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默然半晌,也跟着弯起嘴角:“真是个好故事。”

容家小焕昂起头,霸气的道:“当然。”

顾长惜笑了笑:“你这游戏不错,是谁想出来的?”

“那倒不知。”容焕十分坦率的道,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从前师兄不爱理人,我便与他玩这个游戏来骗他讲话——”

“是么?”顾长惜声音淡淡,似乎略沉了些。

“是啊。”容焕丝毫没有察觉,自顾自的言语:“不过他经常输了不认账。”

他仿佛没有兴趣再谈这个话题,顿了顿道:“我要睡了。”

顾长惜说罢,身子一动似要站起身来。

容焕心中咯噔一下,赶紧伸出手拽住他的袖襟,脱口而出道:“别走。”

他放下手臂,淡道:“二喜有事么?”

她脸上一红,挠挠头道:“这个…我驱虫的药粉不多了,只够画一个圈儿,若你…咳,若你想睡得安稳些的话…”

亏她能这么快想到一个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

顾长惜弯起一个冷诮的笑:“二喜不是害怕吧?”

“当然不是!”容焕果断否认,随即冷哼一声扭过头:“好心当作驴肝肺。”

他笑了笑,没有言语,却也没有再动了。容焕心头一喜,摸出一个小瓶子,在二人周遭洒下一圈粉末,还十分细心的多洒了一些,造成“是真的没有药粉了”的假象,终于放下心来。

她身体早就乏了,奇怪的是却不觉得有多饿,大约已经饿过了劲儿。

容焕闭上眼,渐渐恍惚起来,不多时身子便轻轻一歪,靠上了顾长惜的肩膀,沉沉睡了过去。

她身子极软,温温热热,携了一股淡淡的药香。

顾长惜没有动,只是微微垂下眼睫,毫无一丝困倦的迹象。

三年前他来闯木阵的时候,被困在了阵眼中。那时也是这样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他不知多久才能出去,只是不停砍削着毒虫毒蛇,最后缩在角落,承受着身和心的双重煎熬。明明已经疲惫到了极致,却丝毫不敢阖眼。

谁能想到三年后,他再一次步入这地狱般的地方,却神奇的感觉不到压抑,竟还有心思玩起了游戏。顾长惜哑然失笑,多一个人,到底是不一样的。

仔细想来,他一直都是一个人呢。一个人看书,一个人习剑,一个人谋划,一个人闯阵,一个人孤独的挣扎在这可笑的命运中。

顾长惜一动不动,脑中思绪纷涌,渐渐的竟有了睡意。

容家小焕睡得十分安稳。

或者说,自以为睡得十分安稳。

不知过了多久,她睁开眼来,发现眼前有一些微弱的光亮。起码与昨晚的伸手不见五指相比,她已然能瞧见周遭的环境和地形,心中微微一动,急忙抬起头来。

面前果然已经开了一道门,与作夜来时的路正好相反。容焕大喜,正想爬起来去叫顾长惜,忽然觉得身下十分温暖,不由得怔了怔。

顾长惜弯起一个冷诮的笑:“二喜醒了?”

容焕垂目一瞧,发现顾长惜被自己死死按在地上,衣衫头发皆有一丝凌乱。

她吓了一跳,赶紧爬起来退到一旁,面上渐渐浮起粉红色。

…不会吧!昨晚明明是挨着他睡的啊!难道她已经如此奔放居然睡着睡着就把人扑倒了么…虽然她也很想可是一直有贼心没贼胆啊嘤嘤嘤…

“二喜。”顾长惜慢条斯理的起身,整理着衣摆道:“难道没有人与你说过,你睡觉喜欢往人身上爬么?”

“没有。”容家小焕无比正经的咳了一声:“我只与你一起睡过。”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急忙道:“我是说,你是第一个与我一起睡的…”

顾长惜瞥了她一眼。

容焕垂死挣扎道:“只是躺在一起的那种睡啊!”

“自然。”他揶揄般的笑了笑:“我还没见过站在一起的那种睡。”

越描越黑了混蛋!

容家小焕尴尬得耳根都红了。

顾长惜顿了顿,难得善良的转移了话题:“这里有什么可用的毒物么。”

她一听毒物,立时来了精神,拍拍衣衫站起身来,此时两人所在的圈外已然躺了许多奇怪的毒虫,容焕凝神瞧了许久,揪下一朵宽叶子,将其中一只浑身赤红的蟾蜍尸体捏了起来。

“啧啧啧,漠北火蟾,这玩意儿挺稀罕的,怕是此处最毒的了。

”她乐颠颠的递给顾长惜:“喏,小心别碰着,就算不会中毒手也会烂。”|

顾长惜瞥了那火蟾一眼,施施然转过身:“如此危险,还是二喜你拿着稳妥些。”

容家小焕怔了怔,虽然她心中清楚,顾长惜让她带着火蟾定然有所安排,可是…

…鬼才想拿只毒□□到处跑啊!

两人一前一后,不过走了半个时辰,终于顺利出了木阵。

木阵的边缘是一个小型的瀑布,水流顺势汇聚成溪,源源不断的向木阵内流淌,大约便是维持这整个阵法的力量所在。瀑布上方是一个椭圆形的水潭,而要上去,最直接的办法便是顺着瀑布边的石块攀爬。

容家小焕忧伤的望着说高不高说低不低的瀑布顶端,脚尖一阵刺痛。

虽说敷了金疮药伤口已经开始愈合,走路亦不觉得吃力,然跟爬这些滑不溜手的石块还是两回事。若是平日也就罢了,眼下她脚伤未愈,又觉得腹内空空,只觉浑身上下提不起一点力气。

顾长惜瞥了她一眼,沉声道:“无妨,我抱你上去。”

他说罢,便径自伸出手,直接环上了她腰间。容焕怔了怔,忽然低呼一声退开几步,结巴道:“不…不用了,我自己能爬上去。”

“你脚伤还未好吧?”顾长惜剑眉微蹙:“我带你上去更快。”

容焕垂着头,只是涨红了脸:“当真不用,我很快便能爬上去。”

她态度坚决,甚至把火蟾尸体都包好了塞进了药袋子,一副非爬不可的模样。

顾长惜不知她为毛铁了心非要自己爬,然他话已说尽,也不再勉强,当下运起轻功,几个旋身起落,便漂亮的站在了瀑布顶端。

果然很快!

她嘴角抽了抽,心中十分气闷。

可恶的顾三儿当然不会知道,她不想让他抱上去,完全是因为金鱼眼的那句“他娘的还挺沉”给她留下了严重的阴影。

金鱼眼说出来尚且还可以不在意,若是顾三儿说出了这么一句…

相比之下,爬瀑布根本不算什么好咩!

容家小焕眼神坚毅起来,气势汹汹的迈出了第一步。

于是半个时辰后。

她气喘吁吁的趴在顶端的岩石上,浑身上下都一片狼藉,只觉老命都去了半条。

顾长惜纤尘不染的坐在一旁,甚至连根头发丝儿都没被打湿,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脱俗模样。

他弯起一个冷诮的笑:“二喜——”

“闭嘴!”容家小焕恶狠狠的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不听!”

“…轻功不错么。”他自顾自的说完,笑容中恶意满满:“可还要休息一会儿?”

容焕立刻跳起来炸毛道:“我精神得很,咱们即刻动身。”

然顾长惜却没有动,他顿了顿,缓缓道:“沿着水潭进入河道,一路游过去,大约三里左右,便会到达水阵西边。”

水阵西边,那会有出去的路?容焕凝神瞧了流动的水面半晌,忽然灵光一现:“这是活水?水阵西边便是源头,只要在那里下潜…就会找到另一个出口!”

“不错。”顾长惜赞赏的瞧了她一眼。

“那我们还等什么。”容家小焕乐颠颠的抹了抹头发,作势便要往水里跳。

“且慢。”顾长惜拦住她,伸手在岩石上捡了一粒石子,轻轻向那水潭中一抛。

缓慢流动的潭水立时荡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容焕正纳闷的瞧着,忽然便见一个竖着鳍的脊背从涟漪旁缓缓游了过去。

“水里还有鱼?”容家小焕咂咂嘴,怎么感觉好饿…

顾长惜笑了笑,忽然足下一顿飞身而起。他赤手伸入水潭,五指成爪,竟生生将那条大鱼抓了出来。便在下一刻,另一条大鱼从水面越出,直直向顾长惜袭去,他身子回旋,足尖轻点,踏在那条鱼身上,巧妙的借了一个着力点,轻飘飘的掠回了潭边。

他身姿飘逸,人美若仙,容家小焕只看得叹为观止,然她只惊讶了一瞬,注意力很快便被顾长惜丢在地上的那条大鱼吸引了过去。

容焕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丑的鱼。

这家伙大约有两尺来长,鳞片灰突突的,眼睛又大又红,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腥臭。然最可怕的却是鱼嘴,硕大无比不说,还里三层外三层的生满了尖牙,乃是名副其实的血盆大口。

容焕只瞧得浑身冰凉,若是她方才就这么跳下去…

“僵尸鱼。”顾长惜及时的补刀道:“听说这种东西把人吃到骨头只需要几个眨眼…”

“我们还是走出口吧。”容家小焕严肃的建议:“这边还要游水怪湿的嗯…”

顾长惜不理她,只是径自走到她身畔,把手伸进了她的药袋子,将那包得严实的火蟾拿了出来。

那条倒霉的僵尸鱼还在岩石上可劲儿的蹦跶。顾长惜伸出脚一踏,它便只有干张嘴的份儿了。

容焕几乎一瞬间便明白了他要干什么。顾长惜将那死去的火蟾塞进鱼嘴里,那僵尸鱼只当是美味还在大口吞咽,几个起落便下了肚。

顾长惜笑了笑,并指如刀,飞快在鱼身上划了数下,随即便一脚将其踢回了潭水中。

那僵尸鱼倏地不见了踪影,不多时却在水面挣扎起来,最后肚子一翻,就此不动了。

它身畔的潭水散发着一股铁锈般的红色,那是顾长惜在它身上划出的伤口。很快不远处的水面便现出了几个一模一样的鳍背,它们极快的凑近了那条死去的僵尸鱼,你来我往的抢食起来。

于是潭水中翻起的白肚子越来越多。

“这里常年无人,僵尸鱼没有食物,早就习惯了自相残杀。”顾长惜瞧着眼前凶残的场面,弯起一个冷诮的笑:“啧啧,真是可怕。”

容家小焕默默顺了下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你才最可怕好咩…

这种恶性循环的效果持续了一炷香时间,很快潭水中便飘满了白肚子,也不再有游动的声音了,整个水潭一片死寂。

顾长惜绕过那片鱼尸,直接走到河道口,瞧了一眼道:“可以下去了。”

容家小焕忍不住咽了下口水:“要是还有漏网的…”

“几只不足为惧。”顾长惜沉声道:“你跟紧一些,不要离开我三尺之外。”

她点头如捣蒜,紧随着他跳入水中,二人逆着水流游动起来。一路总算有惊无险,仅有的几只僵尸鱼也被顾长惜直接下手灭掉了,容焕十分听话的紧跟着顾长惜,莫说三尺,只怕连一尺都不敢落下,恨不能贴在他身上。

越接近水阵,水流便越是清澈。游水极其耗费体力,容焕又饿又累又冷,终于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她的嘴唇都已经微微呈出了青紫色,显然已是强弩之末,只是倔强的硬撑着不肯声张。

顾长惜顿了顿,淡道:“你泅水功夫如何?”

“没试过。”容焕苍白的笑了笑:“大约与游起来相差不远。”

她心中清楚,泅水靠的不只是游动,更重要的是闭气的时间。这里已经靠近水阵,水流深不可测,想来会是一条极长的路。

顾长惜靠近了些,伸手握住她冰凉的五指,沉声道:“无论发生什么,千万不能松开我的手。”

“嗯。”她又笑了笑:“只怕你甩都甩不脱。”

二人没有犹豫,吸了气便一同扎入水中。

容焕只觉得自己不住的要上浮,好在被顾长惜拽着,她一手握紧他,一手不住的划动,不多时便潜到了潭底。

潭底有一个深洞,看起来有些可怖。二人向内游了大约数丈,容焕只觉四肢沉重起来,力气也逐渐流失,她随着顾长惜不停向前,不知是不是真的越来越黑,眼前似乎什么也看不见了,唯一能感觉到的存在便是顾长惜的手指。

渐渐地,她的脑中什么也思考不了,只是渴求着能够呼吸。可越是这般,这条路仿佛就越是游不到尽头。容焕已然到了极限,她双眼缓缓闭合,手无意识的抽动了一下。

恍惚间,似有手臂揽过她的腰,随即唇上一片轻软。

那是她失去意识前,感觉到的最后一丝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