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好几个小厮一起忙活,足足用了三大锅的水,才算把这孩子搓出来原型。待他扎好了头发,穿好了短袍子小褂子被送到远安跟前,真个似换了一个人:但见他圆圆脸庞,弯弯眉毛,一双眼睛似寒星闪亮,睫毛卷卷活像小猫,鼻子尖往上翘,嘴唇儿厚嘟嘟的像衔着珠子,自己被远安打量着也打量着远安,想看又不太敢看,两只手摸摸自己前襟,又想碰一碰旁边的物件,就是一副心里没底的样子。

远安看了他本样,嘴里面就像吃了颗花生馅的汤圆一样,就觉得顺顺的,甜甜的:这孩子长得可真好看呀,五官里每一处都小小的,巧巧的,线条完美流畅,是宫里面画工笔的师傅最精心的杰作。洗干净了他也是黑,可是细皮嫩肉的,红彤彤的色儿从脸颊上透出来,那是血脉长得好。远安走过去,离近了比量一下,他伸直了身体,却比她还高了个脑袋尖儿,远安上手就掐了掐他脸,小孩晚她一步捂住了脸,吃痛了看她,看她也不说话。

远安又好奇又高兴:“叫什么?几岁了?从哪里来的?爹娘是谁呀?吃过什么,

怎么长得这么好看呀?”

小孩没回答。

远安更乐了:“不知道是不是?以上这些都不知道是不是?”拍手笑,“那是最好了,知道了,我还得给你送回你爹娘身边去。不知道,你就留我这儿了!”

小孩还是没回答,蹙了眉头看远安。

“哑巴呀?”远安明白了,“哑巴也没事儿,我只把你当个小猫儿来养。”话说远安这人从小是没在娘前养大的,从来没习过女则女训,也不懂什么地位尊卑,男女有别,见到什么好看好玩的东西就喜欢摸摸弄弄,见那小孩实在是黑里透红,俊俏可爱,心里面就像喜爱个小狗小猫一样喜欢的不得了,嘴里说着话,两只手又上来想要拉一拉他圆圆厚实的耳朵。

说时迟那时快,那两只手还没上去呢,小孩一下子就又不乐意了,一下子就把远安推地上去了,远安本来就脚踝有伤,倒在地上,霎时疼得呲牙咧嘴。

石头等几个小厮正从外面端了食物进来,见小孩这么不识好歹立时就翻脸了,撸袖子上来薅他脖领子:“哟,小贼,跟谁撒野呢?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知道这是谁吗?收你住,给你洗澡,穿上好衣服还敢推主子,你找揍吧!”

说完了几个人就要围起来圈踢,远安赶快爬起来把他们拦住:“莫要动手,莫要动手!他突然使性子,十有八九是因为我说他是哑巴,大不了我以后不说了便是……他刚来

,还不懂规矩,你们可别难为他。”

远安说完便把穆乐拽过来,自己亲自将餐盒里的东西一样样地拿出来给他吃:“那,你肚子饿了吧,快来快来吃吧。可劲儿吃!”

那小孩也没客气,不管不顾地大嚼大咬起来。

远安抽身到一边,拉了夏叔吩咐:“住处安排好了?”

“回小主子,工人房没有铺位了,马厩旁边有值宿的小屋,让他先在那里住下。”

“嗯。那里暖和干净,倒也不错。”远安道,“把被子铺盖弄好了?”

“您放心吧。”

远安说罢回头看看那小孩,他吃的正香,她掩口一笑就走了,不知道男孩放下嘴里的鸡腿儿,好好地看着她的背影。

话说远安还有事儿忙着,她拿着如月的遗物下了地库,将那玉石簪子给地库里面的先生看,将自己怎么好不容易找到的,怎么差点被人抢去的,又是怎么眼睁睁地看着刺客跳进了尚书令裴大人的府苑里面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远安说的情绪激动,手舞足蹈,却见这位先生拄着头背朝着她半天不响,远安纳罕,绕到正面一看,他睡得鼻涕泡都出来了。远安大怒,随手在旁边抄起一个什么硬物就敲在他脑壳上,先生立时就醒了,吃痛捂着头还不知道自己被打:“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

远安道:“你看你睡得,脑袋撞了桌子都不知道!”

“是吗,我是撞到桌子上了?那你手

上怎么抓着我的旱龟?”先生还糊涂着。

远安一见,可不是,自己抓起来打人的就是旱龟,当下放在一边笑着说:“我给他挠挠痒……”转转眼睛,又发脾气,“你可真是,我这急得要命,想找你拿主意呢!你还跟没事儿人一样!”

先生摸着自己头,蹲下在抽屉里面找东西,像是跟远安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找我拿主意……把我当什么了?当我是神仙……我怎么就什么都知道……?被杀手追又怎么了?活着就算是你好运气……再说了,都知道耗子洞在哪里了,不会蹲在门口守着?他们跟踪你,你不会跟踪他……?”

几句话被远安听见了,她仔细想想,像是被点化了,真的明白了些什么,转回了身往外走。

“喂!”那位先生在后面喊她。

远安回过身来,接过他抛来的一个沉甸甸的小盒子:“这是什么?”

“跌打损伤的药,你不是伤了踝骨吗?擦上就好。”

“哦,谢谢您。”远安伸长手臂,远远地拜了一拜便离开了地库。

先生摇摇头:“要不怎么办?孩子说到底心眼不坏,已经这么蠢了,我还能眼睁睁看着你再瘸了吗?”

远安回了房,打开伤处一看,脚踝又红又肿,清洗之后涂上那位给的药膏,只觉得丝丝清凉,没一时便消了肿,一盏茶的功夫就疼痛全无,恢复如初了。她心里不禁赞叹,地库里的这位还真有些能耐,这人说的话也对,我呀,就照他说的办!

四(2)证据

清晨,尚书令裴大人府中。三四个洛阳城里最负盛名的裁缝在给公子贤雅量体。裴府与靖王府联姻的典礼在即,两家上上下下都在紧锣密鼓的忙碌着:新起的宅院,新置的家具器皿,新招的奴仆用人,新购的绫罗绸缎……从钱塘送来的敬威罗刚刚从水路送到,那是专供男性贵族的上佳面料,暗暗的黑紫色,闪着奢侈的光。裁缝们躬了身,贪婪的用手指体会着那美好的纹路,彼此说,也只有这样的绸缎做出来的袍子才能配得上俊美的贤雅公子……只是公子最近这些天脸色苍白,身上也清减了,从前度量出来的数字都不能用了……

裁缝给贤雅测量肩宽的时候,仆人从外面进来,呈上一个纸条,贤雅接过来一看,脸上有微微的变色,他烦恼,犹豫,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抬脚而去。裁缝们被留在屋子里,面面相觑。

城南抚远门的一间小茶社,门前有两株杏子树,最远的雅座,公子贤雅掀了帘子进来,一个人在那里已经等候多时了。正是洛阳县衙的捕头赵澜之。

他见公子贤雅到了,起身唱喏:“兄长!身上好些了?”

贤雅笑笑:“不碍事的。倒是你,澜之,你眼睛发红,一直都没有好好休息过吧?”

“做我这门,岂不就是这样,有时候眨一下眼睛都怕案犯就那么借机跑了。”

贤雅道:“那我请问捕头大人,有什么事情这么着急,非要我出来说话?”

赵澜之给贤雅的杯子里倒茶,看着茶水在杯中旋转,他慢慢说道:“昨日在府上,人多眼杂,后来郡主来访,有些事情我没有来得及说明白,所以特意请兄长出来叙上一叙。”

贤雅略略沉吟,饮了赵澜之斟的茶:“对,之前你说到,有两件案子同时在查。一个是走私私盐的案子。另一个是千端阁的舞姬如月莫名惨死的案件……就说到这里……”

“没错,”赵澜之接到,“说到这里,兄长手上的药都洒在地上了。”

贤雅抬头看赵澜之,略带笑意,他是有些准备的,不慌不忙地:“那我们就继续聊聊,这一回,我一定把杯子抓紧了。”

“好!昨日说到,千端阁的舞姬如月莫名惨死。我想问问兄长,可认识这个人?”

“澜之,你是在以什么身份问我话?是捕头,还是我兄弟?”

“兄长,我若是捕头,为何在这里跟你问话?”

贤雅闻言,收了脸上的笑容,沉吟半晌,长长叹息:“我知道这事情瞒不了的。我知道……如月被杀死后,我在梦里见过她两回。哎……澜之,我与如月确实有些交情的。

她曾为我跳舞,我曾为她抚琴,我印象很深,我们每次相见的时候,月光都很好。

千端阁上的日子不好过。

她要跳舞,也要应酬客人,稍有不顺,也会被鸨母责打。

我曾想要把她赎出来,找一处宅院,让她好好安置。

不是我无情,二是她不肯。

我们都很明白,宰相家的公子怎么会给风月场的舞姬名分呢?

与其这样,倒不如留在千端阁上自在。”

贤雅说到这里,唇边仍有笑,眼中却带泪。

“我与如月,注定是一只鸟与一条鱼,没有办法成为夫妻……”

贤雅话音未落,一个人从外面进来,把他和如月的故事接着讲了下去:“可是不久之后,裴大人的三公子你与靖王府星慧郡主订婚了。你担心跟舞姬如月的一段情暴露出来,这事情会坏了你的名声,毁了你的幸福,于是痛下杀手!不仅如此,你还嫁祸给她的侍女小玉……这样你从前的放浪形骸,风流事迹,杀人灭口,吸食毒物,就痕迹全无!而你,你仍然是高贵的你,星慧郡主的官人,靖王爷的贤妹婿!你打的好算盘呀!”

公子贤雅大惊失色,腾地站起来:“你是何人?!”又看那赵澜之,“澜之你,你问我话,还带了个证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赵澜之也是惊讶:“你怎么来了?”

进来戳穿公子贤雅,质问他的正是远安,她看着赵澜之冷笑:“哼,赵捕头,你以为跟我说鬼市药铺的账本丢了,就能把我给甩了?亏我还那么相信你!我告诉你,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就因为这小匣子里的玉石簪子!”

远安说罢就把手里的匣子打开,让赵澜之看:“这是你的这个兄长送给如月姑娘的

礼物,也是他们之间关系的证明。好巧不巧的,居然被我给找到了。结果昨天晚上,我就被人追杀,差点没死了!想要杀我的人就是你这个好兄长派来的。

我在他府邸墙头守了好久,终于跟他来到这里,想不到在这里见到了你!

赵捕头,你们可真是好兄弟呀!

如果我猜得没错,鬼市药铺老板的账本上写的就是他的名字吧?

你还骗我说落入水中,找不到了!

你想不到我自己又追到这里来吧?!”

赵澜之冷静地看着远安:“证据还不充分,你不要瞎猜。”

远安大怒,一根手指指着贤雅:“杀人犯就在你面前,还想要什么证据?!”

这时公子贤雅把那个匣子拿起来,把簪子拿出来仔细地看了看,啪地一下又扔了回去。

轻蔑地冷冷一笑:“小兄弟,你从哪里弄来这么一个东西,口口声声‘证据’‘证据’的?这东西材料也不值钱,样式也拙劣,我才不会送给如月这种东西!”

远安笑:“对!这簪子不是你给如月的。你连认识都不认识她!可是否认没有用,说瞎话也白搭,我这就拉着你去见官!你要给如月偿命,还小玉清白!”

远安伸手要取公子贤雅,被赵澜之一下子挡开,远安闪了一下,难以置信:“你!你敢护着杀人犯?你是官差呀!你这是渎职徇私!”

公子贤雅仰头哈哈大笑:“这位小兄弟,你如此义愤填膺究竟是为了什么?

你既知道我是谁,就该知道我能做什么事情。

如月之死,我说不是我做的,你不会相信,对不对?

可是即使是我做的,你又能把我怎么样呢?!

我劝你还是省省吧!”

贤雅说罢,扬长而去。

远安想要追上,却被几个保镖挡住,每个人都是目露凶光!

四(3)飞鹰刺青

公子贤雅扬长而去,远安气结,回头怒视赵澜之:“赵捕头!赵捕头!你把杀人犯放走了!你把杀人犯放走了!

赵澜之却是理直气壮:”我说过了,这件事情证据不足。不能断定就是公子贤雅所为。叶公子,案子就还是交由我办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