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哥哎呀哎呀地摸着自己的头,吼了一声作为辩白:“我又没说我不快活。”

  快活也好,不快活也罢。安跑到这里来,可不是为了参加养父母同心联谊会的。他走去探视阿落,抚摩儿子额角,轻声问:“有什么不舒服吗。”

  阿落惨叫一声,这是被小破在电视游戏里PK了,放下操纵杆望向父亲:“爸爸,我刚才心很痛。但是现在又没事了。”

  一丝相当明显的惊慌失措掠过,尽落在一旁的猪哥眼里。他慢慢地问:“阿落的心脏不大好吗?”

  安直起腰来,手还放在儿子的头发上,温柔地抚弄着,他沉吟一下,示意猪哥和他一起走到旁边去。

  “说起来你可能觉得难以置信。我也不敢希望你会真的接受。”

  猪哥嘴角一牵,露出神秘的微笑,居然用英文说:“WE’LL SEE.”

  拍拍安的肩膀:“尽管说吧,我神经很坚强,什么都顶得住。”

  秉承一向的谨慎,安还向厨房里张望一下,猪哥立刻安慰他:“那个更坚强,不但顶得住,简直可以直接弹开。”

  安将信将疑地点点头,深呼吸了一下,然后说:“阿落,本来是没有心的。”

  十六年前,从育婴房走出来,那柔弱的婴儿头颅依靠在他手臂上,沁出一点点的暖,生命如此奇妙,悬在天堂和地狱的两端,蕴含着无限可能。

  安―――那时候他的名字是恺撒,在带着婴儿逃亡到安全地之后,偶然的机会他发现,这个不大哭,不大闹,根本就很少出声的孩子,居然没有心跳。

  只有死人的心才不会跳,但这个孩子好端端地活着,虽然有不少怪习惯,比如说不喜欢黑暗,在没有光的地方会表现得很躁动,比如说偏爱金属的玩具,对其他质地的东西都嗤之以鼻,比如什么都吃,但是吃得很少,却没有任何不健康的症状。

  无论如何他都是活的。

  再三确定阿落的心脏的确没有任何动作和反应以后,安决定探询一个究竟。

  在阿落长到足够承受一个开胸手术的年纪之后,有一天他潜入当地最好的医院,私自使用了医院里的手术室。

  手术刀切开,他看到一个空荡荡的胸膛。

  在心脏应该存在的地方,是彻底的虚无,而其他内脏,却突兀而强健地运作着,仿佛没有心脏,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愣了数分钟之后,安下了一个决定,这决定是对还是错,在之后的十数年里,一直是困扰他的问题。

  他帮阿落移植了心脏。

  以他自第比斯修炼得来的精湛医术,以他杀手生涯中对人体的无上洞悉,以他非凡无畏至于凶狠的勇气。

  填补了阿落天生而来的空。

  这是不是违背了上帝的意旨,无人可以解答。

  直到今日。

  猪哥听完他的叙述,波澜不惊。之后问:“移植心脏之后,阿落有没有什么特别”

  安想了想:“不明显。那时候他还很小。”

  再想想,补充一句:“应该脾气变好了。以前都很暴躁,比如把他一个人放在黑暗中,就大叫大动,会弄坏很多东西。”

  他爱怜的眼光散发浓厚感情,不断望向坐在那边大呼酣战的阿落:“现在很乖,长大后身体差了很多,不时会晕倒,简直不敢让他独处。”摇摇头:“他住校,必须住单间,实话说,我比孩子去打仗的父母还揪心。”

  这样,是好还是坏?大多数时候大多数父母,对孩子的希望,不过是要他健康平安, NO NEWS IS GOOD NEWS,正正常常.给海伦的妈妈选,是要她身残志坚,天下无人不识君呢,还是要上帝赐予奇迹,得到正常视力,一辈子默默无闻.

  同样的问题给安选,他一定选后者.

  两个男人默默注视两个男孩.从后者身上看到自己的意义

  除此之外,还有更多.

  两个孩子为了一个回合的胜负在游戏里大打出手,伴随剧烈的身体扭动,以及人工配音的大呼小叫..

  “阿落很活泼.”猪哥慢慢说.

  安露出迷惑的神情,良久摇摇头:“我很少见他这样。”

  接着纠正自己:”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

  在得到一颗正常的心脏之后,他文弱,安静,胆小,是完美的被欺负对象.常常微笑,却很少说话.

  你确定我们是在描述同一个孩子吗?

  猪哥说,他文弱,安静,胆小,容易被欺负,可是他却敢扑到小破身上,两个人扭成一团,一边大叫:’不公平,你偷袭我,不公平…”

  安耸耸肩:“大概,他们是朋友吧。”

  做朋友的,无论谁强谁弱,都该有足够的底气,互相给一拳的吧。哪怕不小心打肿了脸,对方也只是笑一笑吧。

  因为那一拳打在你身上,所表示的并不是力量,而是心与心之间的距离,你给我这样近的位置,可以毫不费力就接触到你,不担心误会和冲突.

  猪哥点点头:“这个想法很好。”

  他四处看了看:“但是不要给老狐狸或者辟尘听到,否则我会被打成一个粽子还不能上诉。”

  这样赞同过后,他却沉默下来,不错眼地看着那两个玩得兴致勃勃的孩子。阿落看起来很精神,苍白的脸色渐渐红润,眼睛炯炯有神,偶尔瞥一眼过来,精光四射,病态一毫都无,而更引起猪哥注意的是,他本来极瘦弱,简直弱不禁风的身体,似乎在变得结实,皮肤下无声无息发生着一场革命,每一滴无用的脂肪,都在自我重组成强悍的肌肉,蕴涵巨大力量。

  安走过去叫儿子:“我们该回家了。”

  他脑子里浮现那窝巨大的蚂蚁,感觉非常不安:“今天天气很不好,我们该早点回去。”

  他已经得知了学校格斗甄选的消息,因此并不准备送阿落回去上学:“学校那边我会帮你请假的,来吧,阿落。”

  在等待儿子穿外套的时候,他问猪哥:“你们小破准备参加格斗甄选吗?”

  猪哥摇摇头:“他也不会参加。”

  两个人异口同声:“安全起见。”

为了所有人的,安全起见。

  走过朱家的小草坪,安无意识地停下来,俯身看了看,草地上散落着许多小鱼和海草,还散发着新鲜海水的腥味。这现象让他大惑不解,在迷惘了一阵过后,他觉得应该和自己新交的朋友共享一点信息,因此告诉送他们出来的猪哥:“我刚才发现很多巨大的蚂蚁,你们草地上不知道有没有,出门小心一点。”

  发动车子离去,他没有发现身后的人脸色大变。

  “蚂蚁?是来找我的吗?”小破收拾好了游戏机,跟了出来。

  猪哥抱住他肩膀,下巴放在他头发上轻轻一碰,微笑着:“我想不是。蚂蚁找你干吗,你又不是白饭。”

  眯缝眼看着远去的那辆旧福特,他压抑住自己不安的心情,却仍然被天生敏锐地小破捕捉住:“爹,你不舒服吗?”

  十六岁孩子,穿着校服,像永远要在身边呆下去。度过青春期,开始叛逆,成长,成熟,结婚,有孩子,烦恼,平庸,生病,让你不断担心,争夺遗产,在你死去的时候痛哭,每年清明为你上坟。像。

  那是可以想像的最完美生活。而猪哥清楚知道突如其来的结局就在时间荒野的某个转角等着。他无能为力。

  因此他必须保持微笑,享受这一刻小破关切的神情,刻意忽略点滴不祥蓝光,持续闪耀过他和气的眼睛。

  “我没事,就是饿了,说了叫你请女同学回来做客的,现在好了,请个半大小子,吃掉我的糯米卷,天哪。。。。”

  听他坐在那里对糯米卷的失踪发表了大概半个小时左右的国民通告讲话之后,小破终于不耐烦地径自走开。他的脚步声刚在楼梯上消失,辟尘就进来,不声不响地放了一碟新鲜出炉的糯米卷在桌上,阴郁地说:“许多不属于非人族类的生物在莫名变异,什么东西出了点茬子。”

  他说的一点都没错,这个城市开始变得活像一个游戏的背景。如果从高空俯瞰,而且悉数获取细节。无数平素谨慎生活在各自地界的生物,从地底或丛林中纷纷涌出,由于某种奇异力量的眷顾,它们的爪子,坚硬的下腭,翅膀,都以成千上百倍的程度膨大,更可怕的是,即使是向来不理人间世事,只对粪球情有独钟的屎克螂,也忽然富于攻击性,四处疯狂的报复社会―――到底它觉得人类在这个世界上产生的屎,是太多呢还是不够多呢?

  巨大昆虫攻击人类的新闻很快成为所有媒体,以及口耳相传的主要内容,可怕程度不断升级,传说很多人在遭遇攻击后晕迷,医生发现他们的脉搏,心跳,呼吸,一切生命指征都很正常,但是无法醒来,验血结果表明,他们的血液成分在缓慢地发生变化,到底会呈现出什么样的最后状态,还没有办法断言。

  这一切来得如此突然而不合常理。

  “猎人联盟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猪哥关掉电视,也关掉和猎人联盟单线联系的通讯器。一屁股坐倒在沙发上,还出溜下去两寸,掰手指:“蚊子,螳螂,天牛,臭虫。。。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抬起头来对厨房里喊一嗓:“辟尘,暗黑三界,有知了不?”

  不等辟尘回答,就开始摇头叹气:“连知了都咬人,这什么世道。”

  两道黑黑的眉毛打成一个老大的结,阳光明媚的一个小伙子愁成这样,看起来真惨不忍睹,辟尘丝毫不寄予同情,出来在他头上一巴掌:“你,要不自己出去搞定这码事,要不叫人出去搞定这码事。”

  犀牛不怒则已,一怒眼睛就很大,猪哥看得心里好寒:“找谁?别说你要去,你这几年,连买菜都上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知道的以为我非法拘禁你。。”

  辟尘翻翻眼睛:“你倒试试看,我一龙卷风吹松你的皮。我不乐意出去行不行。”

  猪哥笑嘻嘻:“行啦行啦,知道你们家里人逮你回去当领导,避避风头再说吧。”

  起身去穿鞋子,一边哼歌儿,大意是我王老五,奋起神威,这就要重出江湖。换到一半,肩膀上神不知鬼不觉,忽然多了一只老鼠。

  他还是继续换,一边和老鼠聊天:“小米,你老婆恢复得还好吧。坐月子很重要的,千万别放她去洗澡啊,什么,有洁癖,有洁癖也不行,看她以后产后风。”

  那只老鼠听他罗嗦一大堆,眼睛都发直,晃晃头清醒过来,两只小爪子拉住猪哥耳朵,一阵乱摇,后者哎哟哎哟呼痛:“小米你干吗。”

  辟尘过来观察了一下,显然比猪哥智力要高,很快就充当了翻译的角色:“小米的意思是,你乖乖坐着,他出去走一趟。”

  人家奋勇出手,帮他分忧,猪哥不但没有感激涕零,先露出警惕之色:“小米,给我几折?你在江湖上,情报售价可贵死人。”

  小米理都不理它,小身子一跃,像幻影一样消失在空气中。

  非人世界里最盛名卓著的老鼠天师,只要它愿意,一切情报都在空气中开放透明,包月任看,无限更新。

  既然他出动了,辟尘就觉得比较放心,事实上,他毫不关心这个城市要沦陷在什么前途里,最大的麻烦无非是搬家。但他有自己要守护,珍视,以及付出一切也在所不惜去挽留的东西。猪哥走过去搂住他肩膀,安慰:“放心,没小破什么事。”

  他难得严肃:“只要我们在,小破就没什么事。”

  想想补充一句:“最多就转校嘛,反正咱们去哪里都没关系,咱搬去新几内亚上高中。”

  空气中回荡着他意气风发地嗥叫声:“食人酋长,把私房钱都拿出来投身教育业吧。”

  

  暴风雨前,总会先行来临一段奇异的平静。苍穹之上,黑云压城城欲摧。九天之下,却笼罩着恍惚寂寥。一切声音似都发生在遥远距离之外,隐约有,又隐约无。

  那时候,每个人都只能感受自己的存在,或者,间中仍然怀疑。

  安最喜欢这样的天气,往常。如果有临街的整面玻璃墙,静静看突如其来的暴雨,落在世人的猝不及防之上。

  如果从不相信命运,那一刻上天就给你看到命运。具体而微,不能预见或改变。

  就是命运。

  但是安不喜欢接受这所谓的命运。因此盘踞在高处,在瞬间与诸神享用同样的冷眼,是他沉默生涯中,非常非常少的乐趣之一。

  自从带着阿落一起生活,如此个人化的行为,似乎就不再重要了。下雨的时候,第一个念头是要冲出去收衣服,并且防备阿落身体不舒服,淋雨后会不会发烧感冒。

  孩子虽然柔弱,却有能力折断一切翅膀,无论属于天使还是属于魔鬼。

  今天也是这样的天气,安行驶在道路上,阿落一直在轻轻唱歌,是刚才游戏里的背景音乐。

  “你很喜欢和小破一起玩吧。”他忍不住微笑地问。

  阿落用力地点头,神色凝聚是在寻找言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