏花去端水,叫微雨通知门房去请郎中。

虞宁初回想昨晚,她猜到宋池可能会来,故意在前面等了很久,等不到躺下了,宋池又来了,这是第一次折腾。后来宋池说要送书给她,虞宁初打开窗户,冷风灌入,哪怕她系着斗篷坐在避风的地方,也着实挨冻了一段时间,这是第二次折腾。待她看了宋池送来的书,躺在被窝里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宋池的几次轻薄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睡着的,这便是第三番折腾,再加上前晚几乎彻夜未眠,着凉真不稀奇了。

“嬷嬷莫担心,都是没睡好,好好补两晚就没事了。”一点小风寒,虞宁初没有放在心上。

杏花端了热水进来。

温嬷嬷体贴地扶虞宁初坐起来,虞宁初喉咙一痒,忍不住咳了两下,温嬷嬷赶紧又倒了一碗刚烧好的开水,在三个茶碗里来回倒腾,降了温度,再端来给虞宁初喝。

然而温水只能临时缓解喉咙的不适,没多久,虞宁初就频繁咳嗽起来。

郎中来了,替她诊脉,道是风寒,开了一副方子,让她先连吃三日。

在温嬷嬷、微雨、杏花关切的目光中,虞宁初将一碗发苦的汤药喝得干干净净。

这时时候已经不早了,宋湘第一个登了门,都是闺中好姐妹,哪怕只是小生辰,也要聚在一起热闹热闹。

虞宁初去前院迎接,见到宋湘,她先示意宋湘不要靠近她,尴尬道:“我这两日有些着凉,你离我远点,别过了……咳咳……别过了病气给你。”

宋湘已经看到她红的不正常的脸了,再听两声那小猫似的咳嗽,宋湘稀奇道:“你们这一个个的,怎么都病了?我哥哥也是,从十一那天就开始咳嗽,到今早还没好,不过阿芜别担心,哥哥咳得那么厉害也没传给我,你这只小病猫更没什么可怕的。”

虞宁初当然知道宋池在咳嗽,却才知道宋池是从十一那天开始病的,也就是在她明确拒婚之后。

会是单纯的巧合吗?

走神了一会儿,虞宁初请宋湘去了暖阁,朝南的窗户都打开了,幸好今日无风,清冽的空气温和地漫进来,保持着空气的畅通。

“今年我给你准备的礼物比较特殊,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宋湘接过丫鬟手中的匣子,摆到虞宁初面前,打开道:“京城有一位忘尘先生,写书营生,每两年出一个故事。我跟你说,忘尘先生可厉害了,他的故事曲折动人、文字老练触动人心,每次他的故事一登各大书坊,立即就会被人抢光,可难买了!”

“我是其中一个书坊的老主顾,今年提前跟书坊订了三套,最多只能订三套了。我自留了一套,一套送二表哥他们,这套专门送你。”

虞宁初看向那精心装订的三本新书,封面上描绘了一对儿年轻男女,男人一身黑色道袍背负长剑,女子亦白裙飘飘凌空而立,倒仿佛什么神仙人物。

宋湘打了一个哈欠道:“这次忘尘先生写的是一段神仙间的爱恨情仇,我花了三天三夜终于看完了,我敢保证,你肯定会喜欢。”

虞宁初听了这话,再去看宋湘,就发现她眼底微黑,果真没睡好的样子。

虞宁初有那么一丝丝嫉妒,同样是没睡好,怎么宋湘安然无恙,她就病倒了?

宋湘还在感叹:“可惜忘尘先生两年才出一个故事,这次看完了,下个故事又要再等两年了。”

虞宁初咳嗽两下,好奇道:“忘尘先生一共写过几个故事了?”

宋湘热情地解释道:“这是第四个故事,前面三个故事也都好看极了,你要看吗?要看跟我说一声,我都借你看,省着你再去买了。”

虞宁初鬼使神差地想起了宋湘与表姐探讨的夫妻房中事,微微色变:“难道你知晓的那些本应婚后女子才知道的事,都是从忘尘先生的故事里看到的?”

宋湘立即反驳:“怎么可能,只有二三流的先生才靠那种东西卖书,忘尘先生即便写男女之事,也都是点到即止,却又引人遐思……”

虞宁初就一边咳嗽,一边听宋湘堆砌辞藻狠狠地夸了一遍这位忘尘先生。

沈明岚也来了,看到宋湘送的礼物,沈明岚笑道:“风水轮流转,终于轮到阿湘送表妹话本子了。”

虞宁初笑道:“表姐也看过忘尘先生的书?觉得如何?”

沈明岚想了想,道:“可能我不太爱看话本子,觉得也就还行吧。”

这话立即引起了宋湘的不满,两个人从嘴仗发展成闹作一团,虞宁初无可奈何地看着,三人好像又回到了住在沈家的时候。

沈三爷、三夫人来得比较晚,见外甥女虽然病了,心情却很好,笑靥如花,夫妻俩互视一眼,默契地约好今年就算了,明年再挑时机重新劝外甥女嫁人,倒不一定非要嫁宋池,眼看又要举行新的一届文武春闱了,自有一波年轻才俊涌入京城,或许里面就有适合外甥女的。

吃完席面,在虞宁初这个病人的坚持下,大家都没有多待。

宋湘坐马车回了端王府。

今日朝廷官员们已经都放假了,宋池奉旨在家养病,不曾出门。

宋湘来探望哥哥,得知哥哥人在书房,宋湘有点生气,进去就训斥道:“病了还要附庸风雅,你身子还要不要了?”

说着,宋湘就要收走哥哥面前的画纸与砚台,只是行动之前,她先看了一眼,哥哥画的竟然是一只在看书的小猫。

“喵……”

一只真猫从洒满阳光的窗台上抬起头,朝这边叫了叫,叫完又眯起眼睛缩回脑袋,舒舒服服地晒起了太阳。

宋湘恍然大悟,原来哥哥画的是这只猫。

“不许画了。”哥哥画的太好,宋湘不忍心强行毁了画,放软语气道。

宋池偏头咳嗽一声,笑道:“就快画好了,阿湘再给我一盏茶的时间。”

宋湘哼了哼,坐到旁边,瞥了几眼哥哥,忽然道:“哥哥,忘尘先生莫非是你?”

宋池自然知道妹妹倾慕一位写书先生,笑道:“何出此言?你哥哥我可没有闲功夫写书。”

宋湘:“忘尘啊,我看你就挺忘尘的,以前你心里装着大事,不想娶妻也就罢了,如今大局已定,登门来说亲的人更多了,你竟然还是一个都不肯见。”

宋池没有解释什么,一边画猫一边问她:“你去贺礼,虞表妹可喜欢你的礼物?”

宋湘:“不知道呢,得她看过了才行,对了,阿芜也染了风寒,咳啊咳的,你们俩看起来更像住在一起的兄妹。”

宋池睫毛微动,她也病了?莫非是从他这里过了病气?

本来就在恨他,若她也将生病怪在他头上……

是夜夜幕降临,宋池又悄悄出现在了虞府门外。

门房都见怪不怪了,快速开门,将殿下请了进去,再让小丫鬟去知会虞宁初。

虞宁初得知宋池来了,脸上先是一热,好在她本来就因病面红,再红一点好像也没有太大的差别。

他竟然送了那种书给她,她竟然也真的看了,此时见面,岂不尴尬?

不过,虞宁初也想知道才答应过不再纠缠她的宋池,这次来是为了何事。

去见宋池的时候,虞宁初戴了面纱。

厅堂里面,宋池坐在客座上,因为来得还早,杏花泡了茶给他,只是小丫鬟神情凝重,唯恐再挨骂似的。

虞宁初一来,杏花自动退到了外面。

宋池看向虞宁初,看不到她的脸,只看到一双水润清亮的眼,视线相触,她立即低了下去。

宋池咳了咳,刚要开口,她也咳了。

气氛微微凝结,过了会儿,宋池才道:“听阿湘说你病了,想必是从我这里过的病气,既是同症,我这里有御医开的良方,你照着抓药吧,应能药到病除。”

说着,他将一张药方放到了桌子上,然后就要告辞。

虞宁初想到他病了那么多日,垂眸质疑道:“既是良方,为何前夜你咳,今晚还在咳嗽?听舅母说,御医开的方子较为保守,殿下还是拿走这方子,另请民间良医试试吧。”

宋池轻薄过她,也帮过她救过她,又有宋湘那层关系在,虞宁初并不想他用错药方一直病下去。

宋池低笑:“表妹是在关心我吗?”

先前他病秧秧的,容易让人心软,可这话一说出来,虞宁初立即记起他令人厌恶的地方来,冷声道:“毕竟熟识,我只是随口奉劝一句。”

宋池咳了咳,在她身后道:“药方的确是良方,只是那些煎好的药全被我泼了,甚至故意受寒加重病情,否则,你觉得皇上为何要来替我说项?我毕竟是他的侄子,为他做了那么多,他不忍心见我为情所困。”

虞宁初震惊地看向他:“你,你连皇上都敢……”

宋池:“为了你,没有什么是我不敢的。”

第88章 (皇后进京)

宋池走了,留下一张药方。

虞宁初捡起那张方子,上面是有些熟悉的字迹,竟然是他亲手所抄。

他一直拖着不吃药,是怕恢复得太快,昭元帝起疑吧?

“为了你,没有什么是我不敢的。”

耳边响起他低哑的声音,虞宁初不由自主地记起了很多事。宋池的确胆大妄为,敢在侯府里欺负她,也敢在比武擂台前徒手替她挡剑,敢当着亲妹妹的面对她动手动脚,也敢为了她的不平,宁可加重病情也要引昭元帝过来。都说伴君如伴虎,宋池此举,简直就是在老虎头上拔毛。

不过,昭元帝也不是第一个被宋池算计、糊弄的皇帝了。

以前的韩国舅、正德帝……

夜深人静,虞宁初第一次真正去思索这两年宋池都做了什么,又冒了多大的风险,那些侥幸没有发生的危险且不提,为了获取奸臣昏君的信任,光是毒箭,宋池就挨了两次,她也曾亲眼目睹他肩膀上血淋淋的伤口。如今他咳得这么厉害,也有元气受损的缘故吧?

罢了,他难不难病不病又与她何关,富贵险中求,他那么拼命也是为了辅佐亲大伯登基,亦得到了赐封亲王的回报。

至于她与宋池之间的恩怨,随着这几日的种种,如宋池所说,已经完全了断。

掩好被子,虞宁初平静睡去。

接下来她还是用自己的药方,连喝了三日药,咳嗽已经好了,只是呼吸稍微不畅,但也没有大碍。

腊月二十,虞宁初带着虞扬、虞菱兄妹俩去街上置办年货。

兄妹俩都很懂事,也把她当亲姐姐看待,虞宁初因为被陈氏挤兑多年,无法完全消除对兄妹俩的芥蒂,难以对他们掏心掏肺,但身边有两个乖巧懂事的孩子作伴,虞府的日子便多了很多欢声笑语,所以大体上,虞宁初还是很愿意带兄妹俩去街上逛逛的。

天气晴朗无风,京城的百姓早把正德帝的驾崩抛到了脑后,喜气洋洋地穿梭在街道上置办年货,这家店里买炒货,那家店里买彩布,总之有好多东西要买。

虞宁初也带着兄妹俩来了一家绸缎庄,新年的衣裳早做好了,她得买些绸缎交给丫鬟做春装。

“你们看看,喜欢哪个颜色就告诉姐姐。”戴着面纱,虞宁初温声细语地道。

虞扬请姐姐帮他挑,小姑娘更爱美一些,虞菱兴高采烈地选了两种颜色,还想再选,虞扬拉住妹妹,叫妹妹不要太贪。

虞菱担心地看向姐姐。

虞宁初笑道:“还可以再挑一种。”反正花的也是虞尚的积蓄,而且小姑娘做三套春装也不算奢侈。

虞扬看着姐姐温柔的眼睛,暗暗告诉自己,一定要好好读书,长大了考取功名,回报姐姐。

虞宁初又挑了一些,伙计去包的时候,虞宁初看向街上,就见三四个年轻的布衣书生结伴走了过去,多半是来京准备参加春闱的各地举人。

绸缎都包好了,微雨付钱,跟着的小厮先抱着一堆绸缎回去了,后面虞宁初也不会再买什么大件。

一行人刚出了绸缎庄,忽然有两队侍卫齐刷刷地跑过来,催促百姓们站到街道两侧,将中间的路空出来。

如此一来,街道两侧全被无奈遵命的百姓满挤满了,水泄不通,百姓们也不着急走,纷纷打听起何事来。

有的侍卫透出风声,今日皇后要进城了。

昭元帝上个月月初就登基了,郑皇后母子三人却还在太原的王府,耽误了一个多月,终于赶在年前回来了。

百姓们最好热闹,也最喜欢议论,正德帝在位时锦衣卫时时在街上行走,百姓们不得不闭紧嘴巴,新帝登基后取消了锦衣卫,百姓们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地议论了。

“听老人说,当年皇上根本不喜欢这位皇后呢,眼里只有沈家姑娘,可惜老王爷老王妃不许,皇上没办法,可是你们看看,皇上刚登基,就追封了沈家姑娘,足见旧情难忘,皇后之前离得远可能还不知道此事,现在进了京,听说消息,不知道会不会生气。”

“不生气?怎么可能,就是泥菩萨也得气一肚子,要是我们家男人敢这样,我非得撕烂他的嘴!”

“你敢撕,皇后敢吗?只能忍着。”

虞宁初姐弟几个夹在百姓们中间,被迫听了一堆诸如此类的议论,更有人憧憬沈嫣的美貌,觉得只有仙女般的美人才能让昭元帝如此痴情难忘。

虞宁初心情复杂,好在因为昭元帝的圣旨,百姓们并没有诟病母亲什么,更多的是关于昭元帝究竟更爱谁的议论,有人认为昭元帝更爱母亲,有人认为昭元帝更爱郑皇后,证据就是昭元帝身边只有郑皇后一个女人,连个妾室都没有。

这是妇人们最感兴趣的,男人们则在讨论另一件事。说起来,昭元帝登基这么久,封了郑皇后,封了亲侄子亲侄女,对他亲生的一对儿儿女,女儿直接称公主倒没什么,可是,昭元帝并没有封他唯一的皇子宋澈为太子,目前宋澈还只是大皇子而已。

“是不是要等大皇子进京了再封太子?”

“谁知道呢,我听说啊,大皇子文弱多病,身子骨不太硬朗,皇上又那么器重端王,没准啊……”

“不能吧,侄子再好,哪个当爹的会把家产留给侄子,还不都是留给亲儿子。”

“如果这笔家产是侄子帮忙攒下来的呢?”

“嘘,小心祸从口出。”

百姓们能说出这种话,已经够胆大了,虞宁初在旁边听着,亦是心惊胆战。昭元帝能因为宋池病重就亲自来见她,这份伯侄情意,确实堪比父子了。

没过多久,侍卫们已经清街完毕,空出一条康庄大道来。

城门外,因为皇后进京,本该休沐的官员们也奉旨提前过来迎接。

空气凛冽,趁皇后的銮驾还没到,官员们双手缩在袖子里,三两成群的交谈着。

有人注意到,端王与安乐公主都没有来。

“是不是王爷的风寒还没有好?”一个官员揣测道。

站在他对面的官员露出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笑。百姓们口没遮拦,官员们谨慎多了,消息也更灵通,这么多年,就算端王与昭元帝的不和是假的,可端王母亲早逝、父亲出家,端王小小年纪来到京城,谁敢说这一切都是晋王府的谋划?端王对晋王府肯定有恨,所恨对象,必然是昭元帝与郑皇后其中的一个。

日头越升越高,官员们的脚底却越来越凉,一团团白雾从他们面前升起,就在双足冻僵之前,皇后的銮驾终于到了。

昔日晋王府里的侍卫们在前开道,后面排了三辆马车。

郑皇后坐在第一辆马车中,大皇子宋澈坐在第二辆,公主宋沁坐在第三辆车中。

宋沁十分兴奋,也骄傲自豪,对身边的大丫鬟道:“快两个月没见父皇了,今日我们进京,不知道父皇会不会来城门外接我们。”

那丫鬟只是附和地笑,没敢应声。如果当初的王爷与王妃恩爱,今日妻儿爱女都来了,皇上肯定会来接,可晋王府里的老人都看得明明白白,王爷平时常住军营,便是逢年过节回到王府,也很少住在王妃那边,对一双儿女虽然温和,却也没见过什么特别的疼爱。

反倒是王爷对大公子宋池,亲手教过写字,亲手传授剑法,二爷夫妻出门游玩不带孩子,王爷便带大公子去军营见世面。

可以说,晋王府四个孩子,王爷最疼爱的便是大公子,其他三个孩子获得的疼爱加起来,也不足大公子一人。

车轮滚动,终于停在了百官面前。

百官跪下,恭迎皇后。

郑皇后端坐车中,早在车未停时,旁边跪着的嬷嬷便替她观察过外面,不见昭元帝,也不见端王。

不过,郑皇后多少料到了这个局面,她安慰自己,至少,她始终是他的妻子,无论他是王爷还是皇上,她都与他同享荣耀,只要儿子封了太子,女儿再嫁个良婿,她这辈子也就没什么可再求的了,至于那颗她求了快二十年也没有求到的心,她已经不再指望。

命百官免礼,銮驾没有耽搁太久,驶进城门。

城中,皇后銮驾一到,百姓们不约而同地跪下,高呼皇后娘娘千岁。

嬷嬷贴心地挑起了一层棉布帘子,只剩一道珠帘,好让郑皇后可以欣赏外面的盛况。

郑皇后朝外看去,看到一颗颗黑漆漆的脑袋,有戴着布巾冠帽的男子,也有头戴珠钗的妇人。

郑皇后眼里,流露出了由衷的笑意,她这一笑,眼尾的细纹便加深了起来。

如果虞宁初、沈明岚见了,定会吃惊,沈家的二夫人、三夫人与郑皇后都是三十出头的年纪,似她们这等贵妇人,保养得好,二夫人、三夫人眼角连细纹都没有呢,郑皇后竟然已经显出了老态。

马车缓缓地开过去了,守在两边的侍卫们收队,离开。

街上立即又恢复了先前的热闹与繁华。

宫中,郑皇后母子三人,终于见到了昭元帝。

郑皇后看着分别了快两个月的丈夫,意外地发现,初登帝位的丈夫并没有流露出她想象中的意气风发,反而消瘦憔悴了很多,仿佛,仿佛做皇帝并不是一件多么值得高兴的事。

宋澈、宋沁也都看出了父皇的憔悴与疲惫。

“父皇,您最近是不是很累?”宋沁关心地道。

昭元帝笑笑,除非是昏君,做皇帝怎么可能不累。他图谋大事,完全是为了天下百姓为了大周的列祖列宗,但凡正德帝是个明君,他都不会处心积虑。进京之后,他几乎夜夜忙到三更天,总算将正德帝遗留的一些烂摊子处理完了,而这并没有结束,过了年,还会有新的折子递上来。

“朕没事,你们这一路也辛苦了,都去休息吧。”昭元帝并没有与家人说太多的意思,就像他在晋王府时一样。

郑皇后只好带着一双儿女告退了。

宋沁去了她的公主殿,宋澈去了他的皇子所,郑皇后离昭元帝那边近一些,最先踏进自己的寝居。

她是真的累了,沐浴过后便睡了一小觉,醒来才有心情接受殿中一众宫人的拜见。

打发了众人,郑皇后靠在暖榻上,问提前半个月进宫的太监魏公公:“这段时间,宫里宫外可有什么新鲜事?”

她嫁给晋王后,宫里就拨了太监宫女给她,起初她身边的大太监并非魏公公,这个魏公公,乃是郑皇后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对她忠心耿耿。

魏公公先说了郑国公府平反一案。

郑皇后很是欣慰,她的娘家众人都是因为这门婚事才冤死的,昭元帝最先重审此案,总算还有良心。

魏公公说了一堆,想到沈氏的追封根本瞒不了多久,他不说皇后也会从别的地方知道,只能硬着头皮,将他抄写的诏书内容递给郑皇后。

郑皇后看完,脸上血色尽失。

第89章 (其实我早已心有所属)

郑皇后等人进京的第二日,四匹快马风尘仆仆地到了京城。

在外历练了两年的沈牧、沈逸兄弟俩,终于被护国公放回来了。

三夫人见到儿子,高兴极了,派人来通知虞宁初、沈明岚,叫姐妹俩回来,晌午大家一起吃饭。

虞宁初得到消息,马上换了身出门见客的衣裳,猜到表姐一家也要回去,虞宁初先让车夫将车赶到宁国公府门外,等沈明岚、曹坚夫妻俩抱着敦哥儿出来,看到她的马车,沈明岚笑着丢下丈夫儿子,跑来与虞宁初同车。

虞宁初还想逗逗男娃娃呢,失望地问:“表姐怎么不抱敦哥儿过来?”

沈明岚知道表妹喜欢自家儿子,可她现在几乎天天都跟儿子待在一起,偶尔也想轻松一把喘口气,解释道:“抱她过来,我还怎么跟你说话,让你姐夫哄吧。哎,你跟阿湘还没成亲,不懂当娘的辛苦,哎,我都后悔嫁得那么早了,还是做姑娘更快活,除了吃喝玩乐什么也不用操心,哎!”

她连着叹了三口气,把虞宁初逗笑了:“你也就是随口说说,姐夫对你多好啊,你才舍不得不嫁。”

沈明岚不想再提丈夫儿子,与虞宁初聊起别的来。

两辆马车很快就来到了护国公府,三人带着孩子熟门熟路地来到厅堂,还没进去,就听里而传来宋湘的嗔怪:“二表哥还是先操心自己的婚事吧,我才不用你管!”

沈明岚惊讶地看向虞宁初:“阿湘怎么来得这么快?”

虞宁初猜测道:“可能她正好过来探望二舅母了吧。”

说话间,守在门前的两个小丫鬟笑着朝里而通传一声,替他们挑起帘子。

温暖如春的厅堂里,已经坐得满满当当了,太夫人容光焕发地坐在中间,二房、三房都到齐了,还多了曹坚这个女婿,只有大房那边少了很多人,国公爷镇守边关没有回来,韩氏、韩锦竺住在庄子上,沈明漪待在安王府守寡,只有沈琢来了,身后乳母抱着他才九个月大的女儿蕙姐儿。

除此之外,宋池、宋湘兄妹俩也在,只是以前兄妹俩都会像沈牧、沈阔一样站在沈二爷、二夫人身后,如今兄妹俩一个贵为王爷一个贵为公主,太夫人特意给他们安排了座位。

虞宁初看到宋池,立即收回视线,投向沈牧、沈逸这对儿堂兄弟。

两年未见,沈牧、沈逸都晒黑了,也更加高大魁梧,散发着武官的英姿勃勃,少年的青涩之气悄然褪去,眉眼沉稳了很多。

“呦,咱们家的姑奶奶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