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天色泛青,容焕才将整本书册抄完。

她黑着两只眼圈儿,心情倒还不错,因为发现自己终于不是昨晚最惨的人——高守在天亮前醒了过来,他的脸被吹成了面瘫,而且一回来就被勒令将书册送还,又要跟着顾长惜回到那个伤心的屋顶。

相比之下,一夜没睡仿佛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容家小焕摸着肚子,据说雷放今日要设午宴招待顾长惜,她自出神农谷便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眼下便有些迫不及待。

然而太阳刚出来没多久,忽然一声尖叫隔了几个院子远远传来。

这次没有顾长惜阻拦,容焕果断的随着众人巴巴的去瞧八卦。

居然又有人自尽了。

这次是雷府的管家雷英。

他仰卧在床,身下全是割腕留下的血迹,样子十分凄惨,桌上也留着一封遗书,说自己犯有滔天大罪。

不多时雷放便赶来了,身后跟着一个年逾三十五六的中年妇人,她保养得不错,年轻时大约颇有几分姿色,只是神态盛气凌人,不免显得有些刁钻,大约便是柳氏了。

很快便有下人将雷英的遗书呈给他二人。雷放还未言语,柳氏却愤恨的将那遗书丢在地上:“又是这一套!雷管家怎可能自杀,府里定然混进了凶手,害了阿俏还不够——都是你这不孝子,我要你彻查,你便是不肯尽心尽力的做!”

“母亲教训得是。”雷放的神色谦卑而冷淡,他吩咐了雷管家的后事,又叫了几个下人来问话,众人皆是巡夜后便回房歇息了,也未听见雷英房中有什么动静。

容家小焕恍然想起,昨晚藏书阁忽然出现的巡逻守卫,便是叫做雷英。一个人昨夜还生龙活虎,确然不太可能做出自尽之举,再加上与婢女阿俏一模一样的遗书,怎么想都觉得蹊跷。

两日的功夫死了两个人,一时间,整个雷府人心惶惶。

如此一来,雷放的招待午宴自然便取消了,好在他差人送来了一桌美食,容焕大喜过望,边吃便给顾长惜讲了晨间之事。当然,容家小焕不会暴露自己那点诡秘心思,只装作一副被吓坏了的模样。

“自我们来便一直有命案。”高守面瘫着道:“公子,会是冲我们来的么”

“不像。”顾长惜微微扬眉,一反昨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反而来了兴致。他又问了容焕几个细节,垂目思索了半晌,忽然道:“二喜,一个人若当真害怕,她大约不该这般能吃。”

彼时高守和顾长惜早已落筷,只有容家小焕还在奋斗。

“这个…”她咽下一口饭,面不改色的扯谎:“我害怕时便喜欢多吃。”

见两人还瞧着她,容焕终于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还剩好多菜啊,你们都不吃了么”

高守面瘫道:“剩菜而已,丢了便是了。”

“我爹说过,”她认真道:“不能浪费…”

这倒是事实,自那年饥荒过后,容家小焕再也没忘记过挨饿的滋味,也再也没有浪费过一点粮食,进而养成了看不得剩菜的毛病。

当然,她也不指望那两只生在金银窝里的家伙可以理解。一桌菜还是让她打扫了干净,撑得话都不想多说一句。

雷放将雷府上下都排查了一遍,客房也不例外。纪允带着人来的时候,容焕正与顾长惜装模作样的研究药材,好在她是个中高手,解说起来也头头是道,毫无破绽。

纪允陪笑道:“顾官人莫见怪,不是我们多疑,只是该问的还得问,不然我也不好跟寨主交代。”

“纪兄客气了,叨扰数日,还应感谢雷府才是。”顾长惜一副好脾气的模样:“请问吧。”

“昨晚三更之时,官人三位都在何处?”

高守抱着双臂面瘫道:“我早早熄灯就寝,自亥时就未出门一步了,守夜的这位姑娘可作证。”

纪允瞧了那丫鬟一眼,她点点头,自然不知高守轻功出神入化,从池塘畔的窗户出去后,便在藏书阁房顶睡了一晚还被吹成了面瘫…

容焕作出一副老实模样:“我伺候官人在屋内阅书,直至子时出来打水,然后便再没出来过了,守夜的姐姐同样可以作证。”

那丫鬟也点点头,顿了顿面露迟疑之色:“官人二位确然打完水便一直未出来,只是…只是亮了一晚烛火…”

容焕胸口一疼,抄了一晚书册这种事…怎么想怎么觉得忧伤。她诚恳的眨巴着眼睛:“姐姐说的属实,昨夜官人睡得晚,所以一直未熄烛火。”

“哦?”纪允好奇道:“不知官人不睡在作甚?”

容家小焕心中转过数个念头,正欲回答是在看书,便觉袖子一紧,有人将她拽到身畔,并伸出手揽住了她的腰。

顾长惜慢条斯理道:“我二人不睡在作甚…纪兄当真这般好奇么?”

只是严肃的抄书不要说得这么不纯洁啊混蛋!

容焕涨红了脸,眼睛死死钉在地上。纪允尴尬的咳了数声,后面几个丫鬟忍不住掩口偷笑。

这借口虽不太上得了台面,但时下男子染指丫鬟乃是再平常不过之事,纪允丝毫没有怀疑,便客套了一番回去报告了。

门一关上,容焕哆嗦着手指对着顾长惜愤怒道:“我若因此嫁不出去…”

“容姑娘宽心,这深山老林的,出去也不会有人知道。”高守宽慰她道:“且叫我说,想因我家公子嫁不出去的女子排起来可以绕九凰城三圈…”

容焕忍不住扶额,为毛这厮就算面瘫了脸,眼神中仍然有一股“你捡了大便宜”的气息…

“原来二喜也会生气的么?”顾长惜弯起一个冷诮的笑:“我以为你不论何时都可以逆来顺受。”

…那是装给你看的啊混蛋!

容焕心中沉了沉,虽然她一直佯装听话来消除顾长惜的戒心。然他生性多疑谨慎又聪明非常,大约是糊弄不住了。她脑中掠过几个鬼点子,立时改了策略。

“我怕…日后无人可嫁时,便只能…”容家小焕含羞带怯的垂下头:“只能…与顾公子你…”

“这个无须担忧。”顾长惜抿了一口香茶:“解了蛊毒,你便有高护卫了,他总知晓你的清白。”

高守面瘫着打了个寒噤。

傍晚,寨主雷印从山下归来。

他听说了管家雷英之事,为了稳定雷府众仆,决定晚上举行一场盛大的祭祀,悼念亡者,肃清浊气,请求苗神庇佑。

按规矩,整个雷府上下必须出席。

于是当数个萨满巫师戴着面具在台上起舞的时候,顾长惜和高守看得兴致盎然,容家小焕半睁着眼,已然困得精神恍惚了。雷印携着柳氏与雷放坐在一侧,府中下人在台下排成长队,挨个上前接受萨满巫师的驱邪与祝福。

絮絮叨叨的经文与飘飘渺渺的焚香让容家小焕觉得很催眠,几次头都磕到了顾长惜肩上,又被他毫不留情的推醒,直到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容焕迷迷糊糊醒来,发现顾长惜没有再推她,咒语声也停了,四下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望着台上。

那是纪允,他垂着头,身子忽然怪异的扭了一下。他粗哑着嗓子笑了起来,那笑声渐渐变高,最后转为了尖利的狂笑。

“柳…佩…如…”纪允面目狰狞:“你害死了我…二十一年前…你害死了我…柳佩如!”

过了一瞬,容焕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柳氏。台下一阵骚动,萨满巫师立即念了句“恶灵退散”,向纪允喷了一口鸡血,岂料毫无作用,反而让他更加诡异的扭动起来,挣扎着跳下台子,直接向雷印那侧爬去。

“柳…佩…如…”纪允的声音可怕又刺耳:“你可还记得我吗?二十一年前被你害得难产而死的雷…燕…儿…”

一贯目中无人的柳氏霎时脸色惨白,看起来随时会晕过去:“不…怎么可能…你…你是鬼!”

“哈哈哈哈哈——”纪允狂笑起来,却是一副女子的嗓音:“二十一年前…害过我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他话音一落,头向侧面一歪,登时晕倒在地上。

在场之人面面相觑,雷放担忧的上前查看,他将手指探到纪允鼻下,面色霎时变得铁青。

“…他死了。”

这已是两日内的第三个。

恐惧像是瘟疫一般在雷府众人之间传播开来,在零碎的言语中,容焕才知道这个雷燕儿便是雷放的生母,二十一年前生下雷放之时难产故去,然见眼下这般光景,仿佛当年的事情另有隐情。雷印反应倒是极快,立时稳住了局面,并要求所有人不可外传今日之事。柳氏又惊又怕,当即休克过去。

容家小焕身为大夫,自然不相信鬼神之说,也全然不害怕。她学着旁边的女子揪住胸口衣襟,佯装紧张而恐惧的转过身,却见顾长惜一动不动的站着,目色阴郁非常,全然不似平日冷诮漠然的模样。

过了半晌,他也不理她,转身拂袖而去。容焕刚要叫他,却被高守拦住了:“公子此刻心情不好,容姑娘还是让他一个人待会儿吧。”

“奇怪,连中蛊毒都没见他有多忧心,这会儿却惆怅起来。”容焕挠挠头,双手一叠道:“难道短短数日,他看上了纪允?”

高守哭笑不得,沉默了半晌才道:“大约是…觉得有些像吧。”

这话说的忒模棱两可,像什么,哪里像,关键地方一点信息都没透露出来。

容家小焕虽然好奇,但又觉着人家王公贵族的事情,大约知道了也没甚好处,便也就耸耸肩回去睡觉了。

意料之内,顾长惜不在房中。她梳洗完毕,早早的上了床,本以为困倦之极定能睡个好觉,然现实事与愿违,容焕翻来覆去的换姿势,不知为甚,闭上眼便是纪允和雷英死去的画面,心中一阵阵的难受。

当大夫这许多年,不是早就见惯生死之事了么?

容焕微微睁眼。

这三人的死,包括整个雷府,都透着一股说不清的诡异。

可眼下自身难保,又怎能去管闲事。她叹了口气,披上外衫坐起身,心中一阵烦躁。

雷府后院紧靠着一个地势平缓的山坡。

容焕从后门上了山,夜风轻柔,让人不由得生出几分清醒。她每走一步,脑中都生出许多念头,心中却也愈发沉重。

不知走了多久,已不见雷府的院门,周遭满是覆过鞋面的野草,郁郁葱葱向山上蔓延。

一个低沉悦耳的声音融在风中轻轻传来:“二喜。”

容焕循声望去。

顾长惜仰卧在草丛中,面上暗色已然洗去,露出如月光般皎洁的肌肤。乌发倾泻了一地,与衣带一起随风轻摆,四下静寂无声。

他就这样安静的望着暗沉的天幕,眉头微微蹙起,仿佛那么多的心事都堆在眉间,便像这夜空一般,浓重得化不开。他的眼睛那么美,目光却像是已穿透了重重虚幻的时光,还未盛开,便已苍老。

她呆呆瞧着,心像是被什么东西一点一点攥住了。

一个人,他要有怎样的过去,才会生出这样悲伤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