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尽冷冷一笑,“你记得客栈里发生的一切。”

“你住口。”

莲降厉声打断,却是下意识的捂住胸口。

他不记得,他真的不记得。

他不记得十五有说过如果容不下沐色,那也不用留她。

他不记得她拉着沐色的手从楼梯里下来。

他不记得他打着伞走过长安所有的街道,一家一家的去找她在哪里。

他只记得,他站在巷子口,等她回来。

他的十五,怎么会说出那样绝情的话。所以,那些都没有发生过。

“你放心,她还没有离开长安,我命流水将她带回风居院了。你若不信,大可以回去看看。”

“那沐色呢?”

许久,他终于开口问。

风尽脸色浮起一丝冷笑,“你觉得十五会丢下沐色?”

那一声反问,让他周身冰凉,外面星光清冷,他捂住胸口退到黑暗处,想起了白天日光落在身上那种痛苦。

黑暗罩住自己,却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自己保护了起来。

体内蔓蛇在躁动,疯了似的在他体内奔走,莲降面色泛青,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臂,甚至能看到它穿过身体时的影子。

“她……既然要留下沐色,那便由她去吧。她回来就好。”

莲降痛苦的闭上眼睛,唇角溢出一丝苦涩。

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开始‘怯弱’。

在巷子等她回来的那个几个时辰,他觉得像是过了煎熬的一生。

他无法再和沐色斗下去,无法逼着她在自己和沐色之间任选一个,因为,他大概猜到了结果。、

他甚至无法再期望着有一天,她的世界,只有他的存在。

风尽震惊的望着暗处的莲降,他万万没想到如此霸道专横的他,竟然做出了让步。

“你是疯了么?你要将沐色留在身边?”风尽声音几乎在颤抖,“你忘记皇宫里死多了少人?你忘记三娘怎么死的?”见莲降无动于衷,风尽抽了一口凉气,“你晕倒之后,你知道客栈还发生了什么事么?流水因为靠近十五,脚踝差点被沐色斩断。一个时辰前,安蓝左手被沐色烫伤……”

蔓蛇在他体力肆意游动,他抬手阻止风尽再说下去,“蔓蛇醒了。”

风尽一愣,方知道是因为莲降情绪躁动将那蔓蛇刺激醒了,一旦蔓蛇醒了,就必须要有雌性的血让它平复,“那你等我。”

他一走,莲降整个人头仰躺在榻上。

那些蔓藤细纹从他心脏处延伸出来,然后爬向他整个身体,蔓延过他的腰身,手足,甚至密布了他那如雪的容颜,即便是在黑暗中,也能看到皮肤下那些枝蔓接出朵朵花蕾,试图盛开。

他发丝如乌黑的绸缎一样铺在身上,睁大着双眼望着头顶的帐子,那妖冶的容颜没有丝毫表情,像是一具没有任何灵魂的尸体。

门被轻轻推开,风尽端着一个碗走了进来,然后亲自喂到莲降嘴里。

“噗。”

浓稠的液体刚入唇,那刺鼻的腥味让他一下吞了出来,顺带将那碗打翻在地。

“你给我喝什么?”

那液体温热,入口就粘着食道,恶心难忍。

“血。”风尽淡淡开口,有些可惜剩余的都洒在了地上,回头对门口道,“流水。”

门推开,流水穿着梨花色的衣服走了进来,然后恭谨的跪在莲降身前。

她的左手腕,有一层纱布,上面依稀可见新鲜的血迹。

“我已经按照你的吩咐将另外一条蔓蛇植入她体内,以后,她便是你的饲体。”

脸上那青色的纹络越来越明显,几乎覆盖了他整张脸,看起来狰狞恐怖。

“我不喝。”

风尽拿起旁边的镜子递到莲降身前,“难道你以后想要变成这个样子?”

镜子里的人,就像一个被蔓蛇花吞噬的怪物,莲降一掌打开那镜子将自己的脸捂住,“十五睡了吗?”

“想去看她,自己去。”

风尽起身,直接出了房间。

屋子里只剩下莲降和跪在地上的流水。

越来越多的细小蔓藤从蔓蛇驻扎的心口下长出,他垂下眼帘,神智似乎也被那些蔓藤侵蚀,他伸手将流水拉到身前,指甲如利刃般划开她脖子。

“夫人。”

门口传来了冷平和的声音。

莲降浑身一抖,本能的推开流水,低声命令,“滚。”

流水一个踉跄,忙起身退了出去。

十五扶着栏杆一步一步爬上阶梯,小腹虽然不痛,但是那种疲倦仍旧没有减少,从风居院到这里,几乎快走了半个时辰。

“莲降呢?”十五仰头看着楼梯处的冷,有些虚弱的问道。

“殿下在里屋。”冷这才注意到十五面色苍白,赶紧下楼梯去扶她,哪知,背后有人一下冲了过来。

那人力道很大,几乎将他整个人撞飞,楼梯狭窄,冷和那人直接砸向十五。

也在瞬间,一条黑色蔓藤从缝隙里突然钻出,瞬间将冷和那人缠住,飞快的扔了出去。

而另外一条蔓藤则缠住十五的腰身,将她拉向墙边,避免栏杆断裂时她跟着摔下去。

所有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十五凝目一看,跟着和冷被丢在下面院子里的还有一个人。

那人似乎摔得极其的重,在落地之后,还翻滚了几丈,直接在花丛的假山石上。

“冷护卫。”

十五焦急的喊了一声,看到冷若无其事的站了起来,似乎没有受伤。

倒是假山下那人,趴在地上半天没有动静。

“夫人,您上去吧。”

冷走到那人身边对十五应了一声。

十五点点头,这才发现,刚刚那个蔓藤竟然消失了。

推开门,屋子里燃着熏香,本是清淡的味道可此时的十五闻起来却十分刺鼻,忍不住反胃。

屋子里根本没有点灯,而莲降背对着自己坐在靠窗的位置,月光下,只能看到他模糊的背影。

“莲降。”

十五轻唤了一声,慢慢走过去。

“不要过来。我现在不想看到你。”莲降下意识的将身体往暗处挪,竭力的掩饰自己的慌乱。

十五站在原地,一时也不敢上前,只是低着头,眼角酸涩。

“你曾说沐色没有意识,不会主动攻击人。那我就忽略安蓝和流水受伤一事,选择相信你。因为,我是你夫君。”他顿了片刻,下面的话好像费了许久的力气才能说出,“但若他日,他再伤及长生楼任何一人,你依然袒护他,且别怪我绝情。”

十五惊讶的看着莲降背影,许久,点头道,“我保证他不会再伤害长生楼和月重宫任何一人,若发生这种事,那我会亲自送他走。”

“这是你自己说的。”

“是。”

莲降低头看着自己藏在袖中的手,那些细丝似的蔓藤在扔在皮肤下肆意穿梭,他不敢回头看着身后的女子,“那夫人就先回去吧。”

“你回去吗?”十五轻声开口。

“我有些困,就在这里休息。”

“好。但是,你要更衣吗?”

“这边有人伺候。”他冷冷拒绝,声音里已有了丝不耐烦。

十五没在说话,凝了他背影许久,不舍的转身离开。

刚到门口,就看到有三个人对峙在院子里。

冷站在中间,身穿梨花衣衫的流水靠在他身后,对方的脸上写着几分恐惧和害怕。

冷的前面,站着一个栗色卷发的人。

沐色?

想到莲降就在屋子里,十五不敢大喊出口,赶紧下楼,发现沐色双目死死的盯着流水,那紫色眼瞳阴寒如冰,竟有几分敌意。

“怎么回事?”

“夫人。”冷点点头,“刚刚扶流水起来,沐色就走了过来,一直用这个眼神盯着她。”

“沐色,我们回去。”

十五忙伸手拉住沐色,这才发现他袖子里的手紧握成全,而周身亦有杀气流转。

第一百二十七章:你的天涯 十三

9-27 2:0:27 5256

“沐色。”

女子熟悉的声音传来,他回头,看着旁边站着的女子,简单挽起的乌发,小巧清秀的脸,漆黑的大眼,那眼底,倒映出一个栗色卷发的少年。

心口微微一滞,他反握住女子的手,如九年前初遇那样。

“嗯,回去。”

清美的脸上露出惯有的浅笑,他回答的十分乖巧,像不懂世事的孩子纣。

眼底的敌意瞬间当然无存,看起来清澈毫无杂质,那一刻,十五都以为,刚刚是自己看花了眼。

十五不敢停留,带着沐色赶紧离开。

直到两人消失,冷才松了一口气,回头盯着流水,“流水做事向来小心谨慎,怎么会突然如此鲁莽,就不怕伤了夫人!宾”

他口气平淡如往昔,可语气里却已经有厉色。

流水低着头道,“是流水的错。”

说着,下意识的握紧拳头。

那十五,命可真是大。连安蓝亲自送药,都没有让她喝下去。

不知道是十五太警惕,还是那沐色搞得鬼?

想到沐色,流水想起刚刚对方带着敌意的眼神,心中突然涌出一丝不安:难道说那他真发现什么了?

当时她的确是受了惊吓跑出来,可看到十五站在楼梯口,她不由计由心生,想借着冷将十五撞到。

可万万没想到,屋子里的莲降竟然出手阻止,那蔓藤直接将她和冷丢了出去,不但如此,当时她还感到另外有一股力量拽着她狠狠的撞向那假山。

那青色的石头上,依然有自己点点血迹。

是沐色!

待冷离开,流水这才抬头看向十五离开的方向。转身,看到暗处站着一个人,她吓了一跳,看清对方面容,不由低头行礼,“风尽大人。”

风尽挵着袖子将刚才发生的一切都看在了眼里,然后走出花丛,桃花眼里闪着不明的光,“那沐色好像,不怎么喜欢你呀。”

流水浑身一抖,道,“流水刚险些冲撞了夫人,沐色是担忧夫人身体吧。”

“夫人……”

听到这两个字,风尽眯了眯眼睛,道,“流水到是聪明伶俐的人儿,难怪殿下会让你留下。”

聪明伶俐,在于,流水改口喊了夫人,而并非十五大人。

看样子,刚刚看到莲降出手,她明白了十五在莲降心目中的地位。

哪怕是冷做了他几十年的影卫,为了十五,莲降亦毫不手软。

“风尽大人谬赞了。”

流水抬起头,这才发现风尽手里拿着一个碗。

她脸色微微一白,已听到风尽说,“殿下让我来取血。”

流水点点头,心中却顿时落空。

让风尽来取血,那说明不需要她服侍在身前。

“听说流水出生在南疆?”

“是。”

“那流水怕也懂得巫蛊之术?”

“大人既知道流水出生南疆,怕也知道流水自小就流落到了长安,并不懂这些。”

风尽收回盛满血的碗,抬头看着风居院的方向,长叹一口气,“那人来了,可真是让殿下头疼。我们这些人,中间也难做。”

说完,消失在花丛中。

这一点,风尽不说流水也清楚。

莲降讨厌沐色。

当年整个桃花门都曾传言胭脂浓和沐色私奔,想必,对两人的关系,莲降耿耿于怀,但是碍于对十五的宠爱,却又不得不隐忍下来。

那风尽又在暗示什么?

流水看着风尽离开的方向,不知道为何,风尽是长生楼人中给她感觉最为神秘的人。

总觉得,他一身都是秘密,而他所说的每一句话似乎又总都有目的。

十五回到风居院,赶紧将门关上,焦急的盯着沐色,“不是说,让你不要乱跑,让你休息,你怎么跟着我去别院了。”

沐色一听十五语气这么凶,紫色的眼眸涌起一丝委屈,然后低着头,从怀里掏出小人像紧紧的握在手里。

细长的睫毛弯弯的落在脸颊上,十五这才意识到口气略中,无奈的叹了一口气,轻声问,“你刚刚为什么用那样的眼神看流水?”

沐色依然低着头,“她欺负你。”

“欺负我?”十五一愣,“她何时欺负我了?”

“你睡着的时候。”说着,他伸出手轻轻的放在十五小腹上。

十五并没有注意到他这个动作,脑子却是思索沐色为何说这样的话,沐色向来不会与生人接近,按理说他根本不认识流水,却无端做出这样的举动。

深吸了一口气,十五黑色的眼瞳掠过一抹冷然。

按理说这个时候流水应该在睿亲王府,为何,在风尽的院子里!

难道手睿亲王府有事情发生?

“沐色。”十五轻轻撩起沐色耳边垂下的发丝,眼中多了几分怜爱,“以后不要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情,也不要出手伤人,懂么?”

“不懂。”沐色抬起头,干净漂亮的紫眸直直的望着十五。

“你忘记你烫伤安蓝了?”

“她欺负你。你说谁欺负就杀谁。”

他说的很轻,可声音坚定甚至带着几分狠戾。

十五惊讶的望着沐色,气急的呵斥,“不准杀人,也不准对任何人动手。否则,否则……我就赶你走。”

沐色怔怔望着十五,“你不要我了?”

简单的几个字,却如锥子刺入十五胸口,她伸手将沐色抱在怀里,声音为难,“沐色,谁也欺负不到我。若有人欺负你,你也告诉我,杀人伤人的事情我来做。”

“好。”

他闭上眼睛,轻轻的回答。

头顶乌云翻滚,像暴风雨中咆哮的浪潮,层层叠压而来,周遭飞沙走石,耳朵里充斥着人们惊慌失措的尖叫,四处奔散开。

一群怪异的尖嘴利齿鸟破云而出,扑向地上逃散的人,前方一只红色的烈鸟上,站着一个小孩儿。

那孩子不过三四岁,一手叉腰,一手持着镰刀一样的武器,神色冷厉的站在那疾驰的鸟背上。

它带着一顶怪异的帽子,一只大眼睛漂亮如星,一只眼却包着绷带,小嘴儿殷红,面容精致的分不清男女。

群鸟在它的带领下于风沙中俯冲而下,旋即一挥镰刀,整个天幕瞬间被撕裂,巨大的光幕中,它嘴角的笑容残忍而冷酷。

“啊!”十五豁然睁开眼,却感到一双手将自己懒腰抱起,旋即是一个股熟悉的味道传来了过来。

是莲降。

屋子里十分的黑暗,显然还没有天亮,他穿着宽大的袍子,苍白的脸隐在帽子里,无法看清他神色。

对方扯过旁边的披风盖在十五身上,然后抱着她急步往楼下走。

“莲降,我们去哪里?”

他全身冰凉,她又刚才梦中醒来,不由全身一颤,下意识的环住他脖子。

“秋叶一澈反了,我们得离开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