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人扭头看看他的脸,心想皮笑肉不笑说的就是这样的吧?只是别人皮笑肉不笑就不好看,这个人皮笑肉不笑就,就有点好看,因为他眉目长长,又白又瘦,紧紧的嘴角像是工笔画出来的一样。

这个人眼睛还研究着手里的蛇形小摆件,却道:“叶远安,你看什么呀……”

远安道:“赵澜之,咱俩可算是搭档不……?”

他嗤地一声,眼睛仍不在那叶远安身上,但这一回却是真地笑了:“我说……你做梦呢吧……?”

时间退回到两日前的深夜,洛阳县衙的牢房里面。

捕头赵澜之正在审问刚逮来的盐贩子。

赵澜之二十多岁年纪,原本在塞外军中服役,调职到洛阳县衙门不到一年的时间,这人长相是格外的年轻面嫩,那张脸上没有一点衙门里人的老练凶悍,若不仔细留意那常年习武而锻造出来的好肩胛和手按弯刀时绷得紧紧的虎口,就分明是个俊秀的文官模样。

盐贩子就没瞧得起这人,很嚣张的,哈哈大笑:“既

是让你逮了现行,也没什么好说的,对呀!就是贩盐了,怎么着?就是赚了钱了,怎么着?爷爷我一天花的比你一年的饷银还多!……谁是上线?不能说呀……说了怕把你吓死喽!哈哈哈哈……”

属下孝虎道:“大人,上刑吧?”

赵澜之一边给火炉里加炭一边慢条斯理地说:“敢买卖私盐,这人就是不怕掉脑袋的,瞧他身上那些疤,之前也是没少遭罪,见过世面呀,不作奸犯科的话,也算是条汉子……皮肉上的刑罚怕也是奈何他不得……孝虎,你瞧这牢里越来越热,我们不亏待犯人,更何况他还没有定罪,就给他喝点水吧……”

孝虎不解捕头的用意,拿了水来,就要拿给那盐贩子,却被赵澜之拦住,他从旁边抓了两大把当做证物的盐巴放进那水里,随即捏着盐贩子的嘴巴强灌进他嘴里,仍是不紧不慢地说道:“尝尝你自己倒卖的好东西,多少人吃不上,你却靠这个挣钱!来吧……好好享用……”

盐贩子摇头挣扎,却哪里拗得过,原本牢房里就被火炭盆烧得干热,他又被灌了好几大口盐水,霎时燥渴难耐,难以忍受,整个人从里到外都像要被烧死了一样,看着捕快们在大口喝水,眼看就要受不住了:“我……给口水吧……”

赵澜之把一大杯水就放在他嘴巴前面:“说吧,你那一船的私盐,从哪儿来的,运到哪儿去,说了

就给你水喝……”

赵澜之整治盐贩子的这一幕就这么被叶远安看在眼里。

他眼下在哪儿呀?

就在那牢房的横梁上,火光照不到的地方,穿着夜行衣,隐在黑暗里。

还真有手段。远安摇摇头,心里想。真要遇上什么事儿可别落在这人手里,宁可死了,也别受这个折磨,遭罪呀……他接着调转了头,轻手轻脚地沿着横梁爬到另一间牢房上面。那是死牢,里面关着两个即将掉脑袋的女犯。

一妇人与人通奸,杀了自己的丈夫,被逮住判了斩首,明日就要行刑了,妇人将自己上路的饭菜几口吞进肚子里,又看了看对面那另一份,舔舔嘴巴问道:“哎,这一份你吃不吃呀?”

另一个死囚是个十多岁的小姑娘,名唤小玉,哭喊得嗓音嘶哑:“我才不要吃这个!我没杀人!我没杀我主子!我不想死!”

妇人才不关心对面这个是不是有冤情呢,她只听见对方说“不要吃”,便抄起来扒进自己嘴巴里,吞下好一大口,噎住了,抬起头顺一顺,忽然就吓得魂飞魄散:只见黑暗里,一直银白色的骷髅手抓住了那小姑娘的肩膀,正悄无声息地把她往上提起来。小玉仿佛也被吓呆了,屏气敛声,不敢作响。

妇人哭喊起来:“哎呀……闹鬼了!闹鬼了!”

眼看着那盐贩子就要招供的当口,死牢里面忽然出了这般动静,赵澜之等人当下抢过来,正看见那

死囚小玉被银白色的骷髅手拽起来,离地已经有两丈高。孝虎大骇:“……听人说死牢里面不干净,今日竟真见闹鬼了?!”

“胡说八道!”赵澜之低声喝道,他说罢开了牢门,借着墙壁飞身而上,却眼见着那骷髅手“嗖”地一下往上收得更快,眨个眼的功夫,人贩小玉已经被梁上的一个黑影牢牢地提着后襟抓在手里——那银白色的骷髅手其实是条机关精致的弹簧绳索!

赵澜之喝到:“什么人?!胆敢劫狱?!”

劫狱的正是远安,人已经到了手,心里得意,谁还废话?牢房梁上有个通气的小窗,远安正是从那里进来的,当下抓着小玉施展轻功,跳了出去。赵澜之紧随其后。

月光之下,夜色之中,远安抓着小玉在前,从一个房梁跳向另一道房梁,赵澜之脚下生风,眼见没几下,之前的距离就要被他赶上了。远安跳得呼哧带喘,喉咙里面发腥,心想衙门里的这老小子还真是有些功夫,我若不是手上抓着个人,哪能让你赶上?余光里看见他已经拔刀劈过来了,远安汗毛都竖起来,一脚从房上跌落,又打了个滚儿站起来,手里仍提着小玉,面对面地朝着那捕头站好。

赵澜之也停住了脚,收住刀锋:“……好大胆子,敢在我这里劫狱?!什么人?把面罩拿下来说话……”

远安没说话,只是点点头表示服软表示服从,一只手提着小

玉,另一只手作势要摘掉面罩,忽然展开衣袖,只一下,就在赵澜之眼前消失不见了!

赵澜之大骇,明晃晃见着的两个人,跳得像蚱蜢一样,怎么就这么消失了?莫不是真的闹鬼?可是鬼是没有重量的,刚刚那人还把房顶的瓦片踩得哗哗响,三脚猫的轻功,算个半拉高手,可怎么就忽然没了?赵澜之低着头在原地转了好几圈,捉摸不出来个所以然,手握弯刀当风挥动几下,啥也没碰着。

若是一直如此躲藏,远安可能就此就躲开赵澜之了。

他那夜行衣本来就是高人所造,腋下展开是个两人大小的斗篷,外面有个特殊涂层,能将光线反射出去,白日里不顶事儿,可是夜里展开使用,其实是个隐身衣。远安用这隐身衣包裹住自己和小玉,实则就在赵澜之身边,屏气敛声,跟着他挪动,藏得好好。

只是远安此人,先天性格有缺陷,最爱看人笑话。他躲在隐身衣里,见那捕头皱眉纳罕,已经觉得好玩。再见他对着空气挥刀砍来砍去,就更是忍俊不禁。赵澜之收刀站在那里,刮着下巴琢磨,愤愤然说了一句:“邪门。”远安终于忍不住了,到底“嘿嘿”两声笑出声来。

一(4)劫狱死囚

话说那隐身衣遮得住光,盖得住人,却挡不住声音,远安这两声“嘿嘿”还没落地,赵澜之已然听见,猛回头就砍,小玉惊呼一声,赵澜之迟疑之际,远安丢了斗篷,又带着小玉飞身而去。

赵澜之拾起远安丢下的斗篷:“居然还会用障眼法!”既是如此,他更不肯放,继续穷追不舍,远安不得脱身,累得要命,忽然眼见着前面一片水塘,被大丛的芦苇掩着,他没得选择,带着小玉就跳入水中。两人沉在水浅之处,远安摸摸索索地在水下折了空芯的芦苇杆,自己一个,小玉一个,靠这个喘气,从水下向上小心看着动静。

他那几口气还没喘匀净,捕头便赶到了,正在上面小心观察,远安恨得都要把嘴里咬着的芦苇杆嚼碎了:这人真个似猎狗一般难以甩掉呀!哼,可眼下你在明,我在暗,你这小子若是真的敢下水来捉我,那我就一刀捅进去,要你命!赵澜之没下水,却从怀里拿出两样东西来,远安隔着水,看见他嘴巴动,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可一字一句地却清清楚楚地落尽她耳朵里:“劫狱的人你听好了,你以为躲在水下面,我就逮不着你了?你当我怕你暗算就不敢下去找你?那,我手里这是硝石和火油,我数三个数,你不出来,我就把这片芦苇塘点着了!我……把你和那死囚犯煮死在里面!我就省事儿了!”

远安听见了,

身旁的小玉也听见了,着急害怕,就要爬上去,被远安紧紧地抓住腕子。

赵澜之开始数数了:“一……二……”一边说一边将手里的火油罐子打开来就要浇在水面上。

他数到三。

远安仍然没动,浑身紧张地缩成一个小球,就等着他点火了。

可赵澜之却将手里的硝石装进怀里,转身走了。

良久良久,再没动静,远安确定那人是离开了,终于从水底钻出来,憋得够呛,摘了头发面罩,大口喘气。

一旁的小玉死里逃生,惊魂未定,看见远安那一把又长又厚的头发,那张酡红色的苹果脸便更惊讶了,指着她说:“你……你竟是个女人…

“我是你恩人!”叶远安道。

户部侍郎叶大人的女儿叶远安姑娘今年已经一十七岁了。

叶大人原配夫人生了远安就去世了,叶大人忙于政务,后娘也奈何大小姐不得,远安越长越是顽劣异常。她不爱女红,喜弄刀枪,不愿在闺中读书作画,就好四处闲逛,交了好些个乱七八糟,来历不明的朋友,本来应该是个最好看可爱的女孩儿,却一直以男装示人,以江湖人士自居,走到哪里都像个精力旺盛的小蚱蜢。

远安此番冒险劫狱从大牢中救出死囚小玉便带回了自己家中,穿过几层庭院,及至马厩旁边的柴房,远安的马奴石头等在那里,正是他求远安出手搭救了小玉。小玉一见石头,哇地一下大哭起来:“

还以为从此见不到你了!”石头也哭:“若不是我家小主人仗义,咱们可不真的就见不到了!”两个小孩原本是同乡相好,抱头痛哭好一阵,双双给远安下跪,谢她救命之恩。

远安做了好人好事儿,自己心里也痛快,摆摆手又扶二人起来:“洛阳县衙的人刚才追的我们好紧,不过到底是被我甩掉了。甩掉了也就没事儿了,打死他们也找不到这里来,先在这里住着,等过两天风声过了,我送你们二人走!”

远安回了房,天色都发青了,她倒头窝进被子里,翻了个身就睁不开眼睛了,想起来刚刚自己甩掉了那洛阳县衙的捕头还满得意,甜滋滋笑嘻嘻地自言自语道:“还想逮到我?累死你!”

……

话说远安那场好梦还没得开个头儿,就被咣咣咣的敲门声叫醒了。

家人夏叔在外面道:“小主子,小主子快起来,洛阳县衙,来了两个捕头,来找人问话!”

远安腾地一下从床上竖起来,还当自己是发梦,咬了咬舌头尖,生疼地,还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虚地问:“……夏叔你说谁呀……谁找来了……干什么……?”

“回小主子,是洛阳县衙的捕快……拿着官文来找人问话来了……”

远安心里好恨,也没得办法,起身把乱蓬蓬的头发拧起来:“夏叔你先奉茶,说我这就到了……”

远安收拾齐整了,来到前厅待客,她没想到,眼睛一睁一闭的功夫,这么快就又见到那人了。

之前夜里一个跑一个追,打得不可开交,也没留意他究竟长什么样子,如今一看身量好高,肩胛挺实,背朝着她,微微歪着头,负手看着墙上悬挂的一幅画。远安进来,他属下看见了,他转过身,对正了远安的眼睛,远安霎时就发了一身小汗,心虚地侧了侧头,指着墙上的那幅画:“……怎么着?没见过吧?这画儿是从塞外带回来的,你看这上面细细密密的纹路,这可不是画的,这是葫芦里的瓤,一丝丝地贴出来的,比黄金都精贵呢……”

捕头倒是恭敬地:“哦……还真是没见过。”

远安看他反应,心想眼前这个捕快该是认不出来自己的,一定是自己装扮得好,当下便少少地放了点心,做出公子哥儿的气势,大剌剌地要吓唬此人:“我爹原在塞外当官,天后赏识,将他调入洛阳户部,他可是侍郎。侍郎知道吗?尚书老大,我爹老二。对了,我是他大儿子叶远安。你,你们是谁呀?”

“下官是洛阳县衙捕头赵澜之,这是我的属下孝虎……”

“哎……你们是谁,叫什么我不管兴趣……”远安摆摆手,“我就问一件事儿,怎么你们洛阳县衙的敢来我们尚书府里找人问话呀?你看我像坏人吗?”

赵澜之仍是恭敬客气地:“叶公子说笑了,叶公子哪里像是坏人。您听我慢慢地把事情说仔细了

……”

赵澜之说的话,远安心里的早就是石头说的那个版本了:

话说运河上有艘五层的大花船,名叫“千端阁”,乃是眼下神都洛阳城最受欢迎的欢场销金窟,千端阁每天夜里从洛阳城满载了寻欢作乐的客人,顺流缓缓而下三十里,客人们饮美酒吃美食,还有美人相伴享受河上月色,听说皇上陛下也趁天后没看住的时候来千端阁玩乐过。

千端阁无数的美娇娘里最有名的是一个叫做如月的舞姬。如月姑娘艳冠群芳,舞姿绝伦,多少王孙公子多情客人拜倒在她脚下,献上礼物无数只为了一亲芳泽,而如月却卖艺不卖身,从没沾染过半点风流官司。可是美人就是美人,想要洁身自好,谁却愿意给你安静?

半月前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千端阁的襄理孙妈妈叫门不开,好不容易打开了如月的房门,却见她已经死在房里了!

一(5)如月之死

摇钱树折了,孙妈妈大哭发誓要为女儿报仇,她很快就发现一直伺候如月的丫鬟小玉私藏了大笔的金银首饰,又有下人说之前听见小玉与她主人争吵。孙妈妈愤而将小玉扭送至洛阳县衙,人证物证俱全——小玉被判了斩立决!

“就是这个死囚犯小玉,昨夜从洛阳县衙的大牢里被人给劫走了。”赵澜之说完饮了一口茶。

远安听完转转眼睛,转过身去,把个后背给了那赵澜之,瓮声瓮气地:“死囚犯被劫走了,是你们当差当得不好,来我侍郎府干什么?我可是什么都没做……我什么都不知道……”

“公子您当然什么都不知道。我是要找府上一个下人,名唤石头的。”赵澜之说。

远安手里拿的茶碗差点没掉下来,竖着耳朵小心翼翼地问:“……找石头,找石头干什么呀?”

“那死囚小玉本来就是外乡人来洛阳做事,社会关系单纯,能舍命把她救走的,跑不了熟悉的人。我等查了一查,就一定要来府上找那小玉的同乡石头问问话了……”

赵澜之说完,远安恼恨地闭上了眼睛,心里想:叶远安啊叶远安,你还当这么容易就能把这捕快给甩了?哎……此人也真是狡猾,难怪他之前夜里不放火烧我,原来早就知道怎么查来了……

远安还在懊悔不已,挤眉弄眼,赵澜之已从一旁上来:“叶公子?叶公子呀……这是怎么了?”

远安道:“

……牙疼。”

赵澜之暗笑:“牙疼你捂着肚子干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