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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亏四人仅仅架起婉娘,将其放回原位,倒也没有其他举动。沫儿长出了一口气。

或许只有一炷香功夫,或许有一个时辰之久,沫儿已经难以判断。空气中似乎发生了什么变化,让人烦躁异常。

沫儿心跳得厉害,他抱着头蹲在地上。慢慢移动的白衣人渐渐模糊,周围陷入一种空蒙的白气中,一种莫名的、发自心底的强烈恐惧,紧紧包围着沫儿,让他浑身颤抖。

心底关于最恐怖的记忆如同泛滥的洪水,全部翻滚而来。缠绕方怡师太的黑气,紫罗口河坝下层层叠叠的死人手臂,香木堂里呜咽沉闷的哭声,死门中来来往往的鬼影,铺天盖地迎头砸来。沫儿紧闭着眼睛,什么也不想,宁愿自己立刻死去,而不用感受这种奇异的恐惧。

一个白衣人踩到了他的披风,哗啦啦的衣服抖动声音吓得沫儿一个激灵。就在这一瞬间,恐惧似乎减轻了些。

沫儿凝了凝神,轻轻将披风从白衣人脚下拉出来。衣服抖动的声音一停止,无边的恐惧便重新蔓延。而只要这种恐惧一袭来,沫儿便忍不住要抱头发抖,这让他几乎崩溃。

被剥去脸皮的人团团围住沫儿,血污一片的脸露出白色的颧骨,挂着脸颊上的眼珠子滴答着血水,所有的人都狞笑着去拉扯沫儿的脸。沫儿无处可逃,不知从何而来勇气,咬紧牙关猛然站起身来。

怀中的醉梅魂和桃木小剑碰撞在一起,发出一阵轻微的颤动声。没脸的死人不见了,那种渗入骨髓的恐惧感突然消失。沫儿惊魂未定地晃了晃脑袋,猛然想起,他曾听婉娘提起,有些不良之人凭借乐器或者口技,能够发出一种极低的声音,这种声音虽然听不到,但却能刺激人的心脏大脑,引发恐怖记忆,一个时辰的功夫,足能将一个正常人逼疯甚至吓死。但是这种声音并非不可破解,只要找到同它同质同频的撞击声,这种恐怖感便会抵消。

沫儿终于明白婉娘留下醉梅魂和小剑的作用。不错,婉娘留给自己目的,是要对付这种低频声音。

果然,用小剑的剑尖轻敲玉瓶,那种恐怖感再也没有出现。沫儿这才有机会查看四周。诡异的白衣人在慢慢移动,他们的样子像极过年时祭神时的社舞,张牙舞爪,毫无章法。中间空地上,婉娘等人不知何时盘腿坐在地上,脸部朝外围成一圈,乍一看,倒像是在接受人群的膜拜。

沫儿轻轻敲着玉瓶,重新来到人群最前端。

沫儿轻轻敲着玉瓶,重新来到人群最前端。他尝试靠近文清,便绕到一个刚巧处于文清目光范围之内的女子身后,不住地对着文清呲牙咧嘴、摇头眨眼。

但文清却浑然不觉,双眼空洞地睁着。沫儿按耐不住,正要跳入圈内去拉他,一抬头却发现,周围的队形发生了变化。原来不知不觉中,随着人群的慢慢移动,白衣人站成了一个U形,对面留出一个一丈宽的缺口来,隐隐约约可看到前方伫立着一座高大的殿堂,两边排着十几口大锅。

这景象似曾相识,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沫儿正皱眉思忖,只见人影晃动,四个身着白衣的俊朗男子,无声无息地推着一个四角有轮的厚重平板台走了过来。

这个台子看起来像是石头制成的,足有两尺厚,由两种石头合成。台面黑色,泛出暗暗的红光,上面刻满花纹,中间有一个人形凹槽;下面的石头颜色略浅,夹杂着黑褐色的斑点。

沫儿正在琢磨石台上的花纹,突然闻到一股香甜味,仔细分辨,似乎同冰香玉的味道有些相似,但夹杂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四人将平板石台放在小安面前,走过去架起小安,似乎要将她平放在台上,却像是接到了什么指令,齐刷刷地放下了她,呆立了片刻,转到婉娘面前,重复刚才的动作,将婉娘架起放在台上。其中一男子按动台上的一个按钮,咔哒一声,四个铁环扣住了婉娘的手脚。这四个男子动作虽然僵直,但比起旁边站立的白衣人,手脚要麻利的多,似乎经常从事这种工作。

沫儿先还在目瞪口呆地看着,待见另一男子拿出一把乌黑澄亮的剔骨刀,猛然醒悟过来,一颗心瞬间跳到了嗓子眼。

男子机械地将工具一件件放在台面上。乌金弯刀,剔骨刀,精致短刀,长镊子,小镊子,还有很多沫儿不认识的器具,十分齐全。沫儿大脑一片空白,心里默叫着婉娘的名字,希望她只是在装睡,能够在最后一刻突然出手反败为胜。

一个男子伸手比划着,最后将手指向了心脏的位置。拿剔骨刀的男子面无表情,挥刀一点一点朝婉娘胸口划了过来。

一股热血冲上沫儿的脑门。就在沫儿要飞扑上去的一刹那,一句细若蚊声的话钻进他的脑海:无论看到什么,千万不要出来。

转念之间,一切都来不及了。四个男子配合,很快捧出一颗滴血的心。那颗心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异常猩红,上面的血管清晰可见。

滴答滴答的血流声,在这个诡异死寂的午夜如同擂鼓一般,敲打在沫儿的心上。沫儿瘫坐在了地上。他愣愣地看着那颗犹自微微跳动的心,甚至流不出泪来,只觉得心如刀绞,宁愿被挖心的是自己,而不是婉娘。

四个人推着石台走了,又换了一批人推着石台又来了。雪儿和二胖粉嫩的脸,小安乌溜溜的黑眼睛,文清的五脏六腑,一件件被摘取下来,石台下层的浅色石板已经变成刺眼的红色,走动时可以听到血在里面晃动的声音。

不,这是梦,我在做梦呢,一个噩梦,等梦醒了,一切都好了。

沫儿不住地这样告诉自己。他努力去想一些快乐的往事,同婉娘斗嘴,和文清去买零食,吊在黄三脖子上荡秋千,园子里的奇花异草,树上鸣唱的黄莺知了…他眼睛睁得溜圆,同旁边的白衣人一样呆傻。

剩下的朱允之、钱永、钱玉华等人,也被一个个放在平板石台上带走了。沫儿拼劲了全身力气才爬起来,颤抖得象寒风中的枯草,双腿犹如踩在棉花上,无处着力。

石台被推进了后面高大的殿堂里。沫儿深一脚浅一脚,歪歪斜斜地跟过来,轻飘飘地靠在门框上。

婉娘等人,直竖竖地靠右边墙壁站着,白衣上的血污触目惊心。沫儿下意识地地转过头,不去看小安、文清和雪儿,甚至连想也不敢想。

殿堂高而空旷,十几盏白灯笼集中挂在房间的中部,清冷的白光折射过来,照得众人的脸有一种不真实的扑朔迷离。

沫儿又闻到熟悉的香甜味,原本麻木的大脑清醒了些,转头去寻找香味的来源。殿堂另一端,摆放着一口巨大的红色水晶棺材,隐约可见里面躺着一个白衣人,不知是死是活。红袖俯身摩挲着那人的脸,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

远处传来几声梆子声。老者从墙角的黑暗处闪了出来,道:“子时三刻了。”他换了道袍,背对着沫儿,一动不动。

红袖站起身,凝望着棺材里的人,一脸温柔。

屋外突然火光大盛,两边排开的大锅都亮了起来,周围的白衣人飞快地变换队形,十几个少壮男子分别守着一口大锅,随着火焰的飘忽手舞足蹈。而其他的人围在四周,将双手伸向天空,仰面摇晃着身体,五官狰狞扭曲。沫儿毫不费力便可看到白衣人身后一个个的灰色影子挣脱出来,随着众人一起摇摆。

虽然有火,但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而只觉得一阵阵的寒气从四面八方渗进来。沫儿几乎想都没想,跨进了房间走到婉娘身边。

婉娘的衣服被沫儿碰得哗啦响了一声,幸亏老者和红袖都被外面白衣人的举动吸引了,并未发觉。

沫儿轻轻拉住婉娘垂下来的冰冷手指,仿佛她还活着,而他,同以前一样,遇到害怕的、恐怖的景象,就躲在她的身后,紧紧地拉着她的裙裾。

沫儿突然笑了一下,他不敢去看文清和已经面目全非的小安雪儿,但心里却暖暖的。不怕,有婉娘和文清陪着自己呢。

老者拿起拂尘,朝天空挥舞了三下。一股浓厚的雾气从屋外一拥而入,绕着镇魂灯旋转盘绕,片刻功夫,屋里已经灰蒙蒙一片,灯光暗淡,但灯笼上的鬼符却更加明亮,透过浓雾发出诡异的光斑。

沫儿分明看到,无数个鬼影摩肩接踵,拼命挣扎,想逃离这个房间,却被那些鬼符紧紧束缚;大年初一那天见到的那个舞剑的俊朗男子和撕去脸皮的少女赫然在列,正在痛苦地尖叫。

鬼符越缠越紧,那些影子再也无力反抗,被挤压成一缕缕白气,慢慢被吸入正中一个灯笼中。细微而嘈杂的哭喊、咒骂、尖叫等声音钻入沫儿的耳朵里,众多魂魄带来的强烈怨念,让他的牙齿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发出咯咯的响声。

白气越来越少,光线渐渐恢复明亮。沫儿犹自心惊胆战,突然间,最后一个要被吸入的白气幻化成一个巨大的鬼脸,大张着嘴巴朝沫儿扑来,沫儿甚至看到它长满蛆虫的舌头。沫儿“啊”一声惊叫,吓得闭上了眼睛,却在那一瞬间听到它发出的若有若无的求救声。

沫儿暗暗苦笑,我自己已经做了“魄引”了,哪里还有本事救得了别人?正绝望之际,只听红袖道:“你怎么了?”

沫儿这才发现,站在水晶棺和石台之间的老者竟然浑身颤抖,魂不守舍,摇晃着说不出话来。

红袖站起身,不满道:“你怎么回事?”

老者后退了一步,低声道:“我…还是请袁天师来最好。”

红袖跳了起来,大怒道:“这个时候你和我说你不行?”

老者垂着头,嗫嚅着说不上话来。

红袖一个响亮的耳光甩了过去,将老者的风帽打掉,冷笑道:“叫你一声师父是给你面子,你以为你是谁?”

一张枯黄的面皮,皱巴巴的,既无风仙道骨之风,也无慈祥和善之相,只是眉眼之间看起来有些熟悉,但绝不是沫儿认识的熟人。

沫儿竟然松了一口气。

老者飞快地看了一眼沫儿,重新带好风帽。

屋里没风,但正中的那只白灯笼不住地摇摆,仿佛有什么东西要挣脱开来。红袖脸上老态尽显,冲老者歇斯底里地吼道:“你还要不要你的孩子了?”撕扯着在他身上扑打。

老者也不躲避,阴沉着脸愣了片刻,朝地上吐了口口水,猛然推开红袖,在空中画了个符号。

灯笼飘飘荡荡地落了下来。红袖一面恨恨道:“袁天师怎么就选中你了呢。”一面慌不迭地帮干尸整理衣物。

老者不理她,嘴里念念有词,将灯笼放在石台顶端的原形凹槽上。沫儿情知他们要作法了,心里紧张不已。

灯笼同凹槽结合得甚是紧密。须臾之间,只听石台下面的血液犹如沸腾一般翻滚起来,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

老者突然转过身来,望也不望沫儿一下,只管将一只大手盖在了沫儿脸上。

沫儿口鼻被掩,很快透不气来,隐约听到红袖连哭带笑的声音,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仿佛独自置身空无一人的无边荒野,惶然不知所措,却有一个咧嘴微笑的恐怖骷髅,绕着沫儿飞来飞去,并越逼越近。

这种比死还要恐惧的感觉,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想要拔腿逃走,腿脚却如同灌铅一般,难以抬起半分,眼见骷髅咧开的嘴巴已经贴近自己脑门,沫儿拼尽了全力猛地一挣。

一个尖细的东西深深地扎到沫儿大腿,疼的他一个激灵,清醒了几分。

原来是桃木小剑。沫儿冷静下来,决定屏住呼吸装死。

装死沫儿最擅长,嘴巴微张,眼睛上翻,一副窒息的样子。老者见他不再挣扎,迟疑着松开了手,默默地站立了片刻,伸出食指在他鼻子下试了试鼻息;手上的马革气息让沫儿觉得有些熟悉。

正在暗自得意,以为骗过了老者,不料老者的大手重新伸了出来,掌心一个金色的微笑骷髅符号一闪,用力按在他的眉心上。

这下死定了。沫儿满心绝望,只求死的过程不要太痛苦。哪知眼前虽然看到无数个微笑的骷髅旋转,但除了有些眩晕,并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

骷髅越转越快,直至化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金色茧子,将沫儿包裹在内。

一股微凉从体内慢慢穿行,十分舒服,沫儿这才发现胸口凉凉的,似乎是醉梅魂的瓶塞开了,花露撒了出来。茧子慢慢束紧,凉气带着醉梅魂的淡淡香味从眉心透出,被隐藏在茧子中的骷髅嘴巴一口吞掉。

沫儿觉得好玩起来,凝神看着醉梅魂的微凉气息在眉心形成一缕淡淡的白气,并被嘴巴们争抢。

足有一炷香功夫,茧子慢慢膨胀分解,点点金光最终集合成一个金色骷髅符号——仍在老者的掌心。

老者将手拿开,呆立了片刻。他的脸隐藏在风帽里,看不到表情,但在他转身的一瞬间,沫儿分明听到一声细微的叹息。

红袖在一旁疯疯癫癫的,抱着尸体呜咽,老者似乎颇不耐烦,举着画有骷髅的右手道:“请公主移步,不要影响了成效。”

红袖后退了几步。沫儿趁机动了动手脚,偷眼望去。

放置在石台顶端的镇魂灯没了亮光,上面的诡异符号已经暗淡发黄,而石台下端的石匣里,存储的血液只剩一半,死亡男子的脚心,通过两个细软的管道与石匣连接,可以看到暗红的血液正接连不断地输往男子体内,原本干瘪的尸体慢慢变得丰润起来。

周围发出吱吱的响声,一缕缕若有若无的气体从地下冒出来,有的暗淡,有的明亮,在男子头部汇集。

老者快速挥动着手臂,嘴里念念有词。屋外白衣人的衣服摩擦声更加大了,沫儿虽然看不到,但想来是正按照镇魂的指令做出一系列诡异僵直的动作,为这个死去的男子招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