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中,腊月已至。

偌大的九凰王府在一派喜乐升平中显得分外沉静。悄无声息间,王府中少了一个人,却又多了一个人。

少的这个人是顾君璟。

他毕竟掌权已久,王府中安插的眼线也多,在被顾长惜软禁了半个月之后,他终于不堪忍受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携着几个心腹连夜潜逃了。

血凰卫向顾长惜禀报这条消息的时候,他正在自己与自己对弈,眉目间一片沉着,丝毫不见意外。

“想来猫捉耗子的游戏,是要换换角色才有趣。”他弯起一个冷诮的笑:“我就好心让他多跑一会儿,派人盯紧些。”

那血凰卫恭谨的领命而去。

而多的这个人,却是顾君乔。

自那日容焕与顾长惜失踪后,她倒是最明白这其中关窍之人,只当两人是有了什么眉目,是以也并未如何焦急,顺带还安抚了一番子桑。然腊月愈发临近,神农谷仍是没有收到两人半点消息,她关怀顾长惜的安危,再加上“有顾长惜的地方不一定有尚风悦,但没有顾长惜的地方却一定没有尚风悦”这条神定律,便决定赶回九凰城一探。

高守要带子桑回徐州,便顺道送了顾君乔一程,将她放在了南翼。两人约定一有容焕消息便互通书信,便快乐的分道扬镳了。

于是顾君乔回到九凰,见顾长惜已然控制了整个局面,心情还是相当欣慰的。她倒觉着顾君璟逃掉也好,这样她便不用费神自己要用什么姿态去面对他——毕竟是一母同胞的孪生兄妹,瞧着兄长痛苦,她心中也是极不好受。

然后她便得知了容焕的死讯。

顾君乔整个吓傻了,只当顾长惜是与她开玩笑。然见他面色不似做伪,她心中一点一点回想起来容家小焕那天的语气神态,这才发觉她竟似在交代后事一般,忍不住便蒙着头大哭了一场。

这哀戚的情绪一直持续了数日,还未待她缓过劲儿来,又传来了一个噩耗。

顾灵岑病危了。

清心居中一片寂静。

顾长惜站在院中,落雪积压数日,将这池塘边覆盖得分外荒凉。

他不愿进去。

世上最可怕的病症莫过于“自己不想活了”,顾灵岑与宁馨子一般,身体虽无大病,却是心疾难消,如何诊治都无济于事,便这般一日一日衰败了下去。

顾君乔的哭声断断续续的传来,渐渐的转为有规律的抽泣。大约这三个子女中,顾灵岑唯一能坦然面对的只有这个自小疼宠的女儿,是以临终时的氛围也十分安宁。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

顾君乔的抽泣骤停,她轻轻叫了一声父王,随后却是漫无边际的安静。

她缓缓走出来,眼睛红肿得可怕,神色却还算振作。顾长惜转过身来,面上却没有过多的表情。

“父王去了,他要我带句话给你。”顾君乔轻声道:“对不起,谢谢,还有…做一个好郡王。”

顾长惜笑了笑,说不出是嘲讽还是解脱。这感觉当真有些奇怪,他其实没有多怨恨顾灵岑…在过去忙着活命的七年中,他甚至没有时间去怨恨他。他悲惨的境况是他一手铸就,可他能够涅槃亦有他推波助澜,这其中究竟是爱多些还是恨更多些,如今随着他的离去,也忽然变得云淡风轻起来。

死都死了,纠缠那些还有什么意义。

他思及此处,心中某个地方忽然微微一动,荡开了一圈涟漪。

一个女子站在不远处静静瞧着他,她穿着紫色的罗裙,生得温善灵秀,那双乌黑的眸子蕴了笑意,只是还未待她弯起嘴角,身形便被一阵冷冽的风吹散了。

是啊,不过是已经死了的人。

顾长惜负在身后的五指缓缓握紧,转身出了院子。

戌荣二十八年初,九凰王驾鹤西去,传位于次子顾长惜。

按照当朝律法,他须守孝一年,是以继位大典推迟到明年年初举行。然文武百官心中雪亮,顾长惜的一应待遇已与郡王无异,只差了一个仪式而已,加上戌荣帝明目张胆的偏宠,一时间在朝中风头无两。

日子便如流水一般,眨眼已是半年后。

彼时已是初夏,戌荣帝的书房内镇着两桶冰砖,风儿一吹,带起阵阵凉爽。

只是戌荣帝的心情此时却不怎么畅快。

他瞥了一眼面前的人,肃了容色道:“从前朝中余相和刘太傅鼎足而立,谁也奈何不了谁,倒也算安稳。现如今余相搭上了广陵王,倒是愈发嚣张了,竟还卯足了劲儿想要拉拢你…那何侍郎一案,朕已瞧过密报…哼,也算敲打了余相一番。”

顾长惜未着朝服,一身石青薄锦翠竹杉,衬得整个人不能再玉树。他淡淡站在案下,敛了神色道:“何侍郎自作孽,怨不得旁人。”

戌荣帝极其满意血凰卫的办事效率,又高调的赞许了几句,终于拐到了正题:“不过依朕看…顾爱卿,此事你做得还不够利落。”

顾长惜垂下头,隐去嘴角冷诮的笑意:“微臣不才,还请皇上指点。”

“何侍郎欺君罔上,又污了一笔修建河堤的银子,仗着有余相撑腰没人敢查,这般胆大包天之徒,就该连着府邸全家一块烧了干净。” 戌荣帝缓缓道,声音中透出几分狠戾:“只是按照律法流放边疆,如何杀鸡儆猴,震慑那一帮贪官污吏。”

“皇上所言甚是。”顾长惜弯起嘴角,不紧不慢的道:“只是微臣以为,何侍郎随时有可能咬出幕后主使,余相定然不会作壁上观,边疆他能不能活着到还不一定…这种戏码,狗咬狗窝里斗才是精彩,一旦余相有所动作,相信其他人心中自有计较,再做这肮脏事情的时候也多了几份顾虑,可谓一箭多雕之策…皇上以为如何?”

戌荣帝立刻语塞,面上登时不大好看,沉下脸拍了下桌子道:“就算你说得都对,可是何侍郎府上查抄的时候还有遗漏!”

“何府上下三十七口,包括未足月的小娃娃,都在路上了。”

“不对!”戌荣帝哼了一声,眼中闪过一抹得意之色:“你漏了他后院的九只狗!”

皇上,找茬请隐晦些好么…

“京城谁不知晓,何侍郎喜欢斗狗,他那几只獒犬也算是小有名气。” 戌荣帝见顾长惜无话,愈发得意道:“如今人是发落了,狗却进了斗场,若让人认了出来…哼,不会笑朕查处不严、纵容污犯么?”

咳,听起来虽然牵强,但好歹算得上有些歪理。

顾长惜心中雪亮,戌荣帝挑错是假,只怕有事想指派他才是真。根据这找茬的勉强程度看来,八成指派他的事情也是他极其不愿做的。

“微臣知错。”顾长惜略一沉吟,屈膝跪下来,很给面子的道:“请皇上降罪。”

“爱卿自任统领以来无往不利,便如朕的左膀右臂,论起情面,这点小纰漏算不得什么,只是有错不罚,日后血凰卫的弟兄们有样学样,难免不好约束。”戌荣帝诡计得逞,赶紧又给顾长惜戴了几顶高帽,随即皱起眉头,装模作样的苦思了一番,最后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终极目的:“便罚你明日送南胜公主去神王庙祭祖!”

…果然如此。

南胜公主是戌荣帝最宠爱的八妹妹,两人虽不是同母所出,但自小养在一个宫里,情分自然比旁人深厚些。自半年前九凰仙入了朝堂,南胜公主偶然得遇惊为天人,从此有事没事都爱往九凰跑,加上群臣妄图勾搭顾长惜所派出的莺莺燕燕,如今九凰可是名门贵女的头一号出游圣地。

只是落花虽有意,奈何顾长惜实在不解风情,旁人也就罢了,南胜公主却还有皇家撑腰。她无法之下,还是求到了皇兄这里来。

见顾长惜冷着脸不言不语,戌荣帝叹了口气,无奈的揉着眉心道:“朕也知道你不爱去,可是南胜跪着来求朕了…你总不能当真一辈子不娶妻吧?”

“自然是要娶的。”顾长惜弯起一个冷诮的笑:“全凭皇上指一个便是。”

戌荣帝顿时胸口一疼。这句话正中靶心,乃是这半年来他最头疼的一件事。

如今余相已是权倾朝野,他的千金是断断不能指的,戌荣帝也有心帮一帮刘太傅一党,偏他生了四个儿子,便是没有一个女儿,其党羽诸臣要么女儿已许了人家,要么便是年岁尚幼,就是没一个合适的。而拥有合适人选的大臣,不是余相一党,便是品阶不够攀不上九凰王…这般挑了一圈儿,唯一的着落便在皇家了。

然依照当朝律法,驸马又不得参政…戌荣帝正用顾长惜用得顺手,怎么也舍不得让他进了皇家当摆设。

他略一沉吟,下了决心道:“你便暂且遂了她的心思吧,我今日就下旨将余相之女从九凰昭回来,这样可好?”

戌荣帝期待的瞧着他,一脸“我够意思吧”的神色。

顾长惜见好就收,顿了顿道:“微臣遵旨。”

于是顾君乔午后小憩醒来,便接到了一个极大的惊喜。

这个惊喜是:余相的千金,誉满京城的大才女余槐儿终于结束了在九凰王府的第四次小住,听闻皇后娘娘思念她得紧,急着昭她回去培养友情之花,余相不敢含糊,便差人快马加鞭送来了消息。

顾君乔一听,险些乐得跳起舞来。

自她家老三得势之后,前来九凰游玩的妹子不要太多,偏偏这些名门贵女自诩矜持,明明是来瞧顾长惜的,嘴上却不明说,是以顾君乔便莫名其妙多了十多个手帕交,每日屋中堆着三五个,唇枪舌剑争奇斗艳,搞得她一个头两个大。

这其中最烦人的便是那余槐儿了。仗着自己爹爹是丞相,便不将任何人放在眼内,除了对八公主尚且尊敬,其余的人都恨不得用鼻孔来瞧。

顾君乔暗暗腹诽,却不知为何想到了容焕,心中不由得一阵低落。

这半年她为顾灵岑守孝,在王府中待得规规矩矩,□□都未出过。她不敢告诉子桑容焕已逝的消息,自然也错过了高守与子桑在徐州的喜宴,只是奉上了一份丰厚的贺礼。

日复一日,顾君璟的消息自然是没有,尚风悦更是不知所踪,顾君乔苦等之中,心性也收敛了不少,每日都会给顾灵岑与容焕上一柱香,祈求亡者能够早登极乐。

这一日,余槐儿午间刚走,顾长惜晚间便冷着脸回来了。

顾君乔瞧着不对,再三询问之下才知,自家老三是叫那狡猾的戌荣帝算计了。她心思转了转,觉着送南胜公主去祭祖也没有多么无法忍受,毕竟只是一个未满双十的小丫头,一路上哄着些捧着些,也就是了。

然她刚刚思及此处,忽然想起一事。

那皇家祭祖的神王庙…是在神仙岭呢。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不愿。

顾君乔微微叹了口气,从九凰出发,穿过西羽,途径神仙岭,再路过神农谷外…这些曾有过容家小焕的地方,不知如今又是何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