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南胜公主驾临神仙岭,已过去了六日。

用尽浑身解数拍马屁的林员外深感压力很大,这公主不是去祭祖的么,怎么吃也吃了喝也喝了,温泉也泡够了,她为毛就是不走?

于是第七日一早,顾君乔再也挺不住了,这般耽搁下去,首先日程上便不好看。她深沉的思虑了一番,随即大手一挥,替南胜公主下了旨意。

若明日此时还寻不到人,便即刻启程赴神王庙祭祖。

林员外不知其中缘故,也没敢问这要寻的是谁,只见公主和郡主都很着急,便赶紧差了师爷依着描述画了一张画像。

可惜两位贵女形容人的言语十分有限,顾君乔只说了一句“很美”,南胜比她好些,道了句“非常美”。

师爷只好发挥自己强大的想象力,果真画了个很美非常美的人来,只不过…颇有些雌雄莫辩就是了。

这真的不能怪他!谁也没说要寻的是男是女好咩!

林员外不敢怠慢,这便抓紧派出人手去寻人了。只是他并没有注意,大批领命而去的人中,混进了一个衣着光鲜的身影。

那人方才还在门畔偷听,正是林员外年近四十才得来的独子,乃神仙岭远近闻名无人不识的第一纨绔。

林纨绔这几日憋得浑身都痒痒。

因南胜公主驾临,他早早便被林员外勒令禁足,不准出门惹是生非。可若每日里只待在院中拿着书本摇头晃脑,不去赌钱逛窑子,那可还对得起纨绔这两个字么?!

显然很对不住。

于是林纨绔十分敬业的抓住了这次机会。

开玩笑,寻人这种事…简直是敲竹杠的最佳时机。只要拿着画像带一伙侍卫,这神仙岭无论何处他都可以冠冕堂皇的搜查了,而那些富得流油的商贾们,总有些见不得光的账本与丑事不愿宣扬,这种时候嘛…

林纨绔拿着大户们孝敬的“薄礼”,笑得见牙不见眼,走路都横了起来。

他钱袋子鼓了,心思也歪到了别处,念及许久不见的狐朋狗友与天香楼的红粉知己,心中一时瘙痒难耐,脚下也失了准头。

林纨绔趔趄了一下,不知绊到了什么,只听身后噼里啪啦的响起来。他低咒一声转过身,却见满地狼藉,似是一个卖碗碟的摊子被自己撞翻了,满车瓷货碎了个彻底,再也寻不到一片完整的出来。

摊主是一对老夫妻,都吓得呆住了。林纨绔见不过是两个老不死,便哼了一声道:“没长眼睛在这摆摊?!绊到小爷要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这当真是恶人先告状。那大爷见半年的指望都碎在了地上,不由得大为心痛,听林纨绔如此说忍不住火起,只是还未言语便被大娘拦住了,她勉强的笑了笑,讨好道:“官爷大人大量,是我家老头子不对,还望大人看在我二人已半身进黄土的份儿上,饶过我们这回吧。”

林纨绔瞧了她一眼,见这对老夫妻虽做着贩卖营生,然衣着干净朴素,显然并不缺钱。他眼珠儿转了转,立刻动了歪念头,笑了笑道:“算你识相,小爷正奉了公主之命寻找一人,任何一处都不能放过,我瞧你二人很是可疑,便让我去府上搜一搜吧。”

大爷立时怒极:“你…”

大娘拉住他,微微摇了摇头:“身正不怕影子斜,搜便搜吧。”

依着林纨绔的设想,便是拿不到银钱,能勒索个好的瓷器碗碟回去也是极好的。可惜他进了院落,发现这对老夫妻当真是没什么油水,满院子除了一颗枝繁叶茂的枣树,便是一地还未烧制的土陶,可谓穷酸得很了。

他白跑一趟,忍不住发了脾气:“给我好好的搜!”

官兵搜查,便就跟抄家一般,再好的地方搜完也会变得满地狼藉。大爷大娘瞧着好好的屋子被翻得乱七八糟,忍不住双双老泪纵横。

一个侍卫踹开了偏门,禀报道:“大人,这屋里还有个人!”

大娘立时上前一步道:“他是我远房亲戚,这会儿发了癔症…几日都未进吃食了,官爷明鉴,一切都跟他无关!”

林纨绔哼了一声,撩起衣摆便踏了进去。

屋中便如院子里一样简陋,除了床铺,便只摆着一方桌子和几把椅子。

地上打翻了一碗米粥,大约正是侍卫进门搜查的杰作。一个人靠在墙边坐着,似乎许久都没有动过了。他身前摆着一本册子,乌黑的长发垂下来,将他容貌隐约的遮住,只是从衣饰看来,此人非富即贵,定然有油水可捞。

林纨绔来了精神,挺直腰板道:“你是何人,本官爷可有公主芳谕,还不快来行礼!”

那人一动不动,竟是将他当做透明的一般。

“好大的狗胆!”他上前一步,怒道:“来人!将他…”

岂料这时那人微微偏过头,似是终于有了反应:“你的脚。”

林纨绔一怔,低头瞧了一眼,自己左脚正踏在那碗粥的托盘上,不由得怒道:“你耍我么!”

此时外面的侍卫已尽数聚集在偏门外了,他顿感气势大增,便故意恶狠狠的又踏了一下那托盘,笑道:“小爷的脚怎了?”

院子里,大娘担忧的抚着胸口:“老头子…那郎君来了七日,可是滴水未进…连动都没动过一下,我担心…”

“老婆子放心,这纨绔只是借口敲竹杠的,既然捞不到油水,闹够也就走了。”大爷安慰她道:“郎君瞧着文弱,定然不会与他硬碰硬——”

他后一个“硬”字还未说完,便听一声巨响,一个人从偏门口打着转儿飞了出来,随即重重摔落在地,呕出一大口鲜血。

所有侍卫如临大敌,拔出兵器对准了偏门。

里面缓缓走出一个人。

他似是有些憔悴,下巴生了一层淡青的胡茬,风儿一吹,将他微乱的墨发拂得柔顺,现出一双如晶如玉的琥珀色眼瞳,竟是一种极致颓废的美。

若那老太婆所言属实,此人已经许久没进食了,应虚弱得一碰便倒才是。可十多个侍卫便在近旁,竟是谁都不敢上前。

大约是他身上那股毫不掩饰的杀气,冰冷又肆意,让人禁不住胆战心惊。

林纨绔还在地上痛呼,那人眼见又要走近,侍卫们终于鼓起勇气,一股脑儿都攻了过去。

于是待林员外赶到的时候,院子里已躺满了人,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了。

他只瞧了一眼,便骇得险些晕过去。虽然郡主一力隐瞒,但他多少还是猜出了点苗头,恐怕她们要寻找的美人,就是当今叱咤风云的九凰王。而眼前这个一只脚踩着自己儿子的家伙…老天爷,好像就是正主啊!

传说中的九凰仙怎么会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他搓破头皮也想不通,只是想到传闻中血凰卫那些手段,再看看满院子筋断骨折的侍卫,冷汗便忍不住涔涔而下,心中将不肖子骂了几百遍:这个兔崽子惹谁不好,偏偏惹到阎王头上!

“王爷息怒!”林员外满脸堆笑的走过去,寻了个空地跪下来:“犬子也是奉命行事,怎知冲撞了王爷,这都是误会,误会。”

旁边呆坐的大爷大娘终于从震惊中回神了:王爷?

容姑娘的郎君不但砍人不眨眼,还是个王爷!

林纨绔也虚弱的竖着耳朵,顿时欲哭无泪:这街边穷贩子的屋里怎么会有王爷!

顾长惜不理他,只是脚下发力,成功引起林纨绔的哀嚎。

听这清脆的声响,八成小腿骨是踩折了。林员外忍着心疼,赔笑道:“王爷脚下留情,不知犬子到底做了什么过分之事,下官也好管束一二——”

顾长惜眼睫一抬,琥珀色的眼眸没有一丝温度,林员外立时就吓得噤了声。过了半晌,他慢条斯理道:“他踩了我的托盘。”

“混账!老夫这般殷切的培养你,你居然敢踩王爷的托盘!”林员外极为上道的怒道:“还不给王爷和托盘磕头认错!”

林纨绔委屈的哼了几声,想来根本爬不起来了。

顾长惜终于撤回那只脚,向旁边扫了一眼:“这两位于我有恩,你知道该怎么做。”

“下官必将这里重新修建,两位老人家便到员外府小住几日。”林员外立时拍胸脯道:“一应待遇就等同下官的亲爹亲娘!”

他一面说着,一面小心翼翼的瞧着顾长惜的脸色。总算他没有再说什么,微微顿了顿道:“关于这里的事…”

林员外立刻表态:“下官什么都没看见!”

顾长惜解下腰间的一块玉佩,递给他道:“你拿着此物回禀昭满郡主,请她们今日启程,我要去一个地方,随后便到。”

林员外小心翼翼的接过来,还未拍胸脯作保证,便觉眼前一花,白衣转瞬翩跹而去,顷刻已在数丈之外。

神农谷后山,夜色静美。

鲜少有人知道宁馨子葬在神农谷的后山,因为多数人只需在谷中祭拜灵位便可,后山是神农谷的重地,几乎从不允许外人进入。

…只不过那是守卫能瞧见的情况下。

祠堂中一片漆黑,有人推开紧闭的门,径自走了进去。他绕过祭坛,穿过后院,终于看见了两个并排的坟墓。

一个用砖石堆砌得很是规整,并铺满了瓜果美酒,香火灰烬极厚,显然便是宁馨子的长眠之所。而紧挨她的另一个坟则显得新了些,旁边只是插了一根白帆,前面已经生了零星的乱草,在夜风中显得十足寂寥。

顾长惜蹲下身来,伸出手温柔缓慢的清理,他做的很认真,像是在抚摸她的乌发一般。

杂草不多时便再无踪迹,他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纸包,轻轻放在坟前,里面的糖芋糕冒出了丝丝缕缕的热气,再没有那个姑娘会一脸怀念又垂涎的捧着它了。

顾长惜复又站起身,没有言语,没有哭泣,只是一动不动。

仿佛是祭奠,却更像是在思念。

时光似是凝固了,一瞬已万年。

不知过了多久。

远处的山坡上传来一串轻微的脚步声。

神农谷重地,除了他,还有谁会来?

顾长惜静静的站着,没有回头。那脚步越走越近,愈发显得熟悉,他顿了顿,蓦然想到了什么,心跳霎时急剧起来。

漆黑的夜中缓缓现出了一个身披大氅的影子。她手中的灯笼一摇一摆,将火光也晃得细如绿豆,晦暗的映出她的面容来。

顾长惜慢慢转过身去。

他怔住了。

便像是走进了真实的幻觉。

容焕站在那里,身姿单薄如纸,仿佛随时会随风而去。

她面色苍白,眼下有两团憔悴的阴影,似是大病过一场,下颚都尖细起来,瘦得根本不像她了。彼时已是盛夏,她却还严实的裹着一条暗色的大氅,显然抵不住夜间的寒气。

凛冽的风拨散了她的乌发,缭乱了彼此眼中的光。

她是人,是鬼?或者仅仅不过是他的一个执念?

这七日身处地狱,他一直在想,如果人世间最绝望的东西是死,那么比死更绝望的…是他的爱。

还没有寻到出口的梦魇,在容焕出现的一瞬间轰然崩塌。

顾长惜近乎魔怔般的瞧着她,想说什么,却又不敢,只怕稍一动作她便会消失不见。

然后她就笑了。

一瞬如梦,三生初醒。

“好久不见啦,顾三儿。”容家小焕晃了晃灯笼,笑容一如往昔般狡黠:“不对,如今…应叫王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