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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儿用眼睛的余光瞟她一眼,拖长了声调,轻声娇笑道:“都说如何精明、如何厉害,让我不要招惹,哼,原来是草包一个!看来坊间的传说不可轻信。”扶了小厮的手臂,头也不回地走了。

漫天飞雪,如同春日繁花。婉娘悠然地望着雪景,满脸掩不住的笑意。文清追过来,不解道:“她今天来到底做什么?”

婉娘笑而不语。沫儿坏笑道:“她来看婉娘的笑话。”

文清挠头道:“明明是王凡弃妻在先,她怎么说是用了我们的香粉之后呢?”老气横秋地补充了一句:“女人的话真不能信。”

沫儿拍手道:“正是正是。”朝婉娘扒个鬼脸,吐舌道:“哈哈,婉娘的话也不能信。”转而埋怨道:“你干嘛故意装傻?不过就是装优雅么,谁不会?大不了就不理她,瞧你还颠儿颠儿地摆出一副蠢相。”

婉娘笑道:“呸,和一个爱端着装着的人比谁更能装,岂不把自己活生生拉到了她的境界上?这买卖我可不做。”

沫儿辩解道:“可你看看她的样子,瞧不起几个字就鞋写在脸上呢。”

婉娘伸手接了一片雪花,莞尔道:“她装她的,和我们有什么相干?若不是这世上有这么多装着端着的人,生活哪有什么乐子?”

文清见天地茫茫,雪花飞舞之间看似杂乱,却终归落下,内心一片澄澈,不由双手合十道:“有人问佛:‘有人羞我,辱我,骂我,悔我,欺我,骗我,害我,我将何以处之?’佛曰:‘容他,凭他,随他,尽他,让他,由他,任他,帮他,再过几年看他。’”

婉娘一愣,道:“小孩子,学这些做什么。”嘴上虽这么说,眼底却带着些惊喜。

文清憨笑道:“我听圆德大师讲经时说的,用在这里也挺合适。”婉娘微微颔首,拍了拍文清的肩,一双黑眸深邃如海。

沫儿却大声反驳道:“这话听着大度,却是气死人的。要是真有这么个坏人,你天天让着他,躲着他,他骗你害你你还得帮他,不用等几年,一年,一个月我就活活气死啦!”说完还极其夸张地摇晃着脑袋,对着天空做了个吐血不止的动作。

文清口拙,半天才结巴道:“太过争强好胜…总是不太好…”

婉娘任凭二人争辩,在旁边掩口而笑。沫儿翻着白眼道:“笑什么?我说的是实话。既然众生平等,凭什么我就要白白受人轻侮?我不欺负人,人也别欺负我去。若人家找上门来,我也决计不做缩头乌龟。”

文清听了,觉得似乎都有道理,但自己显然还是更倾向于佛家理论,只是不知该如何反驳。

婉娘笑眯眯道:“那照你们俩的意思,今天这事儿如何解决?文清先说。”

文清想了想,道:“凤凰儿虽然不是个善茬,不过如今王夫人也想明白了,凤凰儿已基本影响不到她。只要她不去害小雨和她娘,来我们这里摆威风这事儿,就算了吧。”

婉娘点点头,道:“嗯,文清宅心仁厚。沫儿呢?”

沫儿神色凝重,像个小大人一般,小胸脯一挺,正色道:“她今天来的莫名其妙,又象兴师问罪,又象打探底细。我还是那句话,她不招惹我们,我就不招惹她,否者,我管她多能装优雅,照样打她个狗吃屎。”

婉娘哈哈大笑,点着他的额头道:“人家好歹是个美人儿,你小子一点怜香惜玉的心都没有,动不动就狗吃屎,真是太恶俗了!”

沫儿嘻嘻哈哈道:“这叫有其主必有其仆,我跟你学的呢。嗯,下次凤凰儿再来,我来对付她,保准比今儿还好玩。”

这场大雪下得甚为气势,地面屋顶犹如铺上了厚厚的棉毡,原本萧瑟的树木仿佛一夜之间化身白珊瑚,精致细腻了许多,常有干枯的枝桠不堪重压,带着扑扑簌簌的雪团猛然坠落下来。

下午时分,婉娘带着文清沫儿,用石镜重新收集了镜雪。沫儿正担心镜雪触到即化,不知如何存放,却见婉娘变戏法一般拿出一个黑底圆肚小瓶,将石镜上的镜雪小心地抖落进去。

这个黑色小瓶细腻温润,光泽明亮,通体分布由孔雀蓝、玛瑙红、竹叶青、金黄嫩绿等十余种色彩构成的梅花图案,叶翠枝疏,浓淡清逸,犹如画上去的一般。镜雪放到里面不融不化,层层叠叠如烟如霞,反射着斑驳绚丽的光芒。沫儿惊叹道:“这谁画的瓶子?真漂亮!”

婉娘道:“好好瞧瞧,这是画的吗?——这是正宗的梅花玉,也叫做汝玉。”原来这些梅花图案竟然是天然形成的。文清见这个同石镜的质地相似,道:“石镜上面怎么没有梅花?”

婉娘解释道:“石镜是梅玉,瓶子则为梅花玉,两者本属同源,以上面是否有梅花图案为别。这可是种性能奇异的玉石呢,用梅花玉制成的餐具,三伏天扣入肉食三日不腐,具有‘暑而不热,寒而不凉’的特性,所以用来储存镜雪最好不过。”

沫儿接过了瓶子,放下鼻子下猛嗅,道:“梅花玉,果然名副其实。”

有婉娘亲自动手,很快小瓶子便满了。三人回到中堂,婉娘用火漆将装了镜雪的梅花玉瓶仔细封好,收藏起来,然后差黄三取了上好的紫茉莉籽儿和一些灰绿色的小颗粒种子来。

沫儿见后一种不认识,连忙装着换鞋子,躲到一边,婉娘拉过文清道:“过来看看,这是什么?”

文清仔细看了看,老实答道:“不知道。”沫儿见婉娘眉毛竖起,可巧儿黄三搬了石臼过来,忙凑上去殷勤地帮忙,小声道:“三哥,那个灰绿色的东西是什么?”

黄三嘶哑道:“覆盆子。”

沫儿不等婉娘发问,大声道:“覆盆子!覆盆子!”

婉娘知他作弊,恼道:“两个不学好的东西!我说过多少次了,中药花草不分家,这种东西,一见到就要认得,知道它的习性。下次再有这种情形,你们俩都不要吃饭了!”接着唠唠叨叨地道:“覆盆子需要立夏后、果实已饱满而尚呈绿色时采摘,除净梗叶,用沸水浸片刻,置烈日下晒干,这样做出的香粉才能留其清香,去其酸涩…”文清和沫儿只有老老实实听着。

黄三拿了把小刀,将紫茉莉籽的坚硬外壳剥掉,只留下白色胚仁,慢慢地研磨,再经过一遍遍的细淘,做出细白的茉莉粉。婉娘指挥着文清和沫儿,将覆盆子也研碎了,同样做成细粉。

这两样都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一个下午的功夫便做完了。吃过晚饭,婉娘神神秘秘道:“沫儿,你想不想看看三楼里还有什么东西?”

三楼未住人,一直作为储放香料之地。除了香料,还有各种奇花异草,沫儿曾亲眼见过花朵妖艳、骷髅果实的因果树,布满半透明红色果子的出血菌,开着金色花朵的龙鳞花。可惜婉娘总说,这些东西见不得人气,人来人往容易冲撞了它们,影响其生长,所以总不让文清和沫儿上去玩。

文清和沫儿顿时兴奋起来。沫儿抓起灯笼就上冲,却被婉娘一把抓住,叫道:“洗手!”

沫儿嘟哝道:“干嘛,我的脚又不臭。”自己放在鼻子下闻了闻,还伸手往婉娘鼻子下放:“真的一点也不臭。”今天在雪地里疯了一天,沫儿的脚趾又开始发痒了。刚才他不顾文清还在吃饭,只管脱了鞋袜,不停地搓揉。

婉娘一把打开。沫儿又把手放文清鼻子下,叫道:“文清,你说,不臭的吧?我前天才洗过脚。”

文清果真闻了闻,老实道:“不臭。”

婉娘听到“前天”二字,早捏了鼻子躲得远远的,喝道:“文清我们两个去!你这个小脏猪,那些花瓣也不许你碰!”

沫儿将灯笼递给文清,悻悻道:“女人就是麻烦。”走到门外的脸盆将手放在里面湿了一下,道:“洗好了。”

婉娘隔着门叫道:“要用皂角洗!”

雪还在下,发出整齐的沙沙声。沫儿无奈,胡乱搓了一把皂角,连声叫道:“冷死了!冷死了!”一头扎进屋内。

婉娘拿着一个红花瓷瓶,皱着眉头,斜着身子离他的手远远的,唯恐他的手上还残留着脚臭,从瓷瓶里挑出一点香粉,远远地点在沫儿额头上,道:“快点涂抹了。过会儿不许惊叫,不许乱动。”又拿出三条娟子,分别掩了口鼻。

在婉娘的唠叨声中,三人上了楼。婉娘径直走到最里面的一间,猛地打开房门又迅速关上。一阵血腥味扑鼻而来,伴随着嗡嗡的声音,像是无数只蚊蝇乱飞。

这个时候,按说蚊蝇早死了。沫儿不敢乱动,只将灯笼高高打起。这个房间挺大,左侧靠墙放满了搁架,上面放了些瓶瓶罐罐;房屋的中间,放着一个大花盆,中间立着一段水桶粗细的枯根,一片叶子也没有。周围放着四盆胖胖的植物,叶片肥硕。

这个时候,按说蚊蝇早死了。沫儿不敢乱动,只将灯笼高高打起。这个房间挺大,但有些气闷,左侧靠墙放满了搁架,上面放了些瓶瓶罐罐;房屋的中间,放着一个大花盆,中间立着一段水桶粗细的枯根,泛着暗红的光,一片叶子也没有。周围放着四盆胖胖的植物,叶片肥硕,根茎粗大,上面布满了细小的红色绒毛。

婉娘指着中间的植物,低声道:“这个叫做血木。”

沫儿见这几棵植物看上去平淡无奇,心中稍有失望,不顾婉娘阻止,蹑手蹑脚走近了看。刚往前垮了一步,只听嗡的一声,肥胖植物表面的红色绒毛突然飞起,黑压压的一片,象一朵乌云压了过来,血腥味也骤然变得浓重。

婉娘眼疾手快,抓住沫儿的衣领将他拉了回来。那一坨乌云飞到肥胖植物的外围,犹如受到召唤一般,整齐地飞回,重新密密麻麻地趴在胖植物上,一动不动。

沫儿再也不敢靠近。婉娘笑道:“沫儿想喂蚊子不成?它们一定也想尝尝新鲜的血。”

文清惊讶道:“这个时节,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蚊子?”从沫儿手中接过灯笼,将灯头拨亮了些,对着肥胖植物上的红色绒毛,果然是一只只的蚊子,长腿细腰,一个个肚子圆鼓鼓,泛着红光。

婉娘低声道:“其实不叫蚊子,叫做血奴。”指着长着肥厚叶片的四颗小树道:“这个叫做肉桂——可不是日常做香料的肉桂。这种肉桂长于西域密林,叶子里面有一种奇异的香味,同桂花香味有相似之处,而且叶片肉质肥厚,所以取了这么个名字。”

沫儿奇道:“这些蚊子,不,血奴,就是依靠肉桂为生了?”说话间,中间的枯木突然抖动了一下,离沫儿最近的那株肉桂上的血奴一惊而起,纷纷落在血木上,片刻儿功夫,肚子的红色褪去变成了半透明状,然后飞回,而临近的那棵肉桂仿佛得到了命令,上面的血奴也同样扑过去,待肚子变色后整齐飞回。

一炷香功夫,四株肉桂上的血奴飞过一遍,中间的血木枯色消失,变得通体鲜红。文清和沫儿见一群蚊子样的东西训练有素,似乎能够听从植物指挥一般,大觉惊喜。

沫儿猜测道:“蚊子肯定把肚子里的东西输送到血木上了,所以肚子变得没了颜色。”

文清一边点头称是,一边伸着脖子看,疑惑道:“蚊子即使吃了肉桂的树汁,也不可能活这么久啊。”说着突然叫起来:“快看,有些蚊子死了!”

伏在肉桂的蚊子,不断挣扎着跌落了下来,肉桂的根部铺了一层蚊子尸体。其他活着的蚊子也萎顿了许多,翅膀扇动远不如刚才有力,而且不象刚才一样安静得象叶面上的绒毛,而是烦躁不安,不停地爬动。

沫儿一看到密密麻麻的东西,便不由得心里发毛,连忙转开头,埋怨道:“你偷偷地养些蚊子做什么?最讨厌这种东西。”

婉娘拿出一副白丝手套,嘻嘻笑道:“这可是好东西呢。没了它们,血奴果就长不出来啦。”原来在生物与植物之间,有很多相生相克的链条。这种被称为血奴的蚊子,便是肉桂和血木之间的中介。

文清摇头道:“我还是不懂。”

婉娘道:“血木无枝无叶,自身不能成活,但它本身可以散发一种奇异的味道,吸引蚊子来帮它输送养分;而肉桂肉厚汁多,养分很足,却很难自身合成香味,血木中的成分可以帮助它提升香味。”

沫儿比划着,接口道:“我知道啦,蚊子这么飞来飞去,吸了这个的养分给那个,也把那个的成分传给这个,两个就都好了,对不对?”蚊子被血木俘获之后,便需要不断寻找植物汁液输送给血木,周围种上几盆肉桂,正好相得益彰。

婉娘笑道:“什么这个那个的,你说话就会夹缠不清。”

文清看着红亮的血木,小心翼翼道:“这种东西很名贵吧?婉娘你从何处得来的?”

婉娘扑哧一笑,道:“你好好看看,这是什么木头?”

若是没有了血红的颜色,这块枯木瘢纹纵横,结节突出,粗糙的犹如老榆树。文清道:“同榆树有些像。”

婉娘拍手道:“不错,血木长成之前,本是最常见的榆木。榆木死去后的枯根,在合适的时候会产生一种红丝菌,就是这种菌,能够俘获蚊子来养它。”榆木微甜,最招蚊子,这个连沫儿都知道,夏夜乘凉决计不能坐在榆树下。

文清佩服道:“好聪明的血木。”

婉娘笑道:“血木与肉桂相互利用,苦的是这群沦为血奴的蚊子了。”

三人说着,时间过得飞快,但见肉桂上的血奴逐渐安静,血木的顶端也红的如同鸡冠一般,婉娘从门旁搁架上拿下一个小瓷盆递给文清,道:“沫儿打灯笼,文清拿好小盆。”自己从门后取了一个直柄小铲子,嘱咐道:“不要用手去轰那些血奴,即使被叮也要忍着。”

三人分别从肉桂花盆的缝隙中走进血木旁边。原来这血木中间竟然是空的,里面全是蚊子,嗡嗡地乱飞,却不飞出血木顶端。沫儿把灯笼放在血木上方,隐隐看到树洞中间一个拳头大的果子,鲜红欲滴,蚊子们只绕着纷飞,却没有一只落在上面。

婉娘喜滋滋道:“血奴果,血奴果,一颗成佛陀。”一铲子下去,将果子挖了出来,啪地一声甩到文清端着的小瓷盆里,叫道:“跑啊!”撒丫子就跑,一点儿形象也不顾。

沫儿打着灯笼,正伸着脑袋往里看,见婉娘取出果子,还幻想它的味道如何,冷不丁脸前腾起一阵乌云,额头、手背等裸露出的地方又痒又痛,转眼见婉娘如同兔子一般跳到了门口,而那四株肉桂上残存的蚊子乌泱乌泱的都扑了过来,吓得连蹦带跳窜了出去,伸手便要关门,被婉娘拉住。

那些蚊子刚刚飞过肉桂,便直直地跌落地上,抖动几下便死了,须臾功夫,一直飞动的蚊子也没了,地上落了厚厚一层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