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祭祖,顾君乔缠了顾长惜半天,终于也混到了跟着出行的权力。

她迫不及待的换上男装,又收整了些物事,觉着自己仿佛又活了过来。一路上顾君乔本欲跟在顾长惜身后英俊的骑马,奈何她身份特殊,不便一直待在外面,于是南胜公主热情的让她上了马车,好在她的马车宽敞奢华至极,便是再装三个都绰绰有余。

南胜公主和气的将她拉过来坐在自己身边,顿了顿道:“昭满姐姐,你…你用过早膳么?我这里有一些…”

她一面对着她言语,一面用眼神瞟着帘子外面。

顾君乔默默扶额。

说起来,南胜比起余槐儿要讨人喜欢得多。生得美自然是不必说了,性情也端庄温婉,除了有些公主架子,便只是过于羞涩了些。想来她能去求戌荣帝也实在是被逼急了,否则要等顾长惜开窍,只怕有生之年是没指望了。

便譬如现在,南胜明明想给顾长惜送早膳,偏又不好意思去说,只是拐着弯儿的来问她。顾君乔善良的摇摇头,装作恍然大悟道:“公主真是有心了,长惜也是没用过的,不如我替公主送他一些?”

南胜双目放光,欣喜的点了点头。

于是接下来的时光,顾君乔被问及了爱吃什么、喜欢的颜色、讨厌的东西等各种八卦,她自己回答一遍后,还要在南胜公主殷切的目光下把顾长惜的也说一遍,如此反复之下,未免觉得有些忧伤。

公主出行,仪仗自然铺张。这般舟车劳顿的后果便是,东西太多人也太多,导致赶路的速度慢到了一个境界。一整天行下来,才不过从九凰走到西羽泾河,若按这个速度,待赶到神王庙,估计夏天都要过去了。

顾君乔十分怀疑南胜这厮是故意的,毕竟祭祖这事儿明显是个幌子,想在路上泡自家老三才是真。估计她也巴不得路途长些再长些,十天半月回不去才好。

于是待天色稍暗,众人便进了西羽知府的府邸,暂歇一夜。

时隔近一年,西羽知府又迎来了顾长惜与顾君乔这两尊大佛,其中一个已然升级成为王爷,还携了一个更有分量的南胜公主。知府大人的心情未免有些沧桑,他诚惶诚恐的站在府邸门口躬身迎接,只怕有哪里出了岔子。

晚宴自然也是繁多而丰盛,席间言语颇寡,西羽知府为愉快用膳氛围,便寻了个自以为和谐的话头道:“这日子过得也忒快了些,王爷去年在此处小住便仿佛昨日一般,却不知那位容家小姑娘怎地这次没有跟来,她用膳还只吃半碗饭么?”

西羽知府自以为幽默,径自哈哈大乐起来,然他扬声笑了半晌,忽觉气氛有些不对。顾长惜的筷子停在半空,顿了顿又收了回来,虽面上没有什么波澜,但显然并不觉得好笑。而顾君乔干脆便阴了脸,语气不善道:“陈年旧事了,大人还提它做什么,用膳间还是少言语吧。”

知府大人马屁拍在了马蹄子上,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暗恼自己太草率。

倒是南胜公主饶有兴致的望着他:“容家小姑娘?是哪个…可是容都督的女儿?”

西羽知府嗫嚅半晌,倒不是不想说,而是连他都不知容焕究竟是谁。顾君乔暗自叹了口气,出来打圆场道:“她并非官家女子,只是我们一个故友,如今已经不在了,公主不识亦是自然。”

南胜点点头,听闻容焕不是官家女子,那与顾长惜便绝无半分可能。她思及此处,心中不由得宽了几分。

晚宴过后,众人各自回房稍事修整。

时隔近一年,西羽知府倒将客房院落收拾得愈发精致了,显然是为各方显贵准备的。

作为公主的护送官,顾长惜有责任去瞧一眼公主的住处是否舒适妥贴。于是他沐浴后换过一身锦灰镶银长缎,便向女眷的客房行去。

顾君乔曾住过的院落也已经焕然一新,南胜公主倒是不介意与她共享一个院子,顾长惜询过几样日常起居的安排,便略略瞥了一眼旁边的屋子,顿了顿道:“怎么不见昭满郡主?”

他问的是屋中一个下人,那婢女却不敢回答,只是偷偷瞧了公主一眼。南胜及时抓住机会,含羞带怯的回道:“昭满姐姐去对面的院子看看,我…我带王爷过去可好?”

“不敢劳烦公主。”顾长惜淡淡道:“只是随便问起罢了。”

南胜微感失望,却又不好表现出来,只得怅然的瞧着他转身离开。

顾长惜出了布置考究的客房,微微顿了顿,抬眼向对面看去。

那院子已经上了锁,大约被顾君乔暴力打开了,所以斜斜趿拉在一边。院中的情形与一年前一模一样,丝毫没有改变,想来不在西羽知府翻新改造的计划内。

这里是容焕曾住过的地方。

他心思还未清明,手却已推开了内室的门。

顾君乔端着烛台呆呆立在桌前,昏黄的火光照在她脸上,映出了斑驳的泪痕。她一瞧见顾长惜,连忙用袖子蹭了蹭脸,吸着鼻子道:“唔…老三,你来啦。”

顾长惜走过桌旁,瞥了一眼上面厚厚的灰尘,缓缓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只是过来瞧瞧。”顾君乔平复了一下情绪,指着他站的地方道:“当年阿焕就是坐在那里,我与她在这里吃李子聊天…还给她讲了青夫人的事。”

他顿了顿,抬起眼睫瞧了她一眼。

“…你怪我多事,是不是?”顾君乔扶着桌面坐下来,轻轻叹了口气:“我一直在想,若我不曾与她说那些,她大约也不会对你这样怜惜。”

顾长惜没有言语,他微微转过头,目光向幔帐间掠去。床铺间似乎还有一个人抱膝而坐的影子,彼时她神色微异,不知在转什么念头。他曾坐在这里吃糕点喝凉茶,成功勾引了她的肚子。

其间种种,鲜活得仿佛昨日。

顾君乔忽然低呼一声。他回过神,极快的收整心思,转瞬平静起来,见她端着烛台在窗边,似乎发现了什么。

那是一个荒废的花盆,盆中花草已被移走,只剩一些枯败的碎土。顾君乔从那土中捏出一个纸卷,大约有小指粗细,皱皱巴巴的已经烂了一半,大约曾经被人粗略的卷起来,又恶狠狠的塞进了花盆里。

她把那纸卷在桌上摊了开,现出了上面毫无章法的涂鸦,痕迹已经有些模糊了。依稀可以辨出“七焰陀罗”“火性”“融合”“分量少半”等字样。顾君乔恍然,心中却忍不住一酸,站起身默默走了出去。

顾长惜静静瞧着那张泛黄的残页,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处,有一个用心形圈起的“三”字。

那时的容家小焕,除了忧心七焰陀罗的事,便再无烦恼了吧?他几乎能看见她坐在这里冥思苦想的模样,咬着笔杆儿,微微舒缓了眉头,眼珠转了转,便蕴着笑意在纸上写下这个“三”字,再画个心圈上,待半晌反应过来,自己先羞红了脸。

小心翼翼的笔触,携了少女单纯美好的期许。

顾长惜目色一顿,半晌将那纸片又卷起来,轻轻握在手心。

是夜,西羽知府一如去年,又极力推荐了一番西羽特产——泾河夜市。

南胜公主自然大有兴趣,便与顾君乔借了一套男装,只是她穿起来仍然形态扭捏,与顾君乔的肆意潇洒相去甚远,只差在脸上贴着“女扮男装”四个字。

好在她也不是很苛求自己形神兼备,便算叫人看穿又如何,血凰卫就在周围,若有贼人不知死活便更好了——她正愁没有机会让顾长惜施展一次英雄救美。

于是三人便一起上街了,顾君乔倒是一扫之前的悲戚,又逛得兴致盎然起来。南胜公主瞧什么都觉得新鲜,免不了要问东问西,可惜回答她的只有身边的婢女——顾长惜负着手在后面缓缓踱步,明显心不在焉。

南胜贵为公主,几时被人这样忽视过,眼见她撅了嘴就要发作,一旁的婢女察言观色,立即献上一计。

这个计策说起来也不如何高明,不过是把逛街改成进楼子听曲儿,虽然感觉上差别不大,但无疑是有效的。总算顾长惜要尽一尽他的义务,将茶馆前后查探部署一番,然后再仔细瞧过里面的布局,最后选了最高一层的雅间。

如此这般折腾了一圈儿,顾君乔也来了兴致,她低调的拍下一张银票,点了楼里最红的艺伶云清姑娘来唱曲儿。

三人在屋里喝了会儿茶,便见一个姑娘抱了琵琶走进来,生得倒没有多美,但眉目上挑,颇有几分别样的味道。

“妾身云清,三位官人安好。”她对着三人福了身,随即款款而入坐在了当中的椅子上,轻轻拨了一把弦:“还请官人点曲儿。”

顾长惜和顾君乔自然是顺着南胜来,她拿起面前的那本小册子,随便挑了一首。云清摆开架势,微微侧过头,手指一动便哼唱起来。

声音娇软动听,犹如黄莺出谷,不愧是楼里最红的。可南胜却听得兴致缺缺,好不容易待云清唱完,她喝了口茶,委婉的道:“唱得是好,只是和我在宫…和我过去听得都一样,没什么新意。”

云清却也不恼,大约是挑剔的客人见多了,便微微一笑道:“官人富贵,这些知名的曲子定然是听腻了,不如让云清弹一曲自己家乡的小调儿,让官人听个新鲜。”

南胜生了兴致,便大方的道:“唱得好有赏。”

云清微微垂目,五指落在琵琶上,缓缓张口唱道:“桥影流虹,湖光映雪,翠帘不卷春深。一寸横波,断肠人在楼阴…”

顾长惜微微一怔,讶然的抬起了双目。

那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里,曾有一个姑娘也这般认真的唱过这首曲子。她声腔青涩,也没有悦耳的琵琶伴奏,他就这般听着,似乎忘了自己便在一个凶险的阵法中。

南胜公主与顾君乔都未注意他神色有异,只是听得入了神。说来也怪,这位云清姑娘不唱的时候也就罢了,一旦张了口,那双上挑的眼睛不时掠过三人,竟隐含了与唱词一般满满的情意,似嗔怒,似薄怨,甚至盈满了一汪淡淡的水光,透出一种哀伤的风情来。

“…动愁吟,碧落黄泉,两处难寻。”她将最后一句唱了两遍,这才放下琵琶。南胜将一锭银子放在旁边的小几上,拍手赞道:“真好听,这是你家乡的曲儿么?”

“这首曲子讲的是一个女子见一位郎君从桥上走过,从此便倾心于他,日日相思而不得,竟然病死了。后来那位郎君路过女子门前,那女子的母亲将这一切告知于他,那位郎君非常难过,便在女子灵堂前大哭了一场,这女子方才瞑目。”云清淡淡一笑:“不过是个悲伤的传说,在我们家乡,人们都用这首曲子来表达至死不渝的情意。”

南胜听得入了迷,偷偷瞧了身畔的男子一眼,小声道:“我也要学。”

顾长惜却刷地站起身来:“少陪。”

他不待南胜阻拦,便径自出了雅间。

泾河夜市仍然一派灯火通明。

那糖芋糕的小贩仍在桥头,生意依然红火,不过短短一年时间,似乎什么都没有变。

只唯独没有了那个站在这里轻声抚慰他的姑娘。

顾长惜淡淡立着,眸光不经意间掠过一片紫色的罗裙,忽然心中一缩。他下意识的走过去,奈何人群熙攘,摩肩擦踵间,待顾长惜走到近旁,那背影酷似容焕的人已然芳踪难觅。

他站在那里,轻轻攥紧了五指,忽觉心如擂鼓。

…至死不渝的情意么?二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