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闪烁,顾长惜侧过的面容尽是暗影,他没有言语,亦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容家小焕不敢看他,渐渐地便萎了,方才那股冲动迅速烟消云散。

“我好欢喜…糖芋糕!”她语速极快的道,一把将手中的点心塞到顾长惜怀中:“你尝尝哈我还有事先走了。”

容焕几乎是用跳的转过身,一溜烟儿便不见了踪影。

难得在人群熙攘的夜市中还能遁得这么快…

容焕脚下不停,一直奔到了一个偏僻的角落,这才停下来抚着心口。

她一定是脑子被驴车碾过,居然就那么说了!顾长惜这会儿定然笑得厉害,她想起他面上惯常的那副嘲讽容色,心口顿时一疼,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再也不见人了。

对,眼下第一件事是躲起来!

容家小焕刚刚拿定主意转过身,忽觉后背一股阴风,似有人向她肩膀处抓来。

她目色一沉,瞬间矮下身子,身后那人便抓了个空。容焕来不及回头,心中飞速掠过几个念头:此处乃是死角,若就这样趁势滚到街上去,届时就算被掳走,有那么多人瞧见也不怕无迹可寻。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那人一抓不成,下一招竟纵身向她扑来,容家小焕只滚到一半,便被那人按在地上,匆忙间只瞧见一张蒙面的脸,她又疼又怒,迅速扯过药袋子,抬手便是一把药粉。

那人戴着面罩大约没有吸进多少,但却实打实的迷了眼睛,容家小焕迅速起身,还未站稳便有人从她身侧攻了上去,她定了定神,这才发现那人是高守,子桑气喘吁吁的随后赶到,扯过容焕急道:“姑娘受伤了么?”

容焕摆摆手,眯起眼睛瞧那两人斗在一处。

以高守的功夫,便算蒙面人没有被药粉所累,他大约也不是对手,二人只过了数招,蒙面人的步法便有些摇晃起来,他不敢再恋战,瞅准空隙便翻过屋顶溜走了。

高守正欲去追,容焕却叫住了他:“莫追,只怕是调虎离山。”

他顿了顿,便折了回来。容焕心下稍定,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奇道:“你二人怎么在这里?”

子桑用一种热切的目光瞧着高守道:“高大哥察觉了那蒙面人的气息,是个少见的高手,我二人便偷偷跟着他,哪只他竟敢打姑娘的主意。”

高守被他瞧得略有些不好意思,咳了一声道:“容姑娘刚刚不是和公子在一起么?”

容家小焕瞬间回到了残酷的现实。

她的眼神不自觉的闪躲起来,脸上也飞起了两朵可疑的红云。

高守心中咯噔一下,容焕这只披了兔子皮的狼,被人暗算都能面不改色,现在忽然露出一副诡异的表情,难道…难道是公子出事了?

他正欲追问,却忽然觉得眼前一阵晕眩。

子桑乐颠颠的道:“姑娘给那人下了什么药?”

“紧急关头来不及辨别。”容焕略一回想:“好像是醉清风、静夜思…还有点火龙粉?”

咕咚一声,高守软倒在地。

他晕去前忧伤的道:“下次…能不能…给我…解药…先…”

容家小焕内疚的挠挠头:“对不住又忘了…”

她与子桑一致认为泾河边不安全,便合力架起高守,在一伙官兵的护卫下回了西羽知府的府邸。

容焕配出解药,子桑忙着去安顿高守。她一个人倚在窗边,本想推敲一番那蒙面人的来历和目的,只是脑中思绪极乱,无论想什么最终都会变成顾长惜的脸。

她兴致怏怏的又制作了一会儿七焰陀罗药粉试图转移注意力,只是没忙多久,忽听下人说顾长惜回来了,骇得她赶紧关上窗子再把门堵了个严实躲进被窝里装死。

一夜太平。

容家小焕显然是想多了,顾长惜昨晚并未出现,她自己也觉不出这状况是好是坏,不过整夜失眠的后果便是:七焰陀罗的药粉已然制作完毕,这般神速简直是大夫中的楷模。

当然,她眼下也没有心思给他。次日一早顾君乔便来通知容焕要上路了,西羽知府在如履薄冰这么多天后,终于要成功请走这两尊大佛,激动得险些哭了出来。

九凰王的寿辰所用物事被单独置入了一辆马车,容焕连早膳都没用便早早爬了上去,打定主意不跟顾长惜有任何照面机会。子桑觉着自家姑娘的脸色不太对,但如何追问容焕就是不说。他关切之下,脑洞不禁大了起来。

结合姑娘前阵子非要“弱不胜衣”的反常行径来看,莫不是高守这厮对做容家人之事一直态度不明朗,惹得姑娘伤心了?

他顿了顿,背着手绕到了正在备马的高守身前,咳了一声道:“高大哥,我给你讲个故事呀。”

彼时高守虽然吃了解药,然又麻又痒了一晚,面上仍有几分菜色,听了子桑如此说,兴致怏怏的道:“…好啊。”

“从前有个人不肯遵守承诺伺候主子…”子桑的神情很微妙:“后来…”

高守忍不住扶额:“后来他死了是吧。

“不。”子桑摇头道:“后来他被卖到妓院做龟公,娶了个母老虎做老婆,三天一小打五天一揭瓦,孩子生下来都养不活,老婆不堪穷苦跟人跑了,最后他上街偷东西叫人发现,被乱棍打瘫了半边身子,最后还成了阴阳人!”

一旁偷听的顾君乔伸过脑袋啧啧道:“真是个凄惨的故事。”

高守只听得浑身冰凉:还不如直接死了好咩…

准备完毕后,一行人终于启程了。

奇怪的是,高守身为顾长惜身畔之人,竟去驾了另一辆马车。而顾长惜顾君乔这边,车夫一事却是由子桑代劳了。本着“主仆”二人多亲近亲近的美好愿望,子桑十分乐意的接受了这种安排。

“阿焕为甚不与我们坐一起?”顾君乔十分遗憾的掀开帘子道:“我很喜欢跟她聊天。”

子桑面不改色的扯谎:“姑娘昨晚遇袭受了惊吓,身子不太爽利,让郡主染了病气就不好了。”

“原来如此。”她神色戚戚:“都怪我昨晚没注意与她走散…”

纱帘后倒茶的声音顿了顿,顾长惜眼睫未抬,嘴角却浮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另一边,容焕挤在一堆花花绿绿的盒子中间,困得睡眼朦胧。

她将帘子掀开一条缝儿,见前面马车离得有些远了,这才小声道:“顾三儿怎么让你来驾这辆车?”

“昨晚发生了那种事,公子自然重视容姑娘的安危。”高守甚不乐意的道:“要我说,姑娘有药袋子在手,一干宵小都讨不了好去,又何须人保护。”

容焕心知他还记着昨夜被药晕之事,挠挠头转移话题道:“可知是何人所为么?”

高守顿了顿,抿起嘴来,一副不知当讲不当讲的模样。容家小焕笑了笑,压低声音道:“是大世子的人么?”

他面色一变,飞快瞥了一眼路旁的树丛,示意她噤声。

容焕心中一凛,难道…他们眼下仍然在被监视?

过了一处稍微空旷些的地段,高守从嘴角挤出几个字:“容姑娘怎么知道?”

容焕心中掠过几个念头。这个其实并不难猜,结合顾君乔所言,顾长惜身上蛊毒极有可能是顾君璟所为,而他稍加调查便可知自己出自神农谷。顾君璟既然忌惮这个弟弟,便不可能让有本事解开蛊毒的人待在他身畔,下手也是意料之中。

“自进西羽,大世子的人便盯上我们了。”高守压低声音道:“他们大约刚摸清姑娘的身份,下手倒是极快。”

容焕蹙眉:“顾三儿都知道?”

她刚问出口便已然有了答案,若要与大世子虚与委蛇,最好的办法便是听之任之,若使了手段摆脱这些眼线反而会打草惊蛇。聪明谨慎如顾长惜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他定然早早就做了安排。

“公子自然有所部署。”果然高守沉声道:“不过大世子的人遍布九凰,待今日入城,容姑娘须十倍小心才是。”

容焕略一沉吟:“我知道了。”

她暗自分析了一番当下的形势,觉着自己应多做些防身的药粉,以备不时之需。

马车行得极快,不出半日,便赶过了大半路程。午间众人在一间茶馆落脚休憩,容家小焕死活不肯下车,只吃了些子桑送进来的点心,便窝在一堆礼品盒子中间闭目养神。

彼时日光灿然,她拄着下巴,忽觉一阵清风拂面,顿了顿觉得有些不对,便微微睁开眼,只见面前放大了一双含笑的明眸,正贴着鼻子盯着她。

容家小焕险些吓得一口气没喘上来。

“尚…尚前辈!”她抚着心口道:“吓人好玩咩!”

眼前的男子俊逸非常,腰间悬挂双剑,正是顾长惜的师父尚风悦。他一手掀着帘子,斜倚在赶车的横梁上,以一个十分风骚的姿势凑近容焕:“唔…美人看得多了,容丫头确然别有一番风味。”

容家小焕被这荡漾的目光看得浑身发麻,不着痕迹的向后缩了缩:“顾顾顾三儿在二楼喝茶,尚前辈若是寻他…”

“嘘。”尚风悦竖起一根手指:“我就是来瞧瞧你。”

她颇有些尴尬,忍不住腹诽高守这厮不是保护她么这会儿怎么不出现。尚风悦似是看透了她心中所想,嘚瑟的笑了笑:“避过高家小子很简单。”

…差点忘了这人是江湖第一高手!只是她曾经听过的那些有关剑神的传说,都在歌颂他是如何正气凛然义薄云天的大侠,可怜容家小焕当时年纪尚幼,也在睡前臆想过尚风悦该是一位怎样的浊世翩翩佳公子。

再看着眼前这货,她的少女心已死透。

“尚前辈瞧过了。”容焕忍不住道:“还有事么?”

“没瞧够。”他又凑近了些,一脸的三八:“昨晚你与那小子夜游泾河,好端端的站在桥上,为甚忽然跑了?”

容家小焕涨红了脸:“你跟踪我!”

“路过路过。”他不在意的挥了挥手:“究竟为甚?”

“那你也瞧见我被人偷袭了。”容焕义正言辞的转移话题道:“居然袖手旁观…”

“容丫头心眼儿多,手段也多,何需我多此一举。”尚风悦瞟了一眼她的药袋子:“若不是高家小子出现,你另外一只手里的毒药便招呼上去了,只怕那厮便不是中点迷药那般简单。”

当时夜色昏暗,又是在角落,难得尚风悦竟能把她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容焕咳了一声:“以防万一嘛…”

“我昨儿个跟了那蒙面小子一路,到今早他眼还肿着,哈哈哈哈…有趣有趣。”尚风悦十分赞赏的拍了拍容焕的肩:“这不肯吃亏的性子,倒颇有宁姐姐的风骨。”

容焕想起不小心掺进去的火龙粉,不由得双眼一疼,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顿了顿道:“前辈认识我师父?”

“习武之人,磕磕碰碰的,难免看个大夫。”尚风悦耸耸肩:“可惜世事难料,谁知宁姐姐去得这般早,前些日子我还去神农谷吊唁了,只不过是半夜。”

你是有多怕被人看见!

容家小焕面上浮起一片哀思。

尚风悦也垂下头,一副“节哀顺变”的神色。

两人这般相对沉默了一会儿,容焕终于忍不住道:“前辈还不走么?”

他摇摇头:“你还没告诉我夜游泾河为甚突然跑了。”

搞了半天他根本没忘掉这茬…

“那前辈为甚见了郡主就要跑?”容焕眯起眼睛:“你告诉我我就告诉你。”

尚风悦面色一变,神色颇不自然的道:“不说算了,我问那小子去!”

她大羞:“敢去问他我就告诉郡主你来过这里!”

“敢告诉她我就去问那小子!”他也急了:“没大没小的丫头!”

容焕冷哼一声,作势要大声呼喊,只是刚作出一个“郡”的口型,便觉眼前一花,前一刻还坐在这里的人倏地不见,只剩了一副帘子在眼前飘荡。

…遛得好快!

容家小焕嘴角抽了抽:早知道这招这么好使,一开始用就好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