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惜听着她的声音,心中有什么东西高高升起,却又害怕它会忽然坠下,只觉得浑身上下都被吊在半空,似欣喜,又似恐惧,一时间竟忘记了动作。

容焕瞧着他面无表情的模样,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儿,忍不住扁了嘴道:“我怎么说也是你的救命恩人好咩,眼下我没死,你不热泪盈眶就算了,好歹也给个反应啊…”

她言语极快,大约是呛了风,忽然便咳嗽起来。

顾长惜瞳孔一缩,有什么东西自心中猛然炸裂。她是活生生的容家小焕,不是过去那些虚无缥缈的幻象。她会说笑,会咳嗽,就站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再也不会消失。

容焕面色苍白,咳得更厉害了些。

他回过神来,脚下微动,刚想向她迈出一步,却见自她来的方向急急跑出了一个人。

“阿焕!这么晚你怎么….”

唐戬说了一半,忽然瞧见了站在坟墓前面的顾长惜,脸色唰地变了。他眼中极快地掠过一抹惊慌,随机努力做出一副冷静的模样道:“九凰王,你怎么在此处?”

顾长惜没有理他,他此时已不复初始的震惊,顿了顿对容焕道:“既然你还活着,这个坟是?”

容家小焕晃了晃灯笼,甚为伤感地说:“那里埋的是师父以前最喜欢的一只鹦鹉。”

…一只鹦鹉插白幡是几个意思!

容焕走进了些,瞧见那坟前放着的糖芋糕,心中已猜出了八九点:“过了这么久,王爷终于肯来瞧我了,还算有些良心。”

她乐颠颠地走过去将那包糖芋糕捡了起来,揣在怀里道:“多谢多谢。”

唐戬见他二人已闲话起来,心中微急:“这后山不是不准外人进入的吗?”

顾长惜斜睨了他一眼:“我是外人,那唐公子你是什么?”

唐戬怔了怔,一时语塞。他性子简单,想什么说什么,却不知把自己也绕了进去。容家小焕快步走到他身边,回头对顾长惜做了个鬼脸儿:“你别欺负唐大哥,我能这么快站起来,也有他一半功劳呢。”

这么快站起来?就是说,不久之前她根本站不起来吗…

顾长惜垂下眼睫,五指在身后缓缓握紧。唐戬见她为自己说话,只觉心花怒放,怜惜地为她紧了紧大氅:“别在夜风中站太久了,当心着凉。”

容焕对他温婉一笑:“嗯,我们回去吧。”

二人并肩而行,唐戬替她提了灯笼距离不远不近,这般瞧来男子俊美女子娇弱,般配得不能再般配了。

顾长惜顿了顿,待他们走得远些了,这才缓缓跟上。

容焕住的地方离祠堂不远,是一处幽静的宅院,大门的红漆已经有了些年头,大约是宁馨子曾经用来小住的别苑。

唐戬扶着容焕跨过门槛儿,回过头瞧了一眼。顾长惜也跟着走了进来,容焕扶着内室的门,笑了笑道:“王爷还是快回去吧,我师兄知道了只怕要不高兴。”

顾长惜瞧着唐戬托住她胳臂的手,淡然道:“你竟然开始听他的话了吗?”

如今想来,从前的容家小焕对宁致的告诫向来只当耳边风,是以才越陷越深,一步一步将自己逼到那般境地。她面上极快地掠过了什么,然后也淡笑着道:“我以后都会听他的话。”

察觉到容焕流露出一丝黯然,唐戬回过头瞪了顾长惜一眼,奈何后者根本不为所动,他便直接将容焕让进屋内,自己则哐当一声关了门。

容焕脱掉了大氅,掏出火折子去点烛台,手指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唐戬在后面瞧着,心中微叹,到底是那般不顾一切爱过的人,而今忽然相见,又怎会毫无波澜?他想着想着,又觉得恼恨,姓顾的做王爷做得好好的,就算要去神王庙,干吗一定要来神农谷,白白惹她伤神。最重要的是------千万不能让世子知道,否则他一定会利用此事大做文章。

他思虑了一番,随即打起精神,又拿起角落里放着的皮影,温言道:“上次演到了钟馗进山,我们继续可好?”

容焕点点头,彼时已是夜深,平日里唐戬晓得避嫌,此时早就守礼地离开了,又怎么会去摆弄什么皮影。他这样做,只是不想让她独自面对顾长惜罢了。聪慧如容家小焕立时察觉,却也没有说破。

屋中传来一阵皮影戏文的声音,因为没有乐声,所以唐戬的皮影戏显得干巴巴的,且他不过是在神仙岭看了几遍,剧情记得不甚牢靠,是以一场戏教他说得乱七八糟,倒也颇有几分意料之外的精彩。

容家小焕打起精神,面色是兴致盎然的,时不时还拍手叫好、

可她的眼中一片深暗,不知在想什么,许久才眨动一下。

渐渐地,桌台后的皮影一点一点垂了下来。容焕却没有回神。

唐戬顿了顿,轻声唤到:“阿焕?”

她呆了呆,“啊”了一声,这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对不住,唐大哥,我…”

“无妨,今天太晚了,你早些休息。”他将皮影收好,又将明早的药一一摆在桌上,“别想太多。”

容家小焕应了,起身目送他离开。院中已没有一丝动静,想来顾长惜也早就不在了。

他不过忽然起了心思来祭奠她,方才那般模样只是被她还活着的事情吓了一跳,怎会当真在外面吹那么久的冷风?她自嘲地笑笑,正想吹熄蜡烛,便听窗边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声响。

她走过去蒋窗子推开,却觉眼前一亮,顾长惜一袭白衣坐在石桌旁,在夜色中说不出的清美。

她歪着脑袋瞧了一圈:“唐大哥呢?”

若他瞧见顾长惜还在,方才定然不会那般安静地就走了。

“我在他离去后才出来的。”顾长惜言简意赅道,随即微微整理了下衣摆,好整以暇地说:“二喜倦了吗?与我说说话吧。”

容焕想了想,回身去拿大氅:“那我出去…”

“不必,”他对她展颜一笑,“夜寒露重,你站在那里便好。”

这一笑如同莲花初绽,即便在夜色中也十分耀眼。

容家小焕被闪到了,披着大氅趴在窗口问:“唔…你想说什么?”

他径自瞧着她,目光不曾挪动半分:“你如今身体可好?”

“嗯…马马虎虎。”容焕想了想,望着月亮道,“那晚师兄带我赶回神农谷,用了许多名贵的药材和秘方,衣不解带地看护了我数日,终于保住了我的命。只不过虽然活下来了,但只能躺在床上,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且受不得一丝风寒。当时我屋中烧了三个炉子,热得抓心挠肝,真是一点也不愿回想那时候…”

她说得轻巧,又做了个鬼脸,显然已不放在心上。然一字一句却似携了刀锋,在顾长惜胸口细细密密地凌迟。他没有言语,便见容焕又弯起嘴角:“好在有唐大哥,他那以毒攻毒的法子当真是闻所未闻,不过确实有效。眼下我能跑能跳,已与常人无异,只是更加胃寒了些。”

院中静了一会儿。

顾长惜没有接话,只是转问道:“二喜日后有何打算?”

“还没想过,师兄如今已经不肯让我出谷乱跑啦。不过我已经答应了唐大哥,陪他去云州一带瞧瞧。”容焕亮着眼睛,显然很是期待,见顾长惜没有反应,便又笑了,“放心,我不会缠着你的。”

他默了一会儿,垂目一笑:“怕是我想缠着你呢。”

一阵夜柔柔地拂过,吹起顾长惜腰间的璎珞,与墨发缠绕在一处,纷纷扰扰三千烦恼。

容家小焕没有听清,反问了句:“你说什么?”

顾长惜抬起双目,平静地问道:“二喜,你可愿与我回九凰?”

话题转得好快,不是在说她日后有何打算咩,跟九凰有什么关系?

容家小焕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问:“干吗去?”

“你说呢?”他望着她,“自然是做九凰王妃。”

她愣了一下,随即扑哧一声笑起来,且越来越大声,直到脸都憋红了。顾长惜没有笑,眸光如同琥珀色的月亮,晶莹地落在她身上。

半晌,容焕笑够了,平复了一会儿道:“王爷真爱说笑。”

他沉了声音,轻轻道:“我没有。”

“我知道你的心思,”容家小焕极快地说,却没有看他,“你便当我是为了师父还债吧,何况我如今不是好好的吗,这便叫作好人有好报,从前的事情我已经不想再提了,你也莫要觉得欠我什么。”

顾长惜微微垂下眼睫。

多狡猾的二喜,在做了那么多事后,一句不想再提便想要两不相欠。

“你不想再提的,莫非是喜欢我这件事吗?”

他说得露骨而直接,容家小焕却没有羞涩之意,反而十分坦然地点点头:“确实是此事。这大半年我在床上躺着,想通了许多事情。王爷,我永远永远,都不能嫁给你的。”

他放在石桌上的五指一紧,不动声色地抬起双目:“哦?”

“‘凭你的身份,可以嫁我为妻吗?’这句话是王爷当年亲口说过的。从前是我天真,不晓得其中利害,如今方才醒悟。你是高高在上的郡王,我不过是一介草民,就算皇帝肯让你娶我,你贵为王爷又怎能没有三妻四妾,何况…”

何况你又不喜欢我。

容焕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顾长惜却不待她言语,径自道:“那些你通通不必计较,我自有安排,眼下我便只问这一句-----你可愿?”

嫁与我,你可愿?

容焕握紧了窗格,指骨渐渐有些发白。

若是一年前她听到这句话,只怕会幸福得晕过去。可如今毕竟不是彼时了,大约是经历过生死的缘故,她看开了许多事情。

一开始,他和她就是天和地的差别。

就算他当时对她有意,可他的性命在她手上,他们之间,还是注定有一人要走向终结。

所以又有什么不同呢?

“王爷这又是何必?”容家小焕开口了,声音中携了一丝无奈,仿佛他是无理取闹的小孩子,“你于我有愧,便想好好安排我的余生吗?”

顾长惜顿了顿,正欲言语,却见她已肃了面容,隐隐携着一丝固执:“我做那些事凭的是心之所向,我不曾后悔,也不需要你的垂怜。”

他怔了怔,心中破天荒地生出些许无力感。

容家小焕这家伙,怕是怎么也不肯信他了。

“二喜多虑了,”顾长惜缓缓道:“你怎知我是可怜你?”

那还用问?这么久以来,何时见他对她有半分牵挂?一开始她还存了些希冀,可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她从师兄那里听说顾灵岑离世,顾君璟逃走,听说他成了皇帝最宠信的臣子。如今他已是风光无限的九凰王,怎还会记得她这个乡野村妇?

所以她开始学着放下。

那真是一段生不如死的日子,不能动,不能说,只有满满的心伤与痛楚,直到压抑不住哭出声响的时候,她终于知道,要忘记自己爱得刻骨铭心的人,当真是极痛的。

好在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可他却忽然跳出来说要带她回九凰。

这股愤怒来得突然而猛烈,容焕声音中已然失了冷静,她将双手放在窗棱上道:“王爷若硬要如此,便当二喜已经死了吧!”

说罢,她伸手就要将窗子关上,却觉一个白影翩然而至。

容家小焕吓了一跳:正欲加快动作,手却被顾长惜握住了。

“二喜,我很快活。”

他声音醇澈低沉,眼中似有星光。

容焕哼了一声,急忙挣脱手腕,重重关上了窗子。

顾长惜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的目光落在窗前,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她巧笑倩兮的模样。在许多个深谙的长夜,他都是这般握着她的帕子,看她在眼前静静地对他微笑,一坐就坐到天亮。

而如今,她终于不再是幻象了。

他缓缓走回石桌旁坐下,心中掠过许多旧事,恍惚间有些出神。有开心的,难过的,愤怒的,委屈的,却只是弹指一挥间,所有画面最终只化作一个人的模样。

时间似是加快了,又仿佛已经静止。顾长惜便这般枯坐着,直到第一缕晨曦柔柔散落,映出了他眼中的那一抹琥珀色。

他忽然握紧五指,轻轻捶了一下石桌。

这一次,绝不会再放开了。

顾长惜站起身弯了嘴角,拂袖翩然而去。

神王庙中,顾君乔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那个林员外不会是诓她的吧?眼瞧着祭典马上要开始了,护送官不在场也实在忒说不过去。而那边南胜公主的脸已经拉得很长了,嘤嘤嘤这可如何是好。

她正纠结着,就见顾长惜悠然地推门而入,他已经换上了祭典的孝服,衬得越发身姿傲然颜如冰雪。

“老三!”顾君乔感动得热泪盈眶,“你再不来我就要女扮男装出去顶包了!”

顾长惜径自走到南胜身旁,微微弯腰行礼:“途中有事耽搁,劳烦公主担忧牵挂,实在罪该万死。”

他似是心情极好,这一番赔罪动作风流倜傥,面上表情熙如和风,十分绝色立刻变成了二十分。南胜公主何时见过这样和颜悦色的九凰仙,一颗芳心简直快要跳出喉咙,连带他把自己丢在半路跑了一事也抛到了九霄云外,她心中小鹿乱撞:“王爷不必多礼,我…从未怪过你的。”

一旁的顾君乔下巴都要掉在地上了:这就完了?那个脸拉得跟长白山似得公主哪儿去了?自家老三居然学会了美男计…不得不说,干得漂亮!

她还未回过神来,就见顾长惜又走过来,伸手抚了一下她的头:“这几日辛苦你了,老二。”

…这货受了什么刺激咩!

顾君乔呆呆瞧着顾长惜噙着笑推门而出,纳闷什么事能让他心情如此美丽,然她顿了顿,忽然后知后觉,她对着门口怒道:“都说了不要叫我老二!”

虽然公主仪仗在祭祖的路途上几经波折,然到了神王庙,过程却是格外的顺利。顾长惜端坐在公主下首,听得道高僧在庙堂中诵经祈福,一个黑衣侍卫忽然行至他身后,对他悄悄耳语了几句。

“哦?宁太医回谷了?”顾长惜顿了顿,微微弯起一个笑,“那也没什么,计划照旧,你飞鸽传书回去,依我说的去做,不准有半分差池。”

那血凰卫应了一声,恭谨地领命而去。

南胜公主和顾君乔都在旁边竖着耳朵,见他笑得别有深意,顾君乔后背立马起了一片鸡皮疙瘩,不知这小子又要算计谁;而南胜公主被迷得七荤八素,倒起了几分好奇之心:“这几日血凰卫进进出出,王爷可是有什么大事?”

“确实是大事。”顾长惜微微颔首,终身大事。

既然有关血凰卫,南胜便也乖觉地没有追问下去,只有顾君乔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她心中掠过几个念头,随即暗下决心,回去的路上一定要偷偷跟随查探一番。

这一日宁致从京城快马加鞭赶回,因为国舅府的人要来下聘。皇后的娘家来人,作为主人自然要在场,以示礼数周全。

宁若玲与宁若珑坐在厅中,不便抛头露面,便只在屋里听着动静。外面宁致与沈国舅十分官方地客套着,宁若玲从内门偷偷向外瞧去,见那沈国舅不到三十岁年纪,生了一张方脸,虽不如宁致清俊超然,但周身贵气逼人,也算得上是仪表堂堂。

她面上浮出一丝复杂的神色,轻声叹道:“罢了。”

宁若珑走过来握住她的手:“姐姐别伤神,都是妹妹的不是。”

原来那日戌荣帝乱点鸳鸯谱,宁致略一沉吟,便告知了两人让她们自行选择。宁若玲痴恋宁致多年,所以这个人选本该是宁若珑,大家本来心照不宣,哪知她毅然决然地拒绝了,最后究其原因,竟是因为她早已有了意中人,而那个人便是当今的九凰王。

对于这件事,宁致只给了两个字:呵呵。

然帝王赐婚,君无戏言,宁氏姐妹早已没有不嫁的权利。在两人秉烛夜谈一晚之后,宁若玲红肿着双眼告诉宁致,她愿意出嫁。

“我告诉师兄我要出嫁的时候,他连眼睛也没有多眨一下,”宁若玲有些难过地说,“所以这样也好,总好过我这样等下去,变成一个老姑娘。”

宁若珑连忙安慰她道:“沈氏有皇后娘娘撑腰,位高权重,姐姐后半生荣华富贵,那是天大的福气呢。”

“这般好,你怎么不嫁?”宁若玲打趣,便见妹妹忸怩起来,她微微叹了口气,认真道,“我已认命,你却一定要嫁给自己所爱之人,如此才不负我的牺牲。”

“嗯。”宁若珑红着脸,眼中一抹异色一闪而过,“我一定会的。”

国舅爷的聘礼约有一百八十抬,将谷口挡住了大半儿,许多谷民与下人都在周围偷偷瞧着,暗声赞叹宁若玲好福气。

宁致不善应对这种场面,寒暄了半天,正想寻个由头将国舅送走,却见几个面生的伙计正将那些聘礼往一侧堆放,他还以为是国舅府的下人。便对沈国舅施礼道:“这些物事我安排谷中人收存便好,不必劳烦沈大人了。”

不料沈国舅也是一脸茫然:“这…这不是我的人。”

宁致一怔,就见那些伙计已经挪完了国舅府的聘礼,将谷口腾出了一条宽敞的过道,随后便涌入两列抬着聘礼的人来。这些人身着常服,颜色不一,但脚下生风,担子极稳,一看便知是练家子。他们越走越快,不多时已将整个神农谷的前部堆得满满当当,粗粗看去,竟有三百抬之多。

在门缝处偷瞧的宁若玲霎时被震慑了,含羞带怯道:“这沈家好大的手笔…”

宁若珑却微微蹙起眉:“我觉得有些不对。”

沈国舅一头雾水,心中亦有些愠怒,不管这下聘的人是谁,竟然与他撞在了同一天,且聘礼几乎比国舅府多上了一倍,这不是成心落他的面子吗!

宁致却不动声色,见那聘礼都落地后,队伍最后走出一个骑着骏马的人,他身着暗紫色常服,袖口镶有雕花银线,大约三十余岁年纪,生了一双狭长的细眼。此人见到宁致与沈国舅,立刻翻身下马,笑眯眯地对两人行礼:“卑职项岚,参见沈大人、宁大人。”

他虽笑着,但那双狭长的眼里寒光一片,反而更透出几分诡异的违和,让人不寒而栗。沈国舅听了他的名字,立时背后一凉:“笑面虎”项岚…此人虽官阶不高,然他的名字在朝中可是如雷贯耳,只是他想不明白…血凰卫的副统领到神农谷来干吗?还抬着聘礼?!

宁致眉心一跳,立刻有了不好的预感,他沉了声音道:“项副统领大驾神农谷,不知有何贵干?”

“不敢当,卑职是来下聘的,”他拱手道,又瞧了一眼沈国舅,“只是不知沈大人也择了今日下聘,若有冲撞,还请大人海涵。”

项岚其人,年纪轻轻就能坐上血凰卫副统领的位置,靠的是血淋淋的手段。听闻他经手的事件,除了干脆利落无人生还之外,还异常的凶残可怕,十分有震慑力,戌荣帝和顾长惜都对其青眼有加。

这样的人,即使穿了这温润贵气的衣服,还故意伏低姿态,也难掩那通身的嗜血之气。沈家倚仗皇后发达,虽然显赫,但族中大多都是文官,最怕他这路数的,是以此时沈国舅早就没了脾气:“项副统领客气了,却不知你要求娶的是神农谷的哪一位名媛千金?宁大人瞒得也真好,我都不知道此事呢。”

言语中的意思,却是在责怪宁致没有事先知会他了。可惜宁致没有心思搭理他,眼神又在那些抬着聘礼的人身上扫了扫,心中冷笑:顾长惜果然神通广大,自己瞒得这样紧,竟然还是教他知道了容焕还活着的事,只是不知他眼下又要玩什么花样儿。

项岚正欲说什么,就见宁致抬起了一只手:“项副统领的意思我明白,只是这桩婚姻各方各面于情于理都不合适,还需从长计议。”

项岚似是早知他有此反应,丝毫不乱阵脚,只是好整以暇地捋了捋衣角:“宁大人此言差矣,我并不是来向您下聘的。”

沈国舅大奇:“你们来了神农谷,那还能有谁?”

屋内,宁若珑忽然面色一沉,五指揪紧了袖子。

“这三百二十一抬聘礼,乃是向神农谷田中一位姓容的老人家所下。”项岚慢条斯理道,“我家王爷有命,无论如何要先请宁大人过目,不可失了礼数。”

宁致抿起了嘴。

顾长惜这厮真够阴险的,他故意玩这么一出,不过就是要拐弯抹角地告诉他,容焕尚有高堂在,一干事情还轮不到他这个师兄做主。

“真不巧,这位姓容的老人家眼下身体不适,不宜见客,”宁致缓缓道,“还是劳烦项副统领先将聘礼带回,待他身子好些了,再请老人家商谈此事。”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反正人在神农谷,他们总不好硬闯。总而言之,他绝不会让顾长惜再靠近容焕一步。

项岚笑了笑,竟也没有深究什么,便拱手道:“聘礼落地,哪有再抬回去的道理,如此便先在谷中搁下了,还请宁大人妥善处置。”

宁致正欲拒绝,便见项岚轻轻挥了挥手,那些常服打扮的伙计立马得令,迅速汇集到他身后,步法身形之快当世罕有,竟然个个都是高手。六百余人随着项岚的动作一起行礼,声势震天道:“告辞。”

这两字似携了内力,在谷中源源不断地扩散开去,声音还没落地,人却已尽数去得远了。沈国舅瞧着项岚的背影,摇头暗叹道:“九凰王也真够舍得的,让这般高手来抬聘礼,啧啧啧,杀鸡用牛刀啊…不过他们为什么换了常服?啊,是嫌黑色不够喜庆吗?”

宁致不答,只是瞧了这堆积了二里地的聘礼担子,顿时一阵头疼。

同一天之内两队人马前来下聘,一个比一个声势浩大,这一桩八卦传得飞快,极快地传遍了谷中的大街小巷,当然,也到了神农谷的药田处。

“哎哟,你是没瞧见,那个排场啊…”

“比国舅府还要阔绰,不愧是九凰王呢。”

“不知求娶的是谷中哪一家的女儿。”

“我离得远,好像听到是姓龙还是姓洪的…”

“哎,这岂不是要当王爷的岳丈?当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呢…”

容老爹正与几个药农凑在一起下棋,听了这件事跟着哈哈一笑,丝毫没往自家身上想。一个邻居忽然道:“老容头,你家二喜也到年纪了,老谷主还留了遗命,这谷主岳丈还不是等着你做,怎不见你张罗?”

“唉。你当我不想张罗吗?”容老爹胸口一疼,无奈道,“我家二喜不开窍,谷主也不怎么主动,眼下她搬去了后山,这半年来连面也见不到了,我便是想张罗也没机会开口哇。”

“如今谷主可是御前太医了,又长得一表人才,多少人惦记着,老容头想下手可要趁早!”

“就是就是,你做了谷主岳丈,我们也好跟着沾光…”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容老爹心头一阵忧伤。虽然宁馨子留了遗命,但宁致显然是对容焕无意的,否则怎会过了孝期还未有半点动作?唉,谷主岳丈哪有这般容易做,容家出身低微,又何时肖想过飞上枝头做凤凰?

他一生坎坷,中年丧妻磉子,又残了一条腿,到了此时早已看开,只希望二喜寻得一个有心人,白头偕老不离不弃便好,荣华富贵什么的,有没有却也不重要。

容老爹正暗自发愁,话题却已经从谷主岳丈转移到了宁大小姐的嫁妆上面,气氛骤然热烈起来。

“且不说谷主准备的,便是老谷主留下的,也够一百抬了。”

“大小姐有这般嫁妆傍身,即便到了国舅府,也定可以挺直腰杆儿的。”

“哎,现如今女儿想在夫家过得好,全靠娘家的嫁妆呀。”

“宁氏两位小姐是老谷主的嫡亲侄女,留下的自然丰厚,只是亏了二喜,哎…”

容老爹苦笑,实际宁馨子待容焕并不比自己的亲侄女差,她可是将神农谷与宁致都留给了她,可是…

“这有什么,没了老谷主,还有谷主呢,他总不会薄待自家师妹。”

“就是,谷主向来一碗水端平,对三个师妹都是一视同仁…”

因着容焕的关系,神农谷上下都对容老爹礼数有加,也有早就觉得不平衡的,此时便似抓到了小辫子,甚为直接地道:“老容头,不说谷里,你自己备了多少嫁妆啊?”

容老爹常年在药田劳作,吃穿均在谷中,每月有二钱银子也都花用了,便是攒下也不过三四十两,虽然对普通人家里来说没什么不妥,但因容焕身份特殊,与宁氏姐妹一比,立刻就寒酸了许多。话说回来,这般言语本来就是明知故问的刁难。

“我…”他不善扯谎,只动了动嘴,脸已憋得通红,“我没备什么好的,只有…”

“只有一摞地契而已。”

这声音突兀地响起,众人回头,见一个男子站在那里,着了一身暗紫色的绸缎衣裳,一双眼生得窄而狭长,透着几分阴凉。

谁也没瞧见他是如何出现的,仿佛他一直都站在那里。一个人立刻道:“你是何人?怎么这个时辰了还在谷中?”

项岚笑眯眯地道:“我是来见容老先生的。”

他一笑,周围的人立马默默退了一步,气温莫名下降了几度。

容老爹背后毛毛的,颇为没底地问:“来…来找我做什么?”

“给您送容家的嫁妆啊。”项岚说罢,向他身前走去,周围的人立刻让出一条道儿。容老爹爹眼睁睁瞧着他走近,若不是腿脚不方便,只怕他也想后退几步。

项岚从身后拿出一个锦袋,随便摸出一个竹筒,将里面卷好的布帛倒出来,摊在桌上,上面书着东羽一条黄金旺铺街的地契,另一边的公文和画押都有了,只有容老爹这边还空着,似是在等他按手印。

趁众人都去围观的空当,项岚又掏出一个竹筒,里面是一张上好的熟宣,竟然是一家三层酒楼的地契,公文和画押也都十分齐全。

如此这般三十余个竹筒倒出来,屋中众人都有些傻眼。这些地契,随便哪一个都是有市无价的东西,够一个小户人家过几辈子了。眼下竟有三十多个…老天爷,容老爹能买下一座城了!

容老爹被震撼了。

此时那个在谷口围观的药农也正在努力回忆,怎么看项岚都觉得眼熟,最后他终于一拍后脑勺道:“啊,你就是晌午那会儿九凰王府来下聘的人!”

“正是,”项岚笑眯眯地瞧了他一眼,成功让那人后退几步,“可惜宁大人拦着,不然我那时便来见过容老先生了。”

容老爹哆嗦着手指道:“你你你…这这这…”

“容老先生不必着急,我家王爷与令千金情投意合生死相许,那三百二十一抬聘礼只是个彩头,好戏还在后头。”项岚恭恭敬敬地说,“这些地契,还请容老先生笑纳,都随您老人家花用,至于嫁妆…”

他顿了顿,沉声一笑:“我家王爷待令千金一片真心,并不看重这些虚礼。”

屋中众人大眼瞪小眼。

敢情不是“龙”和“洪”,是“容”啊!!!

“王爷…是那个天仙一般的九凰仙?!”

“他看上了我们老实的容丫头?”

“谷规中可有一条不医顾氏,这两人是何时对上眼的?”

“啧啧啧,好孩子就是有福报,咱们谷中竟然出了个王妃啊。”

“好你个老容头,怪不得谷主岳丈不稀罕做,原来有个王爷岳丈等着呢!”

“是哇,你这老头儿口风忒紧。”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满满都是羡慕嫉妒恨,却不知此时容老爹心中挣扎得厉害。历史的教训告诉我们,好事来得太突然,也许就并不是好事…

“这、这位公子…”

“老先生唤我小项便好。”项岚赶紧屈身上前,难得笑出了几分亲切。开玩笑,王爷的准岳丈呢,此时不拍马屁更待何时。

“此事,我…我还得跟二喜商量一下…”容老爹结巴道,脑子里早就蒙了,只瞧着那锦袋一阵阵眼晕,赶紧往项岚身边推了推,“这个不能收,不能收…”

“若容老先生答应了,想必好事就已成了大半。”项岚不动声色地避过那个锦袋,又笑了笑,别有深意地在上面拍了拍,“今日贸然到访,多有失礼,项某这就告退了,还请您老人家好好考虑考虑。”

他语毕,便扭身走到门口,想了想又停下来,含笑道:“王爷曾言,若容姑娘肯答应,九凰上下定倾城以聘。”

话音一落,项岚便倏地消失了。

屋中一干老小呆呆地瞧着,不知是震撼于他鬼魅般的身法,还是他离开前那最后一句话。

白日间晴空万里,晚上也难得无风。然在神农谷后山的小院中,气氛却紧张得一触即发。

容家小焕披着大氅站在院中,手里捏着一根狗尾巴草,她低眉顺眼地盯着地上,一副等着挨训得孙子状。

宁致坐在石桌旁冷眼瞧着,半晌不吭一声。

唐戬瞧瞧这个又看看那个,心中颇有些没底。他虽有心帮一帮容家小焕,奈何自己是外人,能在谷中住下已是不错,人家师兄训话是绝对插不上嘴的。

“我将你藏在后山的这番苦心,可是白费了?”他面无表情道,“阿焕,已经吃过一回亏,你怎就不长记性。”

容焕没有言语,心中番了个白眼儿:师兄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若神农谷那些守卫能拦住顾长惜,她就是想见也见不到好咩?况且那天晚上…完全是个巧合啊!

宁致见她不语,以为她还对顾长惜有所幻想,不由得说了几句重话,这下唐戬听不下去了,他犹豫了一下插言道:“宁谷主,那晚阿焕只是随便走走,不想撞见了来上香的九凰王,也不能全…”

他后面几个字消失在宁致毫不客气的眼刀中,不过好歹他也是容家小焕的恩人,宁致没有再说什么。容焕终于扯秃了那根狗尾巴草,小声道:“见一面而已,又不会怎样,难道我这辈子都要躲着他过日子?”

“不会怎样?”宁致冷笑一声,随手拍了一下石桌,却听啪嚓一声,那石桌面上裂开了无数细小的纹路,随着细纹越来越多,石桌眨眼间便轰然崩塌。

容焕吓了一跳,师兄已经气成这样了?他的功夫何时可以单手碎大石了?

宁致的惊讶并不比她少,方才他根本没用力,怎会…他顿了顿,眼睛微微眯起,难不成…之前也有人拍过这个桌子?

见容焕和唐戬被震慑了,宁致哼了一声,也没有说破,继续言道:“你去谷前瞧一瞧,足足三百二十一抬聘礼,九凰王好威风好气派——他这是要做什么?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什么?!”

容家小焕一怔,还未及反应,这声惊叫却是来自唐戬。

他面色一白,竟似比容家小焕还要惊讶,只是不知为什么满眼都是惊惶,他急急上前一步道:“你说得可是真的?他…他当真弄出了这般大的阵仗?”

宁致瞥了他一眼,心中微微有些奇怪。唐戬喜欢容焕,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因着他的医治手段确实有效,他才准他在后山照顾容焕。难道唐戬觉得自己比不过顾长惜,情切之下才如此失态?

他想得复杂,却不知唐戬现在忧虑的事情远比那严重得多。如果顾长惜当真这般做了,如此大的手笔,顾君璟一定很快便会知晓,会觉得顾长惜对容焕有意,定会拿她来大做文章。 届时,他又该如何自处?

唐戬心中焦急,宁致面色不善,两人都若有所思,只有容一脸平静:“反正我又不会答应,师兄才是多虑了。”

宁致定定地瞧了她半晌,忽然放软了声音,轻道:“阿焕,他或许觉得心中对你有愧,可这样做…”

“我知道。”容焕打断了他,垂下头笑了,“就算没有这一切,他是王爷,皇上怎么可能承认这门亲事…师兄放心,我认得清自己的身份。”

宁致顿了顿,他明明不是这个意思,但她说得这样直接,没有留丝毫的余地,笑着的模样也不似有芥蒂,大约是真的放下了。

不过短短半年时间,她不再是那个感情用事的小姑娘,也再没有忤逆过他的任何言语。她似乎一夜之间成熟起来,让人瞧着稳妥,却又不安心。

因为她的脸上,也再没有那种纯粹而开怀的笑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