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蓝色的蝴蝶像燃火一样燃烧,幻化成了无数萤火虫,如漫天星光,笼罩大地。

此刻,连绿意也分不清,方才看到的到底是幻象还是真实。

“抱着阿初。”

地上的清美少年,眉宇间已多了一丝睥睨霸气。

绿意上前,将怀中被点了穴的孩子抱起来,又看了看十五,沉了一口气。

沐色抱着十五,沿着沧澜江往上走,他白色的衣角被露水打湿,却是一步一步坚定的走着。

身后的绿意抱着阿初,缓缓跟随,河道修长,像一条漫无边际的路。莲绛身上的衣衫被荆棘切开无数条口子,最后找到重伤的防风时,月重宫上方已经起了一沉白雾。

防风仰躺在地上,沐色最后一击,却是伤了他经脉,短时间内,他根本难以调理气息站起来。

仰头看着身前出现的男子,他亦不由怔了片刻。

以前那绝艳芳华的男子,此时头发凌乱,身姿落魄,苍白消瘦的脸上道道血痕,看起来极为狼狈,而他碧色的双瞳如鬼魅般盯着自己。

方看去,真觉得,此人,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他俯身,目光扫过防风身上的伤口,哑声开口,“他们为什么放了你?”

防风一愣,他也不清楚!

“方才,两大长老都死在了他们手里!”莲绛惨笑,“可本宫寻此,你却活着……为什么?”

晨露凝结成水滴落在防风脸上,南疆潮湿阴冷冷风吹在伤口上,他顿时一个激灵,意识在剧痛中清醒了几分。

他想起了那个被沐色护住的女子。

那个女子,头发如雪,面色枯槁,可却有一双白皙的手。

这天下,沐色除了一人,还会呆在谁身边?

他居然想起女子离开时问的那个问题!

“咳咳咳……”防风大声咳嗽起来,竟然试图挣扎起来,要朝十五方才离开的方向跑去,“胭脂!”

他嘶声大喊,可削弱的声音,瞬间被阴冷的风吹散,

他将力气聚在腰腹,试图坐起来,气息瞬间紊乱,一口恶臭的黑血从他口中喷出。

莲绛蹙眉,“你中了尸毒!这大洲最罕见的毒。”

防风顾不得因为气息紊乱而复发的尸毒,大声的喊,“胭脂……”可喊了之后,他又无力的仰躺砸地上,发出一声声绝望的苦笑,“宿命,真的是谁也改变不了的宿命吗?”

十七年前,他奉公子之命,守护胭脂四处游历,一来是保护她的安危,而来是守护她的宿命。

公子曾说,胭脂命运多舛,但是只要有正确的引导,说不定,能更改她的命格,给她世间女子最平凡的生活。

然而,胭脂到底遇到了不该遇到的人,那个魅,将是她人生最大的劫。

他得公子所命,将此魅诛杀,可没想到时,胭脂的命格也随之大波动,最后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

公子说,他们终究无法更改胭脂的命运,死,是她的终。

可是,他不甘!

他违背了公子的诺言,找到了胭脂的尸骨,将月光锻造成了铁链,负于胭脂身上,将她埋葬在了南疆阴气最重的墓地。

若,胭脂真若公子说的那样,她非凡人。

那‘死去’的胭脂,就一定会活过来。

他永远记得,将沐色心挖出来那刻,胭脂那看着他无比憎恶的眼。

他记得胭脂说: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们!

他是她眼中的叛徒!

为了等待胭脂复仇的回归,他留在了碧萝身边。

八年日夜煎熬,碧萝混得风生水起,而秋叶一澈对昔年全心付出的胭脂字字不提,于是,他在等待胭脂回归的同时,开始了自己的复仇。

胭脂死前被各种折磨,他如何能让碧萝好受?只有尸毒,才能让碧萝身亲体会胭脂曾受过的痛苦,可是,尸毒必须要很大的量,才能入体,而碧萝小心谨慎,于是,他才有了一种方法。

每日给碧萝熬养颜汤,然后同她一起喝。

而八年后,他终于等到了胭脂的回归。

只是,他似乎永远也更改不了胭脂的宿命。

又三年后,沐色竟然再次复活,而他们,再次站在了一起。

发出恶臭的黑浓从他嘴角溢出,他苦笑望着头顶,“如何能改变宿命?”

年轻的祭司怔了怔,道,“如果没有看过宿命的轨迹,那就不用想着去更改了。”

作为南疆的祭司,他有权利要求长老占出他的宿命,但是他从来不曾做过。

“但若真想更改,那就逆天。”

防风一怔,看着莲绛有些疯狂的脸,对方干裂的唇幽幽开口,“告诉我,她为什么放了你?你可是杀她而来!”

“故人。”防风痛苦的闭上眼睛,颤声,“她是我一生都要守候的故人。”

“故人……”莲绛坐在地上,背靠着灌木,喃喃出神,“她不是北冥之人么?怎么会是你的故人?”

防风惊讶睁开眼,吃力的打量着颓然的莲绛,颤声,“大人,不记得她了?”

莲绛迎着防风震惊的目光,苦笑,“当然记得!北冥,卫霜发,那个前来大洲寻回北冥圣物的女人。”

“不!”防风摇摇头,“她不是卫霜发,她是胭脂……你……”再看莲绛眼中的茫然,他终于发现了莲绛的怪异。

这个男人,不记得胭脂了!

“胭脂?”

莲绛低声重复这个名字,突然想起,那晚沐色第一次出现,喊的就是这个名字。

胭脂。

他靠近仰躺在地上的防风,眸子里碧光妖冶,“让我看看,你记忆中的胭脂!”

“大人!”防风大喊,只感到莲绛双瞳像漩涡一样包围着自己,那一瞬,他突然想起西岐人,有一种很可怕的术法叫做:摄魂术!

槐花漫天,如纷扬飘舞的细雪。

院中,一个不过五岁的女孩儿,身穿火红色的衣衫,手持木剑,一遍遍的练习平刺的姿势。

她长发高高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白瓷的脸上因为认真的练习已有了一层薄汗。

小女孩儿开始慢慢长大,原本婴儿肥的脸,随着年龄的增长,更出落得如雪般的剔透。

她的剑术,亦以惊人的速度增进。

在风中扬起的纱衣,像一朵绽放的蔷薇,少女抱着剑靠坐在树下,眯眼笑道,“防风,你下来吧,我知道你在树上。”

树上的灰衣少年吓得一动不敢动。

“信不信我一剑就把你挑下来!”说着,少女的剑果然一晃。

少年抱着树杆,然后丢下去一个苹果,被少女的剑尖稳稳接住。

少女将苹果拿在手里,往袖子上蹭了蹭,树上的防风忙喊,“胭脂,苹果已经洗过了。”要知道,她练了一天的剑,袖子上可满是灰尘。

少女却已经咬了一口,笑道,“真甜!”不一会儿,少女就吃完了,天色将黑,西边残阳如血,绯红的光芒落在少女脸上,有一种艳丽之美。

“还有么?”少女望着天边的夕阳,似乎很饿。

“馒头,但是已经冷了,吃了不好。”树上的防风小声的道,“要不今天早点回去,公子怕已经做好饭了。”

“不行,还要练一个时辰。”少女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手中剑一舞,身子灵巧如蝴蝶。

树上的少年有些心疼的看着认真苦练的少女,但是他不能离开,因为,作为影卫是要随时照顾主人的安危。

第二百零六章 卿行君随 十一

9-27 2:1:15 5363

第二日,还是这个习地,少女刚坐下,树上的少年就放下去一壶水和一包糕点。

少女打开糕点,精致的莲藕糕还散发着热气。

“怎么还是热的?”少女仰起头,眯眼看着藏在树梢上的防风。

防风将头扭向一边,不敢看少女明媚的脸,只是轻轻应了一声,“沐春风。”

“咳咳……”少女呛得慌忙拍着胸脯,惊愕的看着他,“你竟然用师傅的沐春风……他会揍你的。槎”

防风扯着旁边的树叶,将自己通红的脸遮住。

阳光细碎,穿透层层树叶落在他左眼下的泪痣上。

时光就这样而去,防风的记忆中,除了红衣的少女,并无其他人荣。

如他本人所说,这是一生中他要守候的人

她婴儿肥的脸,稚气的脸,精致的脸,明媚的脸,到最后惊艳天下的角色容颜。

十三岁开始游历,她初入社会,和江湖儿女一样,有着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热血,会将自己的馒头分一半给路上的乞儿,会惩戒地方恶霸。

她虽历练不深,但是生来聪明,总能想到出奇制胜的方式,化险为夷。

她也有梦想,像鹰一样翱翔于天,无拘无束。

她也有一个江湖梦!想要成为叱咤风云的侠女。

少女抱着当时最闻名于世的宝剑,长身立于荒漠之上,黑发拽低,红衫飘舞,如一幅旖旎的图。

她挑起下颚,眯眼看着黄沙万里沉着的夕阳,道,“往左,便是回楼。往西,就是西岐?”

突然之间,防风的记忆出现了片刻的空白,不知道是他忘记了还是他不愿意记起。

待再出现时,竟然是当年最繁华的长安,霓虹阑珊,灯火似锦!

头顶明月高照,少女抱着膝盖坐在睿亲王府的房顶上,黑发渡月,容颜如雪,她细长的睫毛像蝴蝶一样轻轻颤动,似要掩住眼里那矛盾的情绪。

许久,她回眸,看向暗处,笑道,“防风,你走吧。好好过日子。”

说完,她起身,像小时候那样习惯性的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手上的铃铛叮铃做响。

这是防风最后的记忆。

停留在她回眸一笑,烟花散落的那一刻。

被摄魂的人,意识出现涣散,而施术者,也渐渐从他的记忆力醒了过来。

莲绛无力的跌坐潮湿的地上,后背靠着旁边的荆棘灌木,那些利刺刺入皮肤,他才能从尖锐的疼痛中感受到,方才看到的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他看到了最美的胭脂。

看到了,无忧无虑能笑得像明媚阳光般的胭脂。

看到了因为迟迟练不好一个动作,而气得负气将木剑扔掉,走过去狠狠跺上几脚,最后又将其捡起来,咬牙重练的胭脂。

莲绛目光落在虚弱的防身身上,开口,“你真幸运。”

他开始嫉妒,眼前这个身受尸毒之苦的男子,竟然形影不离的陪过那个女子走过最美的年华。

甚至能仅在咫尺的亲眼看着她一点点成长,一点点蜕变。

只是,那样的女子,终究要离开大洲。

十几年前,她是无忧无虑的胭脂浓。

十几年后,她是那个周身是血,持剑闯入月重宫,弑杀了众多月重宫弟子的北冥女人。

这怕就是防风方才说道的宿命吧。

日光穿过茂林将周围照得晦涩,他缩了缩身子,避开阳光的照射,看到远处有人朝这边走来。

“祭司大人?”

灌木后面的女子,看着莲绛苍白的躲在荆棘之下,发出一声低呼,飞快跑来,欲将他扶起,却被他一个目光当了回去。

女子看了一眼地上还躺着一个血淋淋的人,正了脸色,对莲绛行礼,“火舞参见祭司大人。”她很快也一眼看到了防风身上的腰牌,亦恭敬行礼,“见过七星使者。”

莲绛没有说话,神情依然恍惚,脑子里一遍一遍的重复着胭脂当年的样子。

火舞见莲绛受伤十分严重,可对方根本没有动的意思,她只跪下,道,“殿下,属下失职被艳妃蒙蔽。还请殿下责罚!”

莲绛这才回过神来,看向火舞,眼中有疑惑。

“在回月重宫的船上,属下突然发现艳妃不在,四下里寻找,发现行踪诡异竟然和那景一燕联合一起,意图加害殿下。待属下发现时,不抵她们对手,重伤后,被她们沉入江水中,幸而被人所救送到了驿站。”

“艳妃死了。”莲绛似懒得开口,今晚发生的事情太多了。

可猛的,他突然睁开眼,“你说谁救了你?”

火舞道,“驿站的人说,是一个穿着布衣,面色蜡黄的女子。”

莲绛双唇一颤,他当然知道那面色蜡黄的女子是谁,几个时辰前,她出现时,就是这个样子。

他突然想起倒镜中给出的镜像,她一路直奔月重宫,可临近门时,身体突然一折,反扑向了门口的几个人。

那时,她眼中带着一种可怕的绝杀!

莲绛忙低头从袖中找出之前捡到的那张地图。

这是一张南疆的路线图,但是这张图上面却用笔标记了一条线路,沿着沧澜往北走,然后再跨国沧澜,转向龙门方向。

这条路,用意非常明显的避开了月重宫甚至于是长生楼会巡视到的地方。

“大人!”

“下去!”

莲绛厉声,可刚开口,血沫从他嘴角溢出,映着他苍白的脸,看起来触目惊心。

火舞不敢说话,她回来时,看到月重宫大门已毁,两个护法的长老的尸体刚刚才找到,现在祭司大人也受了伤,很明显,昨晚月重宫经历了一场恶战。

她来不及细查,就四处来寻找莲绛。

她低头看了一眼防风,欲将他扶起来,哪知莲绛阴狠的声音传来,“放下。”

火舞吓得慌忙收回手,飞快的离开。

防风躺在地上,侧身看向莲绛,发现莲绛脸上露出一抹怪异的神情。

“大人。”

他深知莲绛的身份,出于公子和其父母的关系,他对莲绛言辞也极为恭敬。

莲绛看着防风的面具,“月重宫这事,必然瞒不过父亲,江湖令一出,谁也无法收回,她此行之路,如此艰难……”

父亲给他的景象,竟然是她为了自己而来。

然而,也不知道是宿命和巧合,原本可以全身而退的她,却再次沾染了月重宫长老的鲜血。

月重宫两位长老,百年前就看守月重宫,他们的生死,十五已经脱不了干系,而大洲,月重宫,西岐对十五的追杀,反而会因为长老的死,更加的激烈。

她要北回的路,怕是荆棘满地。

莲绛抓着防风后颈的衣服,沿着灌木的小路,往偏僻的深处走去。

方才他簌簌叨叨说那些话,防风没有听懂一个字,今晚莲绛重伤,举止怪异,眉目间早不似三年前他见过那高傲绝艳之人,此时的他,周身都透着颓败和阴森。

“大人,你要带我去哪里?”

临走时,莲绛还不忘拾起了防风的配剑。

剑上有碧玉惠子,玉佩上刻着一个风,看起来年生已久,是防风少年时期随身携带之物。

南疆长年潮湿,地面松软,防风倒不觉得磕背,但是行走了大约一个时辰,防风这才发现莲绛将自己带了一个偏僻的黑屋。

“你死不了,有人会来给你送吃的,也会有人给你找来吸血蛭逼毒。”莲绛坐在地上,用防风手里的剑,往他裹着绷带手腕上一切,恶臭的毒浓流了出来。

不过瞬间,地上的枝叶瞬间腐烂。

而莲绛则拿了一个陶瓷碗,沉默的将那黑脓接住。

“大人,请告诉我你要做什么?”

防风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紧张的盯着莲绛,竟看到莲绛就着方才切了防风的剑,朝自己手腕也割了下去。

“大人,你会中毒的!你全身都是伤口,尸毒会沿着伤口进入你体内……大人……”防风连声阻止。

莲绛却冷漠的抬眸,看了他一眼,“我回来之前,你不能离开这里。”

说完,他提着防风的剑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走了一步,他又转身回来,取下防风的面具和腰牌,朝山下走去。

而那盛曼了尸毒的碗,也被他带走了。

防风躺在地上,只觉得浑身冰凉。

十五睁开眼时,一轮落日罩在了沧澜江上,耳边传来了幼儿嬉笑的声音。

她朝那声音看去,一个黑影一下钻入她怀里,一下抱着了她脖子。

她低头一看,却是一个两岁大的幼儿,有着一张精致粉嫩的脸,一只眼睛蒙着纱布,一只眼像东海的珍珠,非常漂亮。

“真好看。”她笑着看着这孩子,由衷赞叹道。

“娘。”孩子冲她笑了笑,“娘,我和爹爹在烤鱼,你醒了,就来吃吧。”

她循着孩子的手看过去,见一个身穿白衣的男子坐在火堆前,与往日不同,今日他海藻般的卷发用一根白簪挽起,这是家室的男子才会梳的发髻,而他旁边站着一个身穿绿色衣服的女子,正忙着添置柴火。

男子回过头来,交织的成翼的睫毛下竟然有一双无比美丽的紫色双瞳,像盛开的烟花,像绽放的紫罗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