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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妇人忙应道:“有,有,男子口脂以莹润珠、流花露、半边娇、淡淡愁四种为上,莹润珠和流花露颜色自然,气味清新,半边娇和淡淡愁胜在润泽度好,最适合天气干燥时使用。公子想要哪种?”

婉娘用手指上硕大的玉戒轻敲着茶碗的盖子,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道:“有些日子没下雪了,最近嘴唇稍有干裂。就来个半边娇吧。再要一个同款的女子口脂。”

中年妇人喜上眉梢,笑道:“公子好眼光,这几种口脂里,也就半边娇有同款女用的。我这就拿订单来,公子稍候。”说着喜滋滋地去了。

沫儿觉得无趣得很,嘟囔道:“来这里订香粉?我瞧着你是疯魔了。”说着溜了出来,去看那些伙计们制作香粉。

相比闻香榭各种器具,这里的工艺粗糙多了。沫儿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嗤之以鼻。

一个瘦伙计老练地将笼上蒸着的红蓝花取下来晾着,又去拿了石臼来。沫儿探头一看,红蓝花软塌塌的,部分花瓣已经如同絮状,显然是蒸的时辰和火候未控制好。偏偏瘦伙计见沫儿围观,还面露得色,炫耀道:“没见过吧,我们香云阁的胭脂可不是盖的,整个洛阳都没有如此好的手艺!”

沫儿想都没想,回道:“你这个花瓣明显是蒸得过了。你瞧这里,这里,”翻出里面絮状的花瓣,“蒸红蓝花要视其干湿程度而定,这个红蓝花的原料本不是很干,蒸一炷香功夫即可,可你却蒸了半个时辰,如今红色折损大半,制作出来的胭脂颜色必定寡淡。”

瘦伙计瞪大了眼,不服气道:“我做了多年胭脂,难道不如你一个小娃儿?”

沫儿得意道:“你先去看看蒸锅吧。”瘦子抓起笼篦子,嘴里道:“蒸锅怎么了?”定睛一看,蒸锅里的水已经变成红色——确实是蒸的过了,红蓝花的红色原料未经压榨沁出,必然影响胭脂质地。瘦子脸上有些挂不住,板着脸道:“小娃儿胡说,到时多澄淘几遍即可。”

沫儿见瘦子嘴硬,不由得来了劲,有心卖弄,打开旁边一处澄淘干净的底粉,用手指捻了捻,胸有成竹道:“这个底粉只筛了两遍,颗粒有些大,涂抹到脸上不容易贴服。”又拈起一颗旁边小砂锅里焙好的紫茉莉种子,放在嘴里咬了一下,道:“火候稍欠,影响出粉率。”听得瘦子一愣一愣的。

沫儿对着蒸坊几款半成品评头论足了一番,连里面混合了什么香料,比例大致多少都说了出来,把几个制作香粉的伙计都吸引了来,围着沫儿好奇地问东问西。沫儿不敢说自己是闻香榭的,只说是跟着自家公子,对香粉颇有研究。正趾高气扬、指手画脚之际,无意之中看见对面上房门帘儿打开了一条缝,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正盯着自己看,不由得心虚,说话的声音瞬间降了下来,想赶紧回婉娘在的偏厦。

但几个伙计觉得这小娃儿十分有趣,不肯让他走,一个矮胖子拉着他的手臂,戏谑道:“小公子哪家府上的?多来我们这儿指点着,我给我们掌柜说说,每月给你开工钱。”除了瘦子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其他几个伙计都哈哈大笑。沫儿后悔刚才讲牛皮吹得过了,有些不好意思。正拉扯之间,上房帘子开了,一个绿衣女子走了过来,笑盈盈道:“王叔刘叔,什么事这么开心?”却是阿萝,看样子同香云阁的伙计们十分稔熟。

沫儿吃了一惊。前晚他被绑之前,看到阿萝和一个老年男子在新昌公主府里,行为举止诡异,似乎与盗尸案不无关系;今日突然在这里遇见,心里自然多了几分警惕。

阿萝看到沫儿,大方一笑,道:“刚才我也听了,这位小公子还真是为行家呢。”沫儿情知婉娘将自己装扮了,一时半会儿她还认不出来曾经见过面,却仍不敢大意,故意粗声粗气,傻呵呵笑道:“小的胡说八道,让姐姐见笑了。”

矮胖子凑近了道:“安小姐,这位小公子在香粉方面极有天赋,不如打听打听,看能不能引入我们香云阁。”瘦子显然是首席制香师傅,对此话颇不以为然,冷冷道:“他一个小娃子,不过蒙对了,有什么要紧?”

阿萝笑道:“王叔刘叔你们忙去吧,我来问问这位小公子。”瘦子恨恨地瞪了一眼沫儿,其他几个伙计一哄而散。阿萝拉了沫儿到旁边一处绿篱旁,在沫儿面前蹲下,道:“请问如何称呼?”

沫儿偷眼瞄了下偏厦,仍不见婉娘和文清出来,只好继续装傻,嗫嚅道:“我叫小方。”

阿萝笑道:“不用紧张。你制作香粉的工艺,同谁学的?”

沫儿吸了下鼻涕,道:“跟我家公子。公子喜欢用香粉送人,因为我鼻子一闻,就知道用了什么料,所以公子喜欢带着我。”

阿萝低下头沉思了片刻,抬头笑道:“你的鼻子真这么好使?不如我们玩个游戏,姐姐这里有一款香粉,是从西域带过来的,原料很少见,你如果闻出是那种香料,我送你一个笔锭如意的小金锭,若是你输了,就和你家公子说明,要在我这里做工一个月,怎么样,玩不玩?”说着从荷包里取出一个黄澄澄的小金锭来。

沫儿转了几个心思。一来那个金锭着实诱人,二来想看看她所谓的西域香粉到底是什么东西,第三嘛,婉娘在这里,自己有恃无恐,大白天的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唯一难办的是她说的如果输了要在香云阁做工一个月。沫儿想了想,道:“做工什么的,要我家公子说了才算。”故意在“我家公子”上加重了语气,心道若是输了,这个难题就推给婉娘解决好了。

阿萝领着沫儿来到上房,折身去了里屋。屋子里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同胭脂水粉的香味混合在一起,十分难闻。沫儿心下惴惴,慢慢退到门口,浑身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只待有什么异常便拔腿逃跑。

阿萝低声了说了几句话,似乎在征求屋内人的意见。沫儿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凝神听屋里人说话,只听阿萝低声道:“再试试吧,如若不行,那就算了。”却听不到屋内人说话,但想是那人同意了,阿萝拿了一盒香粉走了出来。

这是一个小巧的檀木心型盒子,打开了看,里面却不是香粉,而是一块玫瑰红石头,同前晚在停尸房里捡到的那棵石头一样,只是被打磨成了心型,放在盒子里刚好合适。沫儿伸出手指轻轻在石头上摸了一下,整个手指竟然都是香甜味儿。

阿萝盯着他,道:“能不能闻出这个是什么?”

沫儿贪婪地吸着手指上的香味,听到阿萝催问,茫然摇头:“不知道。好奇怪,我还是第一次见有香味的石头。”

阿萝笑了一下,将盒子往他的鼻子下递了递:“好好闻闻。”

沫儿狂吸了一阵鼻子,咧着嘴道:“不知道。不过可真香。象全福楼的糕点香味,嘿嘿。”

阿萝收起了盒子,笑道:“哈,你输了!快去和你家公子说去,要来香云阁打一个月的工啦。”

沫儿跟着呵呵傻笑,揉着鼻子道:“姐姐能不能告诉我,这到底是什么?”

阿萝道:“这是在雪山极寒之地挖出的冰香玉。”屋里的人突然咳了一声,阿萝似觉失言,慌忙道:“好啦,逗你玩的,你走吧。”

沫儿却来了兴趣,道:“姐姐这个,是从哪里得来的?我家公子最爱香料,我让他也买一块去。”

阿萝摇头道:“这个可不好找。我也是无意之中从雪儿布庄…”说了一半,好像意识到什么,看了一眼沫儿,笑道:“这种香料,也是讲求缘分的。”

沫儿面露失望之色,自言自语道:“要是有这么块石头,我就天天挂在脖子里,连糕点都不用买了。”

阿萝掩口而笑,将那枚小金锭丢了沫儿,道:“行了,逗你玩呢,不用你来做工。这个赏你啦。”

沫儿大喜,朝着阿萝连作了几个揖,道:“姐姐真好!我祝姐姐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越来越美丽,赛过七仙女!”拿了小金锭一溜烟儿地跑回了偏厦。

婉娘已经订了半边娇,见沫儿兴奋地跑进来,骂道:“跑去哪里了?”

沫儿瞟一眼在一旁候着的妇人,得意地显摆下手里的小金锭,道:“今儿可赚大啦。文清,我请你吃糖葫芦。”

三人从香云阁出来,沫儿才一五一十地将刚才的情况讲了一遍,特别提到阿萝失口讲出的雪儿布庄和那快冰香玉。

婉娘却无动于衷,只伸手道:“给我。”

沫儿将小金锭背在背后,装傻道:“什么?”

婉娘正色道:“我带你出来赚的钱,当然收归公用。”

沫儿气得要吐血,跑得远远的叫道:“是阿萝姐姐赏给我的!是我的劳动成果!”

婉娘悠然道:“你不给我也可以,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沫儿恨得牙根痒痒,跳起来就要辩解,却一个不小心踩到一人的脚,回头一看,是个衣衫褴褛的壮年乞丐,浑身肮脏发臭,一边看着沫儿乐呵呵地笑,一边长长的指甲挖出一块乌黑的鼻屎,轻轻一弹,鼻屎划出一条优美的曲线,不偏不正正好粘在沫儿的鞋面上。

沫儿顿觉恶心,慌忙抖动脚面。突然心念一动,叫道:“是老赖!”刚才上房那股奇怪的臭味,同老赖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老赖是钱衡家的门房,沫儿曾经见过两次,对他身上的味道忍无可忍,特别是弹鼻屎一幕,印象尤其深刻。

文清疑惑道:“老赖怎么会在上房里屋呢?他一个下人,脏兮兮的,阿萝姑娘怎么会听他的话?”

沫儿看向婉娘:“阿萝怎么会是香云阁的老板呢?”

婉娘道:“不知道。”文清还想再问,婉娘折身拐入旁边一家玉器铺子。沫儿很快被周围的繁华吸引,拉着文清去买糖葫芦,将刚才的事丢在了脑后。

刚走几步,远远看见对面几个锦衣女子说笑着走来,正中那个珠圆玉润,丰腴可人的,却是闻香榭的常客公孙玉容。公孙玉容嫁入于家,刚生了孩子不足白日,所以好几个月没来闻香榭了。她性格豪爽大气,活泼可爱,沫儿对其印象甚好,正要大声招呼,忽然想起已经改了装扮,只好拉文清闪身躲在一旁,装不认识。

同行的几位女眷走走停停,兴致勃勃。公孙玉容在路边一处卖小孩子穿的虎头鞋的摊位前站住,拿起鞋子观看。旁边一位长脸女子指着前方香云阁的招牌惊叫道:“啊呀,我要去买面脂。听说香云阁的胭脂水粉质量最好。”

公孙玉容看了一眼,笑道:“才不呢,我觉得还是闻香榭的好用些。”沫儿和文清站在不远处,对视一眼,不禁得意。

另一个秀气女子撅嘴道:“我一直用的闻香榭的脂粉,如今一下子不让用,还真是不习惯。”沫儿想起来了,她是公孙玉容的小姑子于静。

长脸女子不以为然道:“那种邪性的香粉还是少用为妙。”沫儿和文清听这话甚不入耳,心里很是不平。

公孙玉容做了母亲,相比以前沉稳了很多,摇摇头道:“我还是不信。”扭头对于静笑道:“那些香粉我还在用呢。”

长脸女子紧张道:“你还不丢掉?”朝四周看了看,神神秘秘道:“知不知道闻香榭的香粉为什么好用?她家口脂胭脂都是用人的尸体熬制的,前些天一连丢了几具尸体,闹了多大动静,你们没听说吗?据说与她家有关。”

公孙玉容放下虎头鞋,断然道:“不可能。我同闻香榭的老板娘稔熟,她绝对不会做出如此丧尽天良的事儿来。”

长脸女子急道:“官府已经盯上她家了,只是没有证据。我跟你说吧,其实前些日丢的尸体远不止两具,只是其他的尸体没放在官府的停尸房,人们不怎么知道罢了,官府也不让说。如今洛阳城里都传遍了,你看看还有谁去买她家的香粉?”

公孙玉容吃了一惊,疑惑道:“真这么严重?”

长脸女子笑道:“理这些做什么?洛阳城中又不是只她一家香粉店。”絮絮叨叨地讲着,拉着公孙玉容和于静去了香云阁,留下沫儿和文清面面相觑。

两人虽然听老四曾经提过,说有人造谣闻香榭以尸油做香粉,并导致生意不好,但心里全然未当一回事儿,该吃就吃该睡就睡,总觉得有婉娘在,一切很快便会过去,没想到事态如此严重,照这么下去,过不了多久闻香榭就得关门大吉。

文清和沫儿顾不上冰糖葫芦了,一头扎进玉器店,找到婉娘,三言两语将刚才遇见的情况讲了。

婉娘却心不在焉,只是点头敷衍,抱着一个长颈盘花玉瓶左右观看。

沫儿急了,叫道:“你到底明不明白?如今被人骑到头上拉屎了,你还有心闲逛?”

婉娘这才慢悠悠将玉瓶放回货架,道:“好久没见公孙小姐,还真有点想念呢。”

文清愁容满面,道:“如今外面谣言越传越盛,这可怎么办?”

婉娘摇了摇折扇,茫然道:“我也没办法。洛阳城中人多嘴杂,也不知道这谣言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文清闷声闷气道:“听说官府也盯上我们了。”

婉娘讶然道:“盯上了?”接着心满意足道,“还好有老四在,也就是盯上,还没敢明目张胆地查我们,嘿嘿。”

沫儿着急道:“到真查的时候,什么都晚了!”本来天气就寒冷,婉娘的折扇摇来摇去,扇得沫儿心烦意乱,恨不得夺下扇子丢到路边的阴沟里。

文清嘟囔道:“一旦恶名在全城传遍,我们彻底没了生意,以后怎么办?”

婉娘叹了一口气,道:“正是呢。我也没办法,看来闻香榭要关门了。三哥回乡下养老,我呢,就去周游各地。”打量下文清和沫儿,微微蹙起眉头,道:“只是你们两个小鬼头怎么办呢?送人?还是转手卖了?…”看沫儿的嘴巴张成了圆形,眼珠一转极其诚挚道:“哦,沫儿还一直惦记着赎身。要不我做个顺水人情,你的卖身契我到时还给你,你爱去哪里就去哪里,好不好?”

文清满脸惊愕。沫儿的心象被刀剜了一下,脸上却满不在乎道:“好啊好啊。终于可以脱离你的魔爪了。”说着哈哈干笑了两声,可是自己听起来也觉得笑声太让人不舒服,慌忙调转话题,恶狠狠道:“抓到那个造谣的,老子撕烂他的嘴!”

婉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我以为你会难过呢。真失望。不过这样才好。”点点头,踱着方步去了另一家店铺,文清看看婉娘的背景,对面部僵直的沫儿怯怯道:“婉娘肯定有办法的。”

沫儿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若无其事道:“她的闻香榭,她爱拆了关了卖了毁了,随她便,和我有什么关系?大不了我还做我的小乞丐去。”说罢扬长而去,文清忐忑不安地跟在后边。

今天腊月二十三,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和四处弥漫的甜香糖糕味儿,宣布着节日的到来。闻香榭里却一片寂寥。婉娘不在家,黄三仍在忙忙碌碌,几种花瓣蒸的蒸、磨的磨,一刻也不肯闲着。沫儿闭着眼靠在躺椅上,脚伸得老长,满脸阴郁。文清缩着脖子坐在火炉旁,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偶尔偷眼看看沫儿,努力想找些话来讲,却不知说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