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又各自摇摇头:“没有。”

  小破一听,这二老平日凡事对答如流,号称双倍号码百事通,说一个关键词能问出整个学科史,这下连他们没有准确资料,可见烦恼程度,三个人面面相觑起来。

  到目前为止,话题已经转换了三四个,渐渐进入了阿落常识范围之外的领域,连沉默都显得和他那么无关,如此百思不得其解,何以解郁闷,唯有吃东西,于是专心进攻茶几上的点心余部,直到在小规模上达到了天下食物,尽入我嘴的光辉境界,当即心满意足打了个饱嗝,眉开眼笑,然后发现,那六只眼睛暂时不迷惘了,找到了新方向:都把他看着。

  阿落抬了抬眼,迷惑地:“嗯”了一声。大表情上,仍然处变不惊。

  猪哥笑起来:“这孩子谁啊,挺像我们家养出来的。”

  上个周末,阿落的做客处子秀上,两位长辈级的人都不晓得在搞什么飞机,因此今天才有机会正式会见。小破的介绍可算经典:“阿落,同学。”指猪哥:“猪哥,我爹。”再指辟尘:“辟尘.”顿了一下,“辟尘。”

  猪哥听到人家叫他一声叔叔,高兴得嘴都合不拢,点了三四个头以后,悄悄拉过小破问:“你干吗不请女同学回家做客,跟你说了好重要的啊。”

  小破相当为难:“我请过了,人家不来。”他一辈子都不撒谎,因此猪哥的心情,失落得和雀跃一样快。他摸摸头,决定还是谈正事,拉过阿落,上上下下打量,转头问辟尘:“你觉得呢?”

  辟尘这当儿已经把盘子都收完了,随便瞄了一眼,摇摇头:“这孩子也不大像正常人,你仔细签定一下。”

  径直就走,一边唠叨:“暗黑三界向来没有昆虫类出现,昆虫太弱,没法在那活,那就应该不是冲小破来的,否则又搬家,烦死我了。”

  走到厨房门口,唠叨得不解气,转回来叫了一嗓子:“搬家三次等于火烧一次。”

  吓了阿落一跳,忐忑地去看小破,一边的猪哥及时做出了解释:“他今天丢失了一块心爱的抹布。。。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阿落点点头,问:“什么叫暗黑三界,什么是冲着小破来的啊?”

  这个问题解释起来,就要花一牛鼻子力气了,所幸猪哥口才便给,客串过说书先生就是不一样,想了一想,言简意赅地答:“暗黑三界是另外一个世界的名称,他们的成员对小破很有兴趣, 一直在请他回去,呃,做客。”

  阿落很理解:“哦,小破不愿意去对吧。”

  他的表情不如说是惋惜:“要是有人请我去做客就好了,我一定哪里都去。”

  还神往了一下:“哪怕是蚊子都好啊。”

  所谓祸从口出,诚不我欺。这句话一出口,屋子里的三个人,发现天匡当一声,彻底黑了。

  彼时正是下午三点半,天气晴朗,阳光跟广东粽子里的鸭蛋黄一样,金灿灿的到处都是。

  但本来明亮透光的窗户上,一下就暗淡,至于漆黑,寂寞到最深处那么黑。

  房子里瞬间暗沉,外面嗡嗡声大作,夹杂着尖锐物体在地上摩擦的动静,极之刺耳,但这不是猪哥他们的注意力所在,因为另一件更奇怪的事随之在屋子内发生了,发生在阿落的身上。

  坐在沙发上的阿落,穿着蓝白色相间的校服,此时衣物之下,透出淡淡白光,光芒极微弱,微弱到渺茫,却也极有穿透力,不依不饶地闪耀着,在猪哥的眼内,显得无比清晰。他“咿”了一声。然后灯就亮了。

  开灯的是辟尘,温暖的光芒笼罩所有,也遮盖了阿落身上奇异的光辉。猪哥歪着头,仔细看他,良久说:“辟尘。”

  后者应着,一面牛不停蹄走去门边,呼啦一声打开,外面是一层一层垒高,高到可以把天光全部覆盖住的巨大杀人蚊,嘴部和腿闪烁刀锋雪色,他皱着眉头说:“娘的,好多蚊子,等下空气污染指数又要上升。”

  猪哥一把拖过他:“先别关心蚊子,我问你,暗黑三界里虽然没昆虫,但是不是有一种生物,外貌非常像人,但不喜阳光,以纯粹黑暗为能量来源,对武器的技巧指数非常非常高?”

  一下子给问到这么高难度的专业问题,辟尘居然也没有发憷,楞了一下,立刻点头:“夜舞天。他同时也醒悟过来,和猪哥一起去盯阿落:“他是夜舞天?”

阿落在天色突然黑下来的那个时候,感觉自己身体内有一点变化发生。像春笋在清晨的第一场雨后开始生长,像种子在沉睡的泥土里听到惊蛰的雷,像婴儿初次睁开迷蒙的眼,眼前有无限的可能。那点变化从他的小腹处开始,微弱而毫不犹豫地蔓延,四肢百骸,到达心脏,不知道为什么就嘎然而止,与此同时,灯光亮起。他的心脏砰砰直跳,简直要跳出嘴一样剧烈而慌乱。阿落大口喘气,身体不断颤抖,他的异状都收在其他三个人观察范围内,而其他三个人的神情,也落在他眼里,尤其是小破。

  他凝视着窗外,一动不动,平常栗色温和的眼睛里,有凛冽的蓝影,一道一道的划过,像宙斯挥舞的鞭影。晴天上暴烈霹雳也无法比拟,那其中蕴涵,越来越强烈的恐怖意味。

  在猪哥和辟尘那段短暂的对话过后,房屋里的氛围非常微妙起来,所有人面面相觑,一动不动,而屋子外面的蚊群丝毫没有散去的意思,渐渐迫近,堆在门廊上,似有忌惮,不敢进入,来得不知有多少。小破身子忽然一动,猪哥立刻迎上去。他在小破面前,挡住那两道渐渐冰冷的视线,把他抱在自己怀里。他眼里流露温柔光辉,轻轻说:“乖,我在这里,一切都很好,我在这里。”

  那声音里有爱,也有隐约的悲哀,一次比一次更轻柔,更暖,不断重复十数遍之后,小破的身体,渐渐松弛下来,终于抬起头,脸上出现疲倦颜色,而瞳仁不再闪烁妖异星光,说:“我上去睡一下。”脱身走了。

  猪哥松了口气。拍拍手,自言自语地说:“说不得,还是老子去动手吧。”结果一转身,天色已经又亮堂了,辟尘正站在门口骂骂咧咧:“他妈的,翅膀是长的吧,怎么那么不结实,一吹就掉。”

  探头出去一看,好嘛,外面怎么跟刚发了海啸似的,漫天满地积聚大量水,植物上,草地上,篱笆上,水里还有什么在扑腾?鱼和螃蟹。。。。

  更多是一对一对巨大的蚊子翅膀,漂浮着。

  辟尘你干什么了。

  他还在不爽,正往外搬运清理工具,闻言没好气:“我召了一个小型飓风过来吹蚊子,谁知道这混蛋飓风过了趟海。”

  敢随便过海的飓风,自然有风之辟尘去收拾。猪哥在他收拾得过于彻底之前,冲出去抢了两个大螃蟹回来,沾沾自喜地嘀咕着:“晚上可以吃蟹黄烧了。”顺手把阿落一拖,拖去了厨房。

  进到了厨房,阿落立刻就精神了,把刚才经历的怪事都丢到脑后,自然而然伸手拿刀,在两只螃蟹背上敲敲,翻过来看看,嘴里念念有词:“海蟹不肥,不过够新鲜,做点什么吃好。。。”

  猪哥倚在一边,眼神饶有兴趣地放在阿落的手腕上。

  那双纤弱无力的手,拿的是厨房里最重的一把刀,辟尘平时斩切大块骨头所用,普通人不要说挥舞起来,连拿都要两只手。

  就是这把刀,在阿落手里,似毫无重量,由他臂由指使,正在给螃蟹去壳,剔肉,剜黄,完整的蟹壳,足,鳌,一点点被堆放在操作台上,拼凑成原形,精致如生。

  猪哥悄悄走出去,告诉辟尘两件事:“第一,他的确是夜舞天,对金属有失重力和天生技巧,第二,他在用你的厨房。”

  辟尘眼睛一瞪:“什么?”

  摆出弓箭步,这就准备往前冲,手指间隐约传来微型风暴的呼啸声,猪哥赶紧一伸手把它拦下来:“没动火,没煮菜,剥剥螃蟹而已。”

  看犀牛脸色缓和,他打蛇随棍上:“你当一线厨师也够久了,该享受一下厨务总监的待遇了,喏,现成是个下手,基本功还不错。”

  绩效评估效果来得刚好,辟尘歪着头想了想,觉得这个理由很可以接受,反问一句:“基本功真的不错?”

  对方点头如捣蒜:“真的真的,蟹粉小笼包这会都该蒸上了吧。”

  揭过厨房风波不提,辟尘埋头刷门廊上粘的蚊子翅膀,闷闷问一句:“小破怎么样。”

  猪哥叹口气:“不大好。”

  他向后看看屋子内,确认没有其他人在场,接着说:“暗黑三界的来访频率一年比一年高,他就越来越容易被惊动,虽说咱们教化有功,不过你都知道啦,后天教育和先天本能的影响力,压根就不是一个档次。”

  苦起一张脸他搭住辟尘的肩膀:“这样下去不行啊,我们就算搬家到北极,哪里还有冰鬼鱼候着不是。”

  辟尘没他那么容易忧郁,一根筋崩到底,勇敢地说:“没事,我用重尘包。。。。”

  一头很冷静的犀牛咬牙切齿的时候,状况还是相当可怕的,尤其是他在发出相当致命的威胁,说道:“谁来骚扰咱们,我就把谁包成五月五的粽子。”

  一把搡开猪哥进去了,后者耸耸肩:“我支持你,不过这粽子我可不吃。”

   小破只睡了一个小时就起身,到楼下的时候,茶几上放了一碟非常精巧的蟹粉小笼包,其他三个人围着这笼包子,辟尘差不多要拿出一把放大镜来,每个包子的皱褶好像都要细细看上一遍。小破挨着他坐下,随手拿了一个丢进嘴里:“嗯。”

  眉毛一挑,批评说:“辟尘,你手艺退步了。”

  要不是忍了忍,眼看就要把包子吐出来:“馅粗了,有渣,有渣。”

  猪哥一副忍笑的模样,很显然是假做同情地关心:“粗了?有多粗?”

  小破给出一个很精准的答案:“百分之三左右。再粗我就不吃了。”

  辟尘八风不动,眉毛一挑,露出极不易察觉的得意表情,又引来猪哥苦口婆心:“辟尘啊,这样不好啊,以后小破出门去,他能吃什么,粗百分之三他都要挑剔,那还不得天天飞回家来吃饭啊,将来会有空中管制的!”

  听到这里阿落要插话了:“小破会飞?”

  辟尘对这番话不以为然,仍然保持他那微妙的欣然之色,因为心情好,倒答了阿落一声:“有什么奇怪,你也会飞。”

  六双眼睛都放在阿落身上,很期待他会突然翩翩起舞,好似蝴蝶。阿落却闷着,屁股与沙发之间零距离,半点没有要生离死别的迹象。

  他对其他人的注视有点不习惯,小心翼翼地张望一下,说:“什么?”

  猪哥懒得跟他废话,走进厨房一趟,又走出来,请示说:“辟尘,能不能用一下你最大那口锅。”

  最大那口锅,直径一百三十公分,以家用来说,的确相当之大,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猪哥把锅平端过来,另一只手把阿落一提,轻轻放在了锅的中间,说:“抓住锅耳。”

  阿落深觉莫名其妙,但还是依言而行,之后就见猪哥把手一松。

  咚

  传来一声巨响。

  犀牛惨叫一声:“我的锅。。。”

  扑上去从地上拎起那口锅,左看右看,还好该锅质量过关,没有四分五裂,倒是阿落吓得不轻,脸色惨白,眼睛一眨一眨的,一时没背过气来。

  猪哥诧异地“昂”了一声:“判断失误?”

  他向小破比划:“理论上,夜舞天可以通过身体接触让这口锅失重,然后把它载起来,跟飞毯一样,飞毯你见过吧?什么,你只见过扫把?哦,那个原理不一样。”

  小破摇摇头:“老爹,你为什么一定要装作懂得科学呢。”

  他过去把阿落扶起来,阿落的身体极冷,胸口却传来非常非常剧烈的心脏跳动声。像抓一根救命稻草一样,阿落死死抓住他,口角翕动,极难受一般,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我好像不大对,叫我爸爸来接我吧。”

安接到电话之前,正在城南的一处豪宅修建草坪。

  这所房子空置了很多年,最近才被人买下来,进行了彻底的翻修和内部装饰之后,请了安来做花园的设计打理。他第一步工作,就是清理杂草重生的地面。

  废弃经年的土地里,昆虫繁盛是自然而然的事,许多蟋蟀蚂蚁,瓢虫,螳螂,蚱蜢,忙忙碌碌,来来往往,当割草机呼啸的齿锋掠过,他甚至能够听到那一个世界里惊慌的喧嚣,但他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大对劲。比如说,东北角上那个蚂蚁窝,两三分钟内好像变大了一点。

  或者不止是一点,是很多。

  或者不止是很多,干脆是很多倍。

  那个灰黑色的蚂蚁窝在神奇地膨胀,内部传来沉闷的开裂声,许多蚂蚁在表面上爬动,每爬多一圈,它们的外形就在安的眼里清晰了许多。当终于有一只蚂蚁剽悍地挡住了割草机的去路,并且在被碾成两段以前,成功咬破了机器的车胎时,安才不得不相信,这些蚂蚁的体积,已经大到了对人类生命安全造成绝对威胁的程度。

  

  他跳下割草机,立刻有一群蚂蚁,按照平时和苍蝇蚊子屎壳郎打架的阵势,成群结队拥上来,黑黝黝的,个头看上去好不惊人,更惊人的是,就在这个时候,它们都还在不歇气地膨胀,这些平时只会叼叼馒头渣,肉都很少有机会碰到的朋友,没有五官的头部,竟然显示出一种奇异的邪恶暴戾。

  安就手抽出放在割草机方向盘下的大剪刀,毫不犹豫迈步向大门外走去,那里有他的车,一堵由蚂蚁肚子组成的铜墙铁壁迎面而来,安轻灵地跃起来,剪刀在空中挥舞过一道简洁的弧线,两个巨大蚂蚁头颅滚落在地,其他退了一退,字典里没有找到畏缩或恐惧的词条,便如旧逼了上来。

  安稍让了一下,解开工作服的一颗扣子,忽然觉得豪情万千---这感觉真奇怪,在过去十六年里,他甚至没有和街上的土流氓打过架,就算后者把啤酒瓶砸到他脑门上,有了阿落以后,他的生命存在,有了另一种托付和价值,绝不应该被任何无关紧要的小麻烦影响。

  他盯住眼前的蚂蚁---茁壮啊,已经比他还要高大。但体积不代表什么,不代表力量,更不代表速度。

  当速度足够快的时候,死亡合作愉快,也就来得有效率些。

  五分钟后,安撂下一地的蚂蚁尸体,抓起自己的外套,迅速冲出花园,在他发动车子的时候,接到了小破的电话,随之方向盘一转,开往朱家。他不会发现在湛蓝颜色的高空,有一道奇异的光圈一直明灭,有声音在高处喃喃:“这么强悍的人类,大人一定会喜欢。。。。”

  而在他身后,一小时之内,跟随蚂蚁成长起来的,还有无数理应蜗居于草坪之下,土地之中的昆虫,他们虎视眈眈逡巡周围,然后以它们一惯的散漫作风,乱纷纷爬出了花园,踏上人类的街道。

  安一头冲进朱家,首先看到阿落兴高采烈地在和小破打游戏,毫发无损,也没有奄奄一息,心头落下一块大石。肩膀忽然给人一拍,他本能将身体一侧,心头闪电般计算过来那只手的来势,力量,角度,估计可以在令人无法察觉的范围内滑开对方的接触,但是肩膀终于还是被拍到,而且来者还有点诧异地“唔?”了一声,分明察觉了他的化解。

  他转过头,看到一张笑嘻嘻的脸,友好到无以复加,对他摇摇手:“阿落的爸爸?你好你好,我是小破的爹。嘿嘿。”

  为什么要傻笑两声,原因不明。他把安扯到一边,悄悄问:“阿落是不是你亲生的?”

  安注视了他足足一分钟,决定信任他:“不是,是我收养的。”

  猪哥对收养两个字很敏感:“被迫的还是自愿的。”

  安很肯定地回答:“自愿的。”

  猪哥凑近他的耳朵,很羡慕地用气声说:“我儿子也是收养的,不过我是被迫的。”

  他声音已经如此之低,要不是安耳力惊人,根本不晓得他说的是什么,但就在最后一个字出口的瞬间,非常惊人的“当啷”一声在猪哥的后脑勺响起,地上跌落一只煎蛋平底锅,正是临空砸脑之凶器。猪哥给打了一个鞠躬九十度,一个阴森森的声音从厨房飘出来:“胡说八道是要遭天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