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焕在他身畔数尺的地方坐下来,没有言语。

顾长惜眼中情绪立时隐去,复又透出一丝漠然:“二喜居然不困么?”

她并未回答,顿了顿,忽然转而问道:“还有多少时间。”

容家小焕一路都甚为被动,鲜少这般主动提起蛊毒。顾长惜侧目看去,她叹了口气道:“这蛊毒的事,你若真想解掉,最好还是不要瞒着我。”

他似是笑了笑:“腊月之前。”

“这么精确?”她狐疑道:“你怎知…”

“自然是因为发作过。” 顾长惜淡淡道:“每年都是那个时候…,自我十三岁起,已经过去七年了。”

“什么?”容焕心中大震,声音也不自觉的抬高了:“你…你已经…”

“不错,既然你当真愿为我医治,便都与你说了也无妨。”他垂下眼睫,言语中波澜不惊:“我十三岁被下此蛊,过去年纪尚幼不得不虚与委蛇,如今根基成熟,我不愿再忍,当务之急就是要先为自己解毒。”

容焕仍然惊诧:“你知道是谁下的手。”

顾长惜弯起一个的笑:“知道又如何。”

他说得简单,但容焕知道,那背后需要多少谋划与忍耐。

她怔了怔,心中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

虚与委蛇隐忍以待,暗藏心计伺机而动…这些,原是容家小焕这些年养成的处事习惯,然在内心深处,她一直觉得自己过于城府,似她这般心思深重,再难相信他人,身畔知心之人也极少。此时见还有一人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不免就生出一种亲近之意。

她脑中转得快,眼睛却还黏在顾长惜脸上,只觉越看越是顺眼。这念头上下翻覆许久,容焕才发觉,原来自己是对他起了相知之感。

他弯起嘴角:“二喜不装老实了么?”

…容焕胸口一疼,这厮果然早就看穿了…

她叹了口气,伸出手拄着下巴:“这一路我都盘算着让你们放松警戒,好教我有机会溜走去找师兄,可惜你从未信过我…”

“二喜给师姐下药的那副利落模样,仍然让人记忆犹新。”顾长惜侧过脸,神色说不上是嘲讽还是揶揄:“不然…倒是装得蛮像的。”

“你装阿三装得也很像啊。”容焕毫不客气的回敬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二师姐欺负我爹,活该她痒几个晚上。”

“还不够。”他瞧着她道:“若是我,就让她痒一辈子。”

…言语虽可怕,却让容家小焕大有知音之感:“我也想啊!不过当时过于仓促,日后想想我也觉着有些便宜她了,顾三公子果然是我辈中人。”

她顿了顿,复又道:“这次我一定尽全力为你医治,不过说好的报酬可不能变。”

“自然。”顾长惜眼中似有笑意:“那么依二喜之见,眼下我们当如何?”

“当务之急自然是译书,可又不能随便找个人来看…”容焕面露难色:“那岂不是告诉别人我们偷了苗家蛊术。”

“此事确然,我倒已想好了一计。”顾长惜淡淡道:“方才纪允被鬼魂附身之事…你如何看?”

这两件事有什么联系咩…

她冷哼一声:“装神弄鬼而已,一小包迷魂药就能让任何人‘被附身’,包括前两个自尽之人也奇怪得紧…大约是有人打着雷燕儿的幌子,想要害人才是真。”

顾长惜没有言语,阴郁的神色从眼中一闪而过,转瞬便面色如常。他淡淡道:“二喜想得不错,眼下我最有兴趣的…便是找到此人。”

想不到高傲冷漠的顾长惜竟然意外的充满正义感,容家小焕赞赏的看着他:“对!一定叫他伏法!”

“谁说我要抓他?”

“不抓你找他作甚?”

“自然是以此要挟他给我译这本书册了。”

…容家小焕再次为自己的天真感到羞愧。

自纪允出事后,已过了三天。

这三日,雷府表面平静,内地里实际暗潮汹涌。虽然雷印告诫了众人不可将当日之事外传,但雷燕儿冤魂索命一事还是迅速传遍了整个雷家寨,雷府中人人自危,天色稍暗一些丫鬟们便都结伴而行。柳氏虽然害怕却已然恢复了理智,她亦断定是有人装神弄鬼,便差人下山请了娘家的亲戚前来相助。

至此容焕才知,柳氏不仅仅是灵草县令之女,她的叔父更是当今灵草郡太守,这次前来查案的便是她最小的堂弟,名唤柳书,据说是当地有名的才子,深得太守宠信。

柳书抵达当日,全寨上下都到了山口相迎。

这厮官阶不高,却是做足了排场。柳氏站在雷印旁边,似是觉得与有荣焉,心底踏实了很多的样子。柳书从豪华的软轿中下来,生得倒是一副斯文模样,只可惜表情与他堂姐一样盛气凌人,果然是一家人的风格。

容焕三人站在角落远远看去,高守蹙眉道:“公子身份不宜暴露,他这种偏僻地方的芝麻小官,应是没去过九凰的。”

“无妨,眼下我们是客商身份,他大约想不到那许多。”顾长惜眯起美目打量着柳书:“从现在起,走到哪低调些,也就是了。”

…容焕默默的瞥了一眼四下偷瞄顾长惜的目光,大哥你确定你能低调起来?

便算他再如何改变容貌,奈何有些人天生气场强大无法遮掩,加上举手投足间的贵气与风范,站在一片山民中,想不鹤立鸡群都难。

果然,柳书目光一扫,立刻瞄上了顾长惜。

他与柳氏耳语了几句,又瞧了一眼雷放,然后露出了一个令人厌恶的笑容,这便随着雷府众人浩浩荡荡的去赴宴了。

高守偷偷去趴屋檐听墙根,得知柳书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去义庄验尸。顾长惜不愿让凶手落入官府手里,当即决定让容焕先去探一探。

对于这个要求,容家小焕是非常不乐意的。她虽然不怕,却也不愿翘人家的棺材板儿。然她前几日刚刚对顾长惜情真意切的表明要尽全力,此时若是拒绝未免显得有些没诚意,左右权衡了一番,容焕无法,也就委委屈屈的去了。

幸好天色不过晌午,义庄虽然偏僻静谧,却也不怎么阴森。

守尸人大约是用膳去了,容焕贼兮兮的从侧面摸了进去,没走几步便被香烛的气味呛得打了个喷嚏,心中默念了几句阿弥陀佛,用手帕捂住口鼻,便轻轻推开了棺材盖子。

当时天气已经有些热了,几具尸体的状况都不是很完好。容焕屏住呼吸,用小木棍挑着寿衣挨个儿查探了一番。阿俏与雷英的死因都很明确,唯有纪允…从外表看来,并不容易断定。

虽然容家小焕不相信神鬼之事,然她毕竟只是个未满双十的姑娘,又身在满是棺材的义庄,心里有些紧张亦是在所难免。

她内心挣扎了一番,秉着追求真理的精神,从袋子中掏出了一根银针,合起双手道:“纪兄啊纪兄,你我不过数面之缘,眼下我损你贵体也是迫不得已,晚上千万不要来找我。”

容焕说罢躬身拜了拜,还未直起腰,便听脖子后面传来了凉凉的一句言语:“偏要找你。”

…她立刻像兔子般跳起来,下意识的就要溜走,奈何腿怎么动就是迈不出去。这下只骇得容焕魂飞天外,死死闭上眼睛,声音中已带了哭腔:“都是顾长惜逼我的,要找也找他!”

“反正你们都住一间房。”那声音慢条斯理道:“一找便是一双。”

“我这就搬出去!”她斩钉截铁道:“其实…其实顾长惜挺稀罕你的,你死了之后,他还伤心来着…”

…那声音默了半晌:“谁说我伤心了?”

容焕反应过来,这才发觉不对。她壮着胆子回过头,发现身后站着的男子一身月白锦缎,玉树临风俊美若仙,正是顾长惜。他两个指头捏着她的后背衣衫,怪不得她怎么跑都动不了。

…这么玩会吓死人的混蛋!

“二喜。”顾长惜缓缓道:“来解释一下‘顾长惜逼我的’和‘其实顾长惜挺稀罕你’这两句话。”

他洗去了面上暗色,露出一副慑人容光,越是和蔼便越显得危险。容焕挠挠头,神情有些尴尬,顿了顿正色道:“之前仵作判定是痹心病,你看他面色有些微青,我觉得不像是这样简单…嗯…”

无话可说了居然就装作若无其事的转移了话题…

顾长惜似是有些想笑:“我也觉得不是这般简单。”

“是吧?”她霎时来了精神:“若是被下了迷魂药,这痹心病发作的时机也掐算得太好了些,连我都未必能做得这般精准,也许凶手当时就在旁边…”

“当时他身前有雷印、柳氏、雷放和几个下人。”

“柳氏可以排除,若真是她害死了雷燕儿,没必要挖坑埋自己。”容家小焕认真思考道:“雷印和雷放倒是都有动机…”

“二喜推断得不错。”

她谦虚的笑了笑:“哪里哪里。”

“只是我还有两个地方不明白。”

“哪两个地方你说。”容焕热切的昂起头。

顾长惜弯起一个冷诮的笑:“‘顾长惜逼我的’和‘其实顾长惜挺稀罕你’这两个地方。”

…搞了半天人家根本没忘啊嘤嘤嘤。

容焕刚要说话,便听门外有些响动。

二人对视一眼,迅速将棺材都恢复了原样,并排躲入了灵桌后面。

大门开了,似是有许多人鱼贯而入。一个声音道了句“开棺”,旁边却传来了哭哭啼啼的女声。

“阿俏…阿俏!你我一起伺候小姐,十多年了,怎想到再见会是阴阳相隔——”

“元婆,莫伤心了。”柳氏安慰道:“书弟定会将凶手千刀万剐,给阿俏一个公道!”

看来这个元婆也是柳氏娘家的老婢,这次是随着柳书一起过来的。容焕偷偷向外瞥了一眼,发现自己的位置有些不隐蔽,若不向内挪一些,那个元婆一抬眼就会瞧见自己的衣衫,于是便轻轻碰了碰顾长惜,用眼神展开了无声的交流。

她眼珠斜了斜:往右边点让我过去。

顾长惜瞟了眼右侧的蜘蛛网:那边好脏我不去。

容焕皱了皱眉:不去我就被发现了。

他目色淡定:发现就发现啊。

她开始暴躁:我被发现了你还能跑得了咩?大家一起玩完!

其实容家小焕亦觉得,顾长惜若是亮出身份,大约这个柳书给他提鞋都不配。然某种原因他不能暴露,所以眼下还不能正面交锋。

果然他略一沉吟,向后退了半步,对墙面使了个眼色:到我前面来。

容焕一怔,不由得想起那日在藏书阁中的暧昧景象,霎时便觉得有些脸热。顾长惜见她忽然扭捏,便索性伸出长臂将她揽到胸前。

二人挤在灵桌与墙面的缝隙中,静静听着堂中的言语。

渐渐的,仵作的声音模糊起来,容家小焕的心思却飘到了别处。她微微抬头,只见顾长惜肤光胜雪,眉目间蕴满了英气与灵秀,美得凌厉又嚣张。他的体温携了浓郁的男子气息,隔了衣衫铺天盖地而来,将她迫得无处躲藏。

容焕的脚有些发软,心也跳得厉害。顾长惜垂目瞧了她一眼,以为她是害怕,便轻轻摇了摇头。容焕何等通透,立时明白他在安慰她不要怕。

她的脸更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