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下眼睫,沉声道:“二喜当心。”

容家小焕咳了一声站直身子,拍拍身上的褶皱,一副无比正经的样子,只有微红的耳根透露出她眼下有多窘迫。

顾长惜笑了笑,也不拆穿。二人有惊无险,总算顺利出了土阵。

他持过墙边烛台,方才蜿蜒的火龙到此处便是终点了。前面道路狭窄,光线十分黯淡,影影绰绰间似是有树叶的沙沙声,在这幽闭的空间里如泣如诉,看起来颇有些可怖。容焕伸长脖子望了一眼,顿了顿道:“是木阵,这次又有什么花样?”

“毒虫毒蛇,食人花草,还有昏暗的迷宫。”顾长惜瞥了她一眼:“有二喜在,前两个我便无需担忧了吧。”

容家小焕乐颠颠的挺起胸脯:“这个自然。”

眼下两人身上都有麒麟核,毒物大约都不敢近身,加上容焕自己调配的药粉,足够两人应付任何状况。是以唯一需要操心的,便是那九曲十八弯的迷宫了。

顾长惜径自走了进去,容焕紧随其后。

见他毫不迟疑,容家小焕甚为宽慰:“你既然走过一遍,这次便轻松许多。”

“这倒也不然。”顾长惜顿了顿道:“你回头瞧瞧。”

彼时二人不过走出数丈,容焕回身,登时吓了一跳。身后一片昏暗,俨然被各类植物封住了,来时的入口已然不见。

“这片迷宫,是活的。”顾长惜淡淡道:“它随时都在动。”

容焕默默扶额:所以这货方才走得那般坦然,是因为犹豫根本没有用咩…

然一个时辰走下来,容家小焕发现,这木阵看似平静,实际比土阵还要凶险万分。

二人路过许多娇艳巨大的花朵,有的发出阵阵异香,有的用藤蔓绕着他们打转,好在有麒麟核抵御百毒,这些迷惑的手段便完全失去了效用。

且一路上所见到的尸体,比土阵多了数倍,不是做了毒虫毒蛇的巢穴,便是散落在食人花周遭,下场十分凄惨。

容焕虽然不怕,但这么久走下来,已然身心俱疲。她拖着步子,无精打采的道:“上次你没有麒麟核,怎么熬过这鬼地方的?”

顾长惜身子未停,嘴角撇出一个字:“杀。”

容家小焕打了个激灵,瞬间精神了。

又过了半柱香时间。

顾长惜忽然停下来,容焕环顾四周,此处被藤蔓包裹,比之方才所行之处宽敞少许,呈现出一个圆形,像是铜钱一般将两人围在中间。

“这里便是阵眼。”顾长惜放下烛台,略微沉吟道:“等来时的通道消失,另一个通道出现,便是出去的路了。”

“就是说,我们只要坐在这里等就好了咩?”容焕一听不用走了,心中暗喜,只觉身上便似要散架了一般。

顾长惜瞥了她一眼:“伤得严重么?”

容家小焕胸口一疼:这货居然知道!

方才她在荆棘中迈出的那一步猛了些,即便顾长惜相救及时,却仍然不小心刺中了足尖。伤倒是不重,然十指连心,走起路来微微刺痛,时间久了难免忍不下去。容家小焕觉得麻烦,也就没有声张,想不到顾长惜竟然瞧了出来。

她顿了顿,挠了挠头道:“不过扎了一个小口子…”

“上药。

”顾长惜淡淡道,声音里却隐含了一丝不容拒绝的威压。

容焕想了想,反正二人还要在这里等上一晚,上点药自然好得快些,也就应了。

她把药袋子从身上脱下来,挑出自己调制的特效金疮药。顾长惜也不言语,只是静静瞧着她。

容焕忽然停住了动作,脸上红了红,小声道:“你…你转过去。”

顾长惜哼笑一声,但到底恪守君子之礼,轻轻转过了身。

容焕赶紧撩起裙摆,三下五除二脱了鞋,状况比她预想得要糟糕。鲜血已然凝固在雪白的袜子上面,现出一小滩红褐色,与伤口凝固在一起。她心中一横,猛地撕掉袜子,不自觉的便“嘶”了一声。

顾长惜以为有异,下意识的便转过头来。

容焕与他目光一撞,登时愣住了,脚丫子悄悄向后缩了缩。

彼时蜡烛只余下短短的一截,光线十分黯淡。容家小焕缩起的脚丫雪白丰润,一只小脚趾还因为疼痛翘了起来。

当朝民风虽然奔放,然未出阁女子的脚,仍然是男女之防的重要禁忌。容家小焕躲避不及,一张脸涨得通红,她正欲放下裙子将脚盖住,便见顾长惜顿了顿,忽然倾过了身子,沉声道:“我来。”

他长臂一伸,径自捏住她脚腕放到腿上。又拧开金疮药的盖子,挑出一块药膏,在足尖处细细涂抹起来。

顾长惜动作十分轻缓,纤长的眼睫淡淡垂落,看不见眼中任何情绪。

而容家小焕干脆直接傻了。

随着手指摩挲,她的足尖传来一阵酥麻,直直冲向四肢百骸。

他他他他不但看了,他还摸了!这让她的节操往哪搁!

容焕顿了顿,恍然想起二人之前那个缠绵的吻来,登时发觉自己的节操早就没有地方搁了…

何况,其实…她好像也不是很抗拒他这样…

毕竟,那是顾三儿…是她心心念念的意中人呢。

容家小焕想到此处,脸更红了几分,好在烛光微弱,根本瞧不出什么来。她一声不吭的垂下头,乖顺得如同刚出嫁的小媳妇儿一般。

药上好后,顾长惜面色如常的坐在一旁,容焕火速套上鞋袜,抱膝坐在不远处,二人便这样静静相对,在这凶险的木阵中,竟然蔓延着一种说不出的安稳之意。

顾长惜拾起一根木枝,画了一个圈。容焕偷偷抬眼去瞧,发现他在圈的周围写了几个字,像是一个阵的布局。

“血凰阵的顺序是金、木、土、火、水,五阵连成一圆。”顾长惜沉声道:“明日我们出了木阵,穿过金阵便能到达出口,然此举甚有风险,是以我们从木阵出来,便穿过这个圈,直取水阵。”

容焕瞧了半晌,蹙眉道:“既然我们要去水阵,为何不直接穿过火阵,反而逆行土阵和木阵,这样岂不是走了弯路?”

“不穿火阵,一来因为火阵凶险,我一个人尚且可以应对,带着你便束手束脚。二来则是因为我们要走的那条路位于水阵西侧,从木阵这里直穿会方便很多。”

容家小焕“噢”了一声,觉得自己有点傻气。她能看出的问题,顾长惜又如何会想不到,自己不过是杞人忧天罢了。

她正出神,忽然眼前一跳,周遭顿时陷入一片漆黑。

蜡烛终于燃到了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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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家小焕向来是不怕黑的。

不过那也仅限于平日,而不是在一个凶险且诡异的阵法中。

“顾三儿?”她小声道,竭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无所谓。

顿了顿,顾长惜淡淡应道:“我在。”

“没光了耶…”容焕缩成一团,忽然灵机一动:“不如我们来玩游戏。”

他似是笑了笑:“玩什么?”

“手心猜字的游戏。”容焕嘿嘿一声,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终极目的:“你先坐到我旁边来。”

黑暗中没有一点声音,容家小焕忐忑的等着,终于盼来了衣衫窸窣,顾长惜似是挪近了些,她试探着伸出手去,果然摸到了他的衣摆,登时心头一宽。

“把手给我。”她转过身来,摸索着接住他修长的手指,摊得平整了,用手指缓缓写下一个“大”字,笑了笑道:“就是这么猜字。”

她指尖冰凉柔软,划在手心有些异样的麻痒。

顾长惜不声不响,反手握住了她的手,将手心翻转过来,不疾不徐的写下一个字。

容焕一时没准备好,只是凭着感觉猜道:“是‘便’字?”

他笑了笑:“不对。”

她好胜心起,哼了一声道:“一般都有两次机会的,你再写一遍!”

顾长惜依言又写了一遍,容焕蹙起眉,犹豫道:“明明是‘便宜’的‘便’啊…”

“不。”他的声音听起来携了一份狡黠:“是‘方便’的‘便’。”

好奸诈啊混蛋!

容家小焕很不服气,可惜…没找到任何借口可以反驳。

她顿了顿,极不情愿的道:“唱歌和讲故事你选。”

顾长惜怔了怔,似是想到了什么愉快的回忆,垂下头低笑一声:“我可不想再听谁死了的故事。”

他的意思很明确。

容焕哼了一声,迟疑了半晌,这才清了清嗓子,对着黑暗轻轻哼唱起来。

“桥影流虹,湖光映雪,翠帘不卷春深。一寸横波,断肠人在楼阴。游丝不系羊车住,倩何人传语青禽?最难禁,倚遍雕阑,梦遍罗衾。重来已是朝云散,怅明珠佩冷,紫玉烟沉。前度桃花,依然开满江浔。钟情怕到相思路,盼长堤草尽红心。动愁吟,碧落黄泉,两处难寻。”

这是一首再普通不过的民间小调,唱得是一个俗气的悲情故事。词曲无甚特别,与台上的正经红嗓无法可比。然容焕声音柔婉,带了些边境女子特有的软糯乡音,所谓天然去雕饰,这种淳朴且干净的歌声,仔细听来也别有一番风情。

顾长惜顿了顿,沉声道:“二喜唱得不错。”

“我娘教我的。”容焕脸上一热,莫名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赶紧伸出手:“再来,这次轮到我了。”

她眼珠儿转了转,坏心眼儿顿起,极快的在他掌心写下了一个无比复杂的字。

只可惜还没得意起来,顾长惜眼也不眨的道:“是‘爩’字。”

这么聪明一点都不好玩…

她沮丧的垂下肩膀:“我只会唱那一首歌。”

顾长惜仿佛也不打算放过她:“那就讲故事。”

容焕玩这个游戏,从来都只有赢,几时输得这样惨。她顿了顿撅起嘴来,趁顾长惜的手还在旁边毫无防备,忽然顺着手臂摸到他的肋间呵起痒来。

这一下居然教她偷袭成功。顾长惜身子一僵,五指屈伸,便直接将她的双手包在掌中。他未及思考,第一个念头便是报复回去,于是瞬间变成容焕尖叫起来。

她边笑边躲,喘着气道:“我知错了知错了!顾三儿饶命!我讲故事!”

顾长惜顿在原地,他一只手落在容焕腰间,另一只手与她的五指紧紧握在一起。二人脑中似都清明了一瞬,却是谁都没有动。

一股别样的情愫在黑暗中悄悄弥散。

容焕忽然平静下来。

顾长惜的手很暖,只是这般握着,仿佛就会感觉到安心。他离她这样近,虽然看不见,可她能嗅到他发间好闻的香气。

那晚泾河桥边,她曾经心心念念的想要一句回答。可如今知道了这一切,容焕忽然明白了顾长惜为甚一直在回避。

因为他极有可能活不过今年的腊月了。

将死之人,如何承诺。她心中微微一疼,却忽然觉得那句回答不再重要。无论顾长惜欢喜她与否,只要他能够这样坐在她身边…

只要他能够活着。

所以绝不容许任何人伤害他。

我一定会保护你。

容焕垂下眼睫,忽然开了口。

“从前…”她一字一顿道:“有个人不择手段的谋害他的同胞兄弟…”

顾长惜的手指几不可察的动了动。

容焕笑了笑,声音骤冷:“后来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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