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岭的傍晚初至,天边已挂起了火焰般的晚霞。

祭祖的仪仗队到了一处会馆,早有行官进内打点,将整个温泉包下。顾君乔随着南胜公主徐徐进入别致的院落,南胜四处瞧着,又嘟起了嘴,一副想问又不好意思的样子。

顾君乔知道她想问什么,可自昨日半路中顾长惜单人快马率先离去后,她也不知自家老三去了哪里。按照脚程来计算,能落脚的地方就只有神仙岭,他若没有在这里等她们…难道他直接去了神王庙?

瞧着南胜怏怏不乐的神色,顾君乔忍不住略有些头大:护送官把金枝玉叶撇在路上自己跑了这种事…

坚决不能让戌荣帝知道!

千里之外的京城,某个高高在上的人打了一个喷嚏。

身畔的婢女和太监立时微微侧过身,低眉敛目的瞧着地上,对天子方才失仪的举动不敢有丝毫反应。

戌荣帝顿了顿,稍微整理了一下繁复的龙袍,继续向皇后的中天宫行去。

他还未踏入宫门,便听其间传来了一阵低低的笑声。守门的太监一惊,戌荣帝却阻止了他的通传,只是静静站在门畔。

“微臣立刻开一个方子。”宁致规矩的站在一侧,垂着眼睫道:“娘娘凤体,只要稍加调养便会痊愈”

皇后似是心情不错,缓缓道:“有劳宁太医,你若肯让宁家妹妹多来陪本宫说说话,本宫也好得快些。”

“瞧皇后娘娘说的,岂不是太见外了。”宁若玲亲热的立在皇后的下首:“只要您不嫌我们吵闹,我和妹妹自然是要常来见您的。”

宁若珑坐在稍远些的地方,却只是笑了笑,没有附和。

这对五品诰命的女人在这里做什么?

戌荣帝略一沉吟,恍然想起自己前几日赐的那个婚来。沈国舅年纪轻轻就没了妻子,能匹配他身份的重臣又不愿自己女儿做续弦,而后他灵光一现,便想起宁家这对刚入了宗谱祠堂的姐妹。

身份不高不低,又有了诰命,并且年纪也等不得了…这不是现成的人选咩?况且宁氏向来中立,也不怕沈氏与之结党营私。

是以事情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既然是赐婚,当然不容拒绝。可惜宁致这老小子谢恩的时候仍然板着张脸,连个欢喜的样儿都不会装,不过话说回来,便是因为他这副不谄媚的行止,戌荣帝才会格外看重这个年轻的太医。

所以皇后今日身体抱恙只怕是假,想趁机替沈国舅瞧一瞧未来夫人是何模样才是真的。照眼下这和睦的情状来看,皇后显然对这弟媳极为满意。

“与你宁氏通了亲,想来本宫娘家沈氏今后是不愁诊费了。”皇后说了个冷笑话,宁致一点笑的意思都没有,便只有宁家姐妹不痛不痒的笑起来。皇后瞧了一眼宁若珑,爱屋及乌道:“既都是一家人,不如趁这喜气,为若珑姑娘也赐个婚吧,好事成双。”

宁若珑一怔,急忙跪下身来,面上浮起一丝红晕:“若珑不敢劳烦皇上和皇后娘娘费神,我…我…”

她嗫嚅半天,却是迟迟不肯说下去。宁若玲嘴快的道:“妹妹有心上人呢。”

“哦?”皇后起了八卦的兴致:“是谁家的孩子,说来听听,这天底下便没本宫做不了主的婚事。”

宁若珑眼中的喜色转瞬即逝,只剩满面羞赧:“是…是九凰王。”

…那家伙居然又惹了一个情债。

戌荣帝想起了南胜公主,又想起余相的千金,忍不住默默扶额。

皇后呀皇后…这桩婚事,你还当真是做不了主。

时间缓缓流逝,神仙岭陷入了悠长的深夜。

深巷中一处不起眼宅院前,安静的立着一个人。

顾长惜披着一件莹白青竹锦缎,月光倾泻下来,将他清隽绝世的眉目映得分明。几阵夜风拂过,吹起一缕乌黑的发,在静谧的夜色中独自飘摇。

他又站了一会儿,缓缓伸出一只手,只是还没敲响,那大门便轻轻旋了开,原来并没有上锁。

院子中一片漆黑,只有卧房中透出淡淡的光,这对老夫妻喜欢在夜间节省火烛的习惯仍然没有变。顾长惜径自走进去,并没有刻意放轻动作,他摸了摸院中的枣树,当初还是光秃秃的,如今已是一片枝繁叶茂了。

屋中的人已然有所察觉,寝居的门内伸出一只颤巍巍的灯笼:“谁呀?”

顾长惜走到火光前,白衣曳地恍若谪仙。那大娘愣了一瞬,随即咧开一个淳朴的笑容:“哎呦,这不是容姑娘的郎君么!老头子,快起来泡茶…”

“不必劳烦了。”他顿了顿道:“我只是回来看看,一会儿便离开。”

“哎哎。”大娘应了,似乎并未注意听他在说什么,只是喜滋滋的将他让进偏房来,拿起火折点亮了桌上的烛台,自顾自的道:“你是来拿姑娘留给你的东西吧?”

火光一亮,将周遭摆设映出了朦胧的轮廓。顾长惜微微一怔:“什么东西?”

“就是那本册子呀。你不在的时候,那孩子就一直在闷头写,我也看不懂。”大娘甚为怀念的道:“她只托我说若你日后回来,便将那东西交与你。”

她一边说一边转身推开门,拍了拍脑门道:“郎君你先坐着,我去给你寻来。”

顾长惜没有应声,他轻轻抚摸着桌面,一寸一寸的老木纹路,一如当初。这屋中的每一样东西都没有变,时光像是不曾流逝过。

在这个简陋的房间里,曾有着他生命中最安宁美好的七天。

他本不想回来的。只因这虚幻的美好已成了永远的记忆,它再不会实现,也不会重演,所以即使怀念…又有什么意义?

可便如同那块锦帕一般,明明想要舍弃,却还是鬼使神差的拾回来了。

原来刻意去忘记,只会让要忘记的东西日复一日更加刻骨而已。

“来了来了,郎君可等急了?”大娘端了一个托盘推门而入,上面放着一套粗旧的茶具和一个小小的油布包裹。

顾长惜垂目多瞧了一眼,这托盘甚至也是当年他服药时常用的那一个。大娘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慈祥的笑起来:“家里的东西用久了,已经成了习惯,便是再旧也舍不得换呢。”

她伸手解开了那个包裹,现出一个薄薄的册子,絮叨道:“自那日你们不告而别…我便想何时能再见呢。怎么,容家姑娘呢?你们吵嘴了么?”

他似是没有听见,只是径自瞧着那本册子。封皮是常见的深蓝色,上面一个字也没有,显然是自己装订的,缝线十分工整。

大娘见他神色有异,便也乖觉的没有说下去,笑了笑道:“瞧我只顾着自己言语…郎君深夜到访,定然是累了…你便在这里歇着,有什么需要,便唤我老婆子。”

顾长惜回过神来,守礼的点点头:“有劳。”

房门一关,他便轻轻翻开了那本册子。

顾长惜目色一顿,一列一列看去,眉头微蹙,随即又翻了下一页,眼中的惊讶更甚。他越翻越快,直到最后,手指却几不可察的颤抖起来。

这本册子,是一本手写的医经。

“二十有一矣,蛊毒初愈,若传少阳,脉弦而急,口苦,咽干,头晕,目眩,往来寒热,热多寒少,须甘草二两、芒硝半斤、大黄四两,以水三升,煮二物至一升,取去滓,纳芒硝,更上微火一两沸,温顿服之,此为调胃承气之方…”

“二十有二矣,体内余毒沉积,极易伤暑、发热、无汗,水行皮中故也,脉必浮而滑,先以热水灌之,令汗出,后以竹茹半夏汤与之。竹茹二两、栝蒌根二两、茯苓三两、半夏半升,以水五升,煮取三升,分温三服…”

“二十有三矣,须做最后之涤荡。每日餐饭中加入微量参片、枸杞…”

从二十一岁起,解去余毒的步骤,每个年纪容易生的疾病,注意的地方,以及精妙的化解方法,字迹匆匆有些散乱,却一字一句极是详尽。

确切来说,这是一本是为他一个人而写的医经。

册子翻到最后,轻轻掉在桌上。

那一页,只有短短一列小字。

顾长惜身子晃了晃,伸手扶住桌角才勉强站稳。他死死盯着摊开的册子,有什么东西在体内疯狂的滋长蔓延,几乎夺去了身上所有的气力。

这是在难过么?

不,不会…明明她死的时候,他一滴眼泪都没有流过。

只是瞧见她满面冰雪的一瞬间,心中似有了一道细小的裂缝,在它波及整个五脏之前,便被整个封存在某个不见天日的角落。他是想利用她的,虽然最后动了恻隐之心,可她自愿要替宁馨子还债,所以他根本没有欠她什么。

他一早就知道,她注定会与他背道而驰,所以他假装她没有在雷家寨的山坡上坐在他身畔,假装不曾欣赏她面不改色想鬼主意的模样,假装他们没有站在泾河桥边,没有悲伤的故事与青涩的告白…假装那个与他在凶险的阵法中患难与共的姑娘从未存在过,他不记得与她玩过的游戏,忘记了听她唱过的曲子,也没有握着她遗落在雪中的帕子在每一个失眠的夜晚枯坐到黎明。

假装顾长惜不曾被一个叫容焕的姑娘温暖过。

这样压抑着,强迫着,苦苦按捺着,终于到了再也负荷不了的一日。

容焕,容焕。

他脑中疯狂旋转,最终却只剩下了这两个字。顾长惜微微喘息了一瞬,目光向床铺间掠去,那一日他晕去前最后的记忆,便是在那里,而她似乎依偎在他身边,轻声讲了一个故事。

从前有个女子,她爱上了一个人,后来…

她死了。

她死了!

他蓦地睁大双眼。

时光像是猛然回到了半年前那个冰冷的雪夜,体内流动的温热的血,如同红梅般一路怒放的血迹,还有闭着双眼满面冰雪再也醒不过来的她。

终有一日,你会遇见一个人,她会陪在你身边,为你不顾一切;她会爱你惜你,胜若自己的性命。

她说过的话,她做到了。

那个聪明绝顶,满肚子心眼儿,狡黠又奸诈的姑娘。那个肯为他赌上一切,甚至放弃了性命的容家小焕。

世间只有一个二喜,这份独一无二的温暖已为他燃尽,她再也活不过来了。

疼痛如同排山倒海的烈浪,一寸一寸将他席卷。

顾长惜握紧了那本册子,身子晃了晃,绊到了腿后的椅子,重重摔坐在墙边。

可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紧紧抚着胸口,似是就要喘不过气来。

你有没有这样不顾一切的爱过一个人。

你有没有被一个人这样不顾一切的爱过。

一滴眼泪啪地掉落在书页上,在那列凌乱的小字间氤氲开来。

“一百矣,君已福寿绵长,妾心愿尔,碧落黄泉,皆无惧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