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背着光,整张脸在暗影之下更显得轮廓微深。那双眼似是沾了墨,那浓烈的郁色在他眼底深处化开,一寸寸遍布,像是渐沉的日光,暮色皑皑。

此刻,那冷硬尽数化去,只有一腔柔情似水温柔。

苏锦棉看着看着便有些挪不开眼,抬手握住他的手臂,见他垂眸看过来,对他笑了笑:“先给王爷擦干头发吧?”

“你来?”他微挑了眉看她。

苏锦棉点点头,正好他把她放在了床榻上。她踢掉鞋子半跪在床边,边朝外面吩咐:“阿萝,去拿手巾过来。”

阿萝愣了一下,应了一声,赶紧小跑着去了,等回来时,知春已经替她更了衣。

她下了床榻,掀开珠帘走出来。那男人正坐在榻前,见她过来,微抬了抬眼,随口支开了两个人:“下去准备饭菜。”

知春和阿萝应了声,行了礼,便快步退了出去。

苏锦棉站在他身后,拿了手巾替他擦头发,这会已经干了许多,只是摸上去还是有微微的湿意。

她专注认真,那手劲轻柔,一时屋里便安静了下来,只有两个人轻微的呼吸声。

良久,他似是想起什么,瞌上双眸问她:“明天可需要我在场?”

苏锦棉的手一顿,细细思索才明白他问的是“明天立规矩需不需要他来镇场子”,她想了想,没回答。

事实上,她也是头一回……以前在苏府根本用不着她操心这些。加之爹爹和娘亲平日里对她也很是纵容,几乎不干涉她。她的兴趣又在商号和琢磨医药之上,这些宅院里的事情知晓的并不多。

但一回生二回熟……总是能学会的。

她这么想着,便忍不住皱了眉头。

她不回答他便也没再追问,只唇角微微一抿,辨不清神色。

第六十三章

苏锦棉给他擦干了头发,见他闭着眼在养神,轻声问道:“要不要束发?”

他微睁开眼来,眼底透彻清亮,微一颔首,勾唇轻笑:“可还记得怎么束发?”

苏锦棉入宫当陪读时,跟他身边的公公学过给他束发,只可惜他那时候素来不跟她亲近,就算后来好不容易靠近了些,因为那件事她被送出宫后便再也没有机会。

她想了想,轻声回答:“还记得。”

就是手有一些笨……

她慢吞吞的拢他的长发,他便安静地等她,直到天色已沉,阿萝进来添了烛火又退下去后,她这才冠好了他的头发。

苏锦棉左右看了看,有些沮丧:“等会还是让知春再给你……”

“这样就挺好。”他转头看她一眼,站起身来,修长的身体挡在烛火前,身影沉沉地拢下来,把她拢在他的身前。

“平日束发皆是青衫来的,我不喜女人近身。”他说完这句,微低下头来看了她一眼,压低了声音,语气魅惑:“棉儿除外。”

苏锦棉抬起眼去看他,他的双眼很亮,向她看来时,眼底还漾着一丝笑意。

她有些恼,又不知道自己在恼他些什么,最后也只是抱怨道:“王爷还是别逗我玩了,总是说这些,叫我怎么回答?”

他微眯了一下眼睛,唇角扬起抹肆意的笑,反问:“不能听着就好?”

没个正经……

她腹诽。

两个人一起用过晚膳,他小坐了片刻就带着青衫去书房处理事情。

苏锦棉也不喜身边有太多人围着,晴姨的年纪又有些大了,便只留了阿萝和知春。她闲着没事干,手边又没有医书,就干坐着发呆。

没坐一会,就觉得有些泛冷,嗓子微痒,刚咳了一声就吓得阿萝赶紧来关了窗,哄她进里屋歇着,说要绣竹叶给她看。

阿萝的女红水平……实在糟糕。

她看了一会就有些兴致缺缺,倒是一旁知春抿唇笑了起来:“知夏的女红不错,要是王妃喜欢让她进来解解闷。”

阿萝忍不住说道:“王妃喜欢的东西刁钻,一般的……她都没兴趣。”

苏锦棉想了半天,好像府上唯一能解闷的就是书房……

她想了想,问知春:“我能不能去书房?”

知春一愣,摇摇头,面有难色地回答:“许是不行的,王爷这书房除了他和青衫几人之外便没人进去过。”

倒是和她想得一样。

要是不进书房,就借几本书来……应该行吧?

她这么想着,便让阿萝去备一壶茶来,再添几碟小点心。这架势,分明就是要去书房的节奏。

知春有些犹豫地看着她,不知道是不是该规劝。毕竟王爷对这个王妃的态度是不一般的,但这个不一般的底线在哪里,她却并不知道。

况且,这王妃的脾性……她还没摸透呢。万一自己多管闲事了,岂不是自讨苦吃。

苏锦棉见她那明显的欲言又止,想了想,放缓语气问道:“你可是有话要跟我说?”

知春立刻“噗通”一下跪在地上,赶紧磕了几个头:“回王妃,奴婢觉得这样不妥。”

不妥么……她都不打算进去了……

“我就走到门口,应该不碍事的。”话落,想起什么,亲自扶起她:“我不是个容易亲近的人,但也绝对不是不分善恶就随便责罚别人的人。以后要是有什么话可以直接跟我说,若是觉得不妥当可以跟阿萝说,她性子直,做不来弯弯绕绕,又是我身边贴身体己的,无碍。”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府上的规矩是要立的,你刚来我这边,又是王爷一直带在身边的。想来也是王爷信任的人,他能信任你,我自然也会。”

这几句话她说的简单,也没加什么华丽的词藻去修饰渲染,只一双眼睛真诚地看着她,却重若千金。

见知春明白了,她这才松开手,先走了出去。

书房就在后堂,和这里相距不远,但这个“相距不远”也隔着曲折的回廊。

她走近了才发现守在书房门口的不是别人,竟然是这段时间很少见着的管家。她刚走到书房的门口,便被他拦了下来:“奴才见过王妃。”

苏锦棉微点了点头,往书房里看了眼:“王爷在里面,可否方便?”

管家为难地看了她一眼,摇摇头。转眼看见阿罗手里拿着的托盘,立刻明了:“不然王妃在这里稍等片刻,老奴进去通报一声?”

“不用了。”她示意阿萝把托盘交给管家:“这个端进去给王爷,若是方便,那几本闲书给我打发时间便好。”

她是知道他手底下有许多见不得光的事情需要处理,虽然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底线,但她显然不会去触及,试探。

那管家一直在云起身边,自然知道这位王妃的重要性,哪敢随便敷衍了,微颔首接下,快步进去通报了。

明天最好在她旁边那间屋子里给她隔出个小书房来,这样她想看书也不用特意到这里来……

她正这么想着,书房的门就被拉开。

她抬眼看去,那个男人已经亲自走了出来,手弯处还挂着一件狐裘的长披风。几步走到了她的跟前,冷冷地扫了眼她身后的知春和阿萝:“王妃出来怎么也不披件衣服?”

苏锦棉微愣,看了眼跟在他身后出来,正微微笑着看着她的管家……这是通报了什么啊?

他微俯下身来,替她系好披风的带子,抬手碰了碰她的脸,触到那凉意,眉头皱得越发的紧。手自然地落下去轻握了一下,整张脸都沉了下来:“暖炉也不捧着,谁准你这么出来的?”

苏锦棉的手往后避了避,见他那双眸子瞬间又凝重了几分,又不敢动了,只小声地说道:“我就是来你这里拿几本书回去看……很快就回去。”

他眉头拧了一下,眼中那原本还微薄的怒气更甚,微抿了唇,紧紧地盯着她。

苏锦棉立刻就知道他到底在生气什么了,手往他宽大的衣袖里一塞,轻轻拽住他的里衣袖口,不动声色地晃了晃:“不是说书房不准……”

“冷不冷?”他打断她,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掩反手握住她的。

苏锦棉摇摇头:“不冷……”

见他怒气又升腾而上,赶紧改口:“就是手有些凉,真的!”

正有风吹过,一侧的树叶“沙沙”作响。他握着她的手又紧了几分,有些故意地加重力气,捏得她皱起眉头来,这才解气,直接牵她进去:“往后这府里,没有你不能去的地方。”

苏锦棉没听清,“嗯”了一声,抬头看他。

他却没有再重复一遍的意思,拉着她进屋:“看有喜欢的记下名字,明天让知春收拾拿去你那里。”

苏锦棉有些犹豫:“你不是在忙吗……我还是不进去了吧?”

“就我一个人。”

咦,青衫不在么?

“他出去办事了。”像是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他回答。

书房的装饰很是舒适,想来也是,他在府中时,留在书房的时间比卧房还多,这个地方能不舒适些吗?

她没敢仔细打量,被他牵到桌案旁就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不动。

桌上正摆着一堆的信件,其中有一封刚拆到一半。他没管她,坐回去,把那封信拆了看了眼,见她还杵在一旁,不由挑了挑眉:“不说想看书?”

苏锦棉点头,这才回过神去找书看。

不得不说他的藏书倒还真的齐全,而且摆放地规整又一目了然。她不喜欢看那些正经的书,便寻了些闲书,一口气拿了好几本。回头见他在看信件,便自己寻了一处坐下。

没过多久,门扉被轻轻地敲了两下。

苏锦棉抬眼去看他,见他眉头微锁纹丝不动的样子,只能起身去开门。

阿萝正站在门外,见她出来,把暖炉递给她,又朝她笑了笑。

苏锦棉看了眼外面的天色,京城还是冷得很,尤其是入了夜,那冷风呼啸而过,带着更深重的寒意。

她想了想,说道:“你和知春就先回去吧,这里也不需要人伺候,别站在外面冻着了。”

阿萝摇摇头,小声回答:“你别担心我们了,陆管家已经给我们安排了一个去处,就在书房外面不远。”

苏锦棉正还想说些什么,阿萝已经摆摆手,小心地拉上门,退了下去。

她捧着暖炉在门口站了片刻,这才想着坐回去。刚走没几步,便听他叫了自己一声,走到近前,他把手里的信转手递给她,示意她看看。

两个人之前很多事情都已经坦诚相见,苏锦棉也不别扭,接过来看了几眼,这么看下来倒是忍不住挑了挑眉。

上面不是别的,而是十一皇子最近的动态,详细到连他什么时辰出宫,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

她对朝廷上的官员倒是知道的不多,只隐约知道几个派系和大臣,再多便是一头雾水,此刻看着这些被他圈出来的人名有些不解:“有什么紧要吗?”

他把苏锦棉拉进怀里坐着,手指轻点了几个名字:“这几个要记住。”

苏锦棉“嗯”了一声,多看了几眼,正等着他下文,便见他已经拆了另一封信件在看信。

她轻扯了一下他的袖子:“记住了……但对不上号怎么办?”

云起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眼底的光映着摇曳的烛火,亮得几乎要看进她的心里去。

她一晃神,已经明白了过来:“我知道了。”

他的意思是想让她先记住这些大臣的名字,以后了解的事情多了,知己知彼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可会觉得委屈?”他突然问道。

苏锦棉想起成婚前,她自己说的那番“雄心壮志”的话,摇摇头,语气颇为认真地又叙述了一遍:“我说过的,我站在你这边。那你想要的,我也一定会为你争来。”

尽我一切所能。

第六十四章

“棉儿知道为夫所求?”他轻笑了一声,手臂落下来揽住她纤细的腰身,微微往后一带就把她按进了自己的怀里。乐—文

他微微偏头,看着她。温热的鼻息喷洒在她的脸侧,淡淡的香,微微的热意。

苏锦棉抬头看他,眼底映着案台烛火的微光,明亮又灼然。

“娶了棉儿之后,为夫所求不高。护我妻儿一生,保衣食无忧,至尊繁荣。”说着,他自己便笑了起来,低低沉沉的笑声,磁性又动听。

苏锦棉握住他横在腰间的手腕,没再说话。

他的野心,苏锦棉一开始就知道。所以要争什么,她也知道。她需要做的除了不拖累他,还要替他打点他触及不到的层面。

在对这些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她需要做的准备有很多很多。

……

苏锦棉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等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外面有刻意压低的说话声,听着像是阿萝和知春的声音,具体咋说什么,却听不清晰。

她撑着身体坐起来,一头青丝倾泻而下,她微微侧目,手掌摸索着在身旁那个位置上梭巡了一番。

凉凉的,也不知道起来多久了,都没叫醒她。

她懒洋洋地靠在床头良久,终于起身:“阿萝。”

外面的说话声一止,很快便有人推开房门走进来。阿萝和知春同时迈进屋里,掀开珠帘朝她走来:“小姐,可是阿萝吵着你了?”

知春听着她的称呼,抬手拧了她一下,轻笑:“怎么还叫小姐呢?”

“无碍。”苏锦棉迈下床榻,有些酸累地按了按键盘,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问道:“我昨晚……何时回来的?”

她原本是想问“怎么回来的”,但话刚到嘴边,就觉得不妥。在书房里,就她和云起两个人,如果睡着了,自然是他抱回来的。

知春挽着她在梳妆台前坐下,拿了木梳给她打理头发:“回王妃,奴婢也没注意时间……”

她垂眸打量了眼苏锦棉,知晓她关心的肯定不止是时辰,抿嘴一笑,自顾自道:“知春就知道,天色已经很晚了。王爷抱着王妃一路回来的,怕王妃冻着,披着狐裘又让奴婢把暖炉放在王妃的手心里。”

苏锦棉慵懒的眉眼微微一扬,又问道:“王爷什么时候离开的?”

“一大早醒来就走了,还让我不要叫醒你。”阿萝把首饰盒摊开在她面前,由她选择。

苏锦棉懒洋洋地看了一眼,原本只挑了一个素色的簪子,但随即想起今天还要立规矩,太朴素了可不好,想了想,垂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淡声问道:“王爷那不是给我备了不少首饰吗?”

她话音刚落,知春便了解她的意思,微一点头,去柜子里拿首饰盒。

等精心收拾好,日头已越深越高,直逼正午。

外面天色大好,阳光是年后以来前所未有的灼烈。只外间那狂风肆虐,好不容易的一丝暖意,又被风吹得零零散散。

消了消食,苏锦棉见着时辰差不多了,这才招来阿萝去请晴姨过来。

阿萝走了没多久,晴姨便随着阿萝一起过来了。身后还领着王府里的几位管家,走到苏锦棉面前时,盈盈一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