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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走到老邹家,院子里黑灯瞎火的,果然没有营业。我们是打算原路返回的,但我记错了路,早转了一个街口,走着走着,发觉那条路越走越陌生了,姜城远问我:“你确定是这样走吗?”

我也有点糊涂:“好像是不对。要不我们倒回…”我话还没说完,忽然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一片开阔的平地,我顿时愣住了。

那片平地上晒着很多的床单。花花绿绿的床单,被分成一行一行的,搭在半人多高的架子上。风一吹,床单就会向同一个方向微微扬起,像翻着一层层的波浪。

我嘀咕:“这里怎么晒这么多床单?”

姜城远指了指旁边的一栋楼,楼侧挂着五个大字牌:“晚景养老院。”应该是养老院里面统一洗晒的。

我缓缓地走到那片平地前,回忆说:“以前我家附近也有这样一片开阔的空地,附近的居民也会把家里的棉被或者清洗了的床单拿出来晾晒…”

那时候,他们也是搭这样的架子,大家还都很配合,一个架子挨一个架子,一床棉被挨一床棉被,排得整整齐齐的。

而我跟哥哥就常常会钻进那晒满床单的架子里面玩捉迷藏。

有一年夏天,我哥哥过生日,那天爸爸妈妈吵架了,我那时年龄太小,不懂他们为什么吵,只知道妈妈发脾气说要回老家去,说不给哥哥过生日了,还说她以后都不回来了,谁的生日都不过了。

我听她那么一说就吓得大哭了起来,还跑了出去。

当时的空地上就晒了不少的床单,我蹲在那片床单海里面哭,心想,完了,我的家要散了,我就快没有爸爸妈妈了。过了一会儿,床单被人轻轻地掀了起来,哥哥做鬼脸哇了一声,我被他吓了一跳,哭得更大声了。

他蹲在我前面说:“小哭包,回家切生日蛋糕了,有黄桃的蛋糕哦,你不回去我就把黄桃都吃了。”

我撇嘴说:“妈妈说不过生日了,你的不过,我的也不过,她不要我们了。”

他捏了捏我的耳朵:“妈妈哪里说不过了?她说她要去小昭姨的铺子里买一瓶可乐回来给我们下蛋糕。”

我哭哭啼啼地说:“我不信,我就听见了!她不是买可乐,她要走了…”

哥哥的手插进外衣的口袋里,掏了掏,一边说:“哦,小哭包的耳朵不好使,才几岁耳朵就不好使了啊,我得给她治一治。咦,昨天买的鞭炮呢?我要放个鞭炮刺激她一下。”

小时候我很害怕听到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立刻往前一扑,扎进了哥哥怀里,嚷着说:“不要!不要…”

哥哥没有蹲稳,被我一扑就往后一仰,我们俩都倒在了地上。

他立刻挠我的痒说:“哎呀,衣服弄脏了都怪你,回去妈妈要罚我洗衣服…”

我笑得在地上打滚:“我也脏了,脏了!讨厌啦,我不要洗衣服…”

我们两颗灰球挠来挠去滚来滚去地玩了一会儿,我又问哥哥:“妈妈真的不走了?”他斩钉截铁地说:“不走了!”我问:“不吵架了?”他又说:“不吵了。以瑄都哭了,他们就不敢吵了呀。”

我跳起来,说:“我好强大啊!”

哥哥伸出手来等我牵他:“是啊,你最强大了,强大的妹妹,跟哥哥回家喽!”

我把小手握成拳头打进他的手掌里,他手掌一合,包着我的拳头。他的手暖暖的、软软的,好像热乎乎的包子皮。我们俩大手牵小手,高高兴兴地回家唱生日歌切蛋糕了。

那也是我们一家四口齐齐整整吃的最后一个生日蛋糕,我的生日还没有来,家里就出事了。

四口之家只剩下两人,我也没有再跟哥哥玩过捉迷藏了。

再后来屋旁的那片空地被开发建起了高楼,大家也都不再用那种方式晒床单被子了。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见眼前这样的景象,不论是那些晒着的床单,还是空气里弥漫着的洗衣粉的清香,都如此接近我记忆里的童年。

我慢慢地走进那片床单海,我已经长大了,长高了,再不是几岁的时候,矮矮的、被哥哥摸着头顶喊小不点的童花头女孩了。晒着的床单不会再淹没我,我也不需要使劲地踮着脚或者跳起来,才能看到跟我玩捉迷藏的哥哥偶尔露出来的脑袋在哪里。

我对姜城远说:“你知道我小时候有多傻吗?我一玩捉迷藏就害怕哥哥找不到我,所以每次我都躲在相同的地方。”

我数了数说:“一二三四——”就是我站的这一行,就是这个位置,“我每次都躲在左起的第四行最末端。哥哥还老笑话我,说我笨。他不知道我有多喜欢被他找到,多喜欢被他牵着手回家。”

“那个时候的家,那个时候,我还是有家的人。”

姜城远的声音很轻:“你现在也有。”

我摇头:“不一样的。怎么都不可能一样了。”

我往前走了几步,蹲在我小时候玩捉迷藏最喜欢蹲着的那个位置,开始幻想有一个十几岁的男孩会突然钻出来,露出一张滑稽的鬼脸,笑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我闭上了眼睛,慢慢地把手伸出去,幻想我还是小时候的我,轻声问:“哥哥,我们回家了吗?”

一丝丝的凉风从指缝里穿过,除了风,什么都没有。

那个人已经不在了,那双手也不会再出现了,万籁俱寂,儿时的记忆虽甜也苦,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就在那时,忽然有一只手牵住了我。

很柔软的,很温暖的手。

我吃了一惊,睁开眼睛一看,姜城远的手指和我的手指交握在一起,他的笑容比天空圆月的光还明亮。

“起来吧,回家了。”他说。

我愣愣地看着他,看着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我的目光所能触及的有关他的每一个细节,我都不舍得错过。我说:“我哥哥的个子没有这么高,手掌也没有这么厚,他会笑得更顽皮一点,他还会喊我小哭包…你不是我哥哥…”我说完,突然站了起来,步子向前一迈就抱住了姜城远。

我紧紧地抱着他。

姜城远那条不方便的腿和拐杖一起向后一退,摇了摇,站稳了,身体明显有点僵硬。“苗以瑄…”

我知道他很尴尬,但我还是抱着他不舍得松手。我知道要不是他好心配合我那幼稚的举动,我也不会有机会抱着他。

这是他善良的施予,却成全了我一生的念想。

哥哥啊,我一个人太孤独了,我很想有一个家。一个有着暖色的墙壁、明亮的灯光的地方,一个有人与我一起坐在餐桌前吃饭、一起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一起嚣闹、一起沉静的地方。

一个我只要一想到就会微笑的地方。

和一个我只要一想到就会微笑的人。

哥哥,就是他了吧?给我家的人,就是他了吧?我很喜欢他。那么那么喜欢他。

第9章 那就是爱情,和你

我后来得知,有那么一说,檀雅想在唐为影视筹备的一系列微电影里面做女主角。檀家虽然也有钱,但跟唐为比根本算不了什么,唐为不会看檀家任何人的脸色,这件事情檀雅没法再让她爸爸出面帮她铺路,所以,她只好尽力讨取唐柏楼的欢心,希望能得到唐柏楼的支持。

我再次见到唐柏楼,是在唐为跟沈宫合作举办的一次影视作品展的现场。我是开幕式的表演嘉宾,而唐柏楼就坐在第一排正中间的位置。

那天的开幕式结束以后,我和一众参与演出的人员都在后台卸妆,唐为公司有个高管进来,说他们还要招待大家吃顿饭。吃饭的时候唐柏楼没有出现,饭刚吃完他就来了,还招呼大家到酒店楼下的歌城唱歌。

歌城在二楼,电梯到二楼的时候,所有人一窝蜂就拥出去了,只有我还在电梯里站着没动。

我等电梯门自动合上,合到一半,突然有一只手伸在中间隔了一下,电梯门又缓缓地打开了。

唐柏楼探身进来:“还早呢,这就想走了?”

我说:“累了,我回家休息。”

他霸着电梯门,电梯已经发出嘟嘟嘟催促的提示音了。

“出来吧,我有正事跟你谈。”

我任由电梯响:“明天不是还有一场吗?有事放着明天见面再谈吧。唐少,那边等你开麦呢。”

唐柏楼笑了笑:“是啊,我没去,没人敢唱第一首,你不是要大家都怨你吧?”

我依旧动也不动地看着他。

他说:“出来吧,真有正事,就是关于明天的展览的,展位和流程都有变化。你也不想我们唐为跟沈宫的合作不愉快,是不是?”

我没办法,只好跟着唐柏楼进了那间歌城最豪华的包间。

果然,唐柏楼发了话,将第一支歌让出来,他的人才敢将自由权下放,允许在场的人随意发挥。

唐柏楼点了支雪茄,问我:“试试吗?”

我假笑:“不会。”

他指了指屏幕:“喜欢唱谁的歌?我让他们给你点。”

我扫了他一眼,说:“也不会。”

唐柏楼笑得很暧昧:“你有看过宫斗剧吗?”我问:“什么?”他说:“那些剧里面,通常女人的姿态越是冷艳高傲,就越能引起皇帝的兴趣,你是高手吧?”我恨得牙痒痒:“唐少,你不是要跟我谈公事吗?”

他说:“别着急,先唱唱歌再谈吧。”

我拿出手机,说:“展位和流程的调整是吗?流程你可以跟我说,但展位我不管,你得跟沈航说,我打电话把他叫过来吧。”电话还没拨出去,唐柏楼就抢了我的手机:“咦,你这张壁纸照片很漂亮啊。”

我有点火了:“还给我!”

唐柏楼叼着雪茄说:“没必要劳师动众,就是明天中场的表演环节,我们会加多两个互动,到时候需要你跟主持人配合一下。这个不影响大局的,我早就跟沈航说了,他说让我告诉你,你明天跟着我们的流程来走就行了。至于展位嘛,一点小调整,我的人也会跟他沟通好的。”

我点点头,站起身说:“好啊,这样的话我了解了,我明天会配合的。”

我正想走,唐柏楼说的那个主持人就过来了。一个大男人,穿着红色的紧身裤,说话嗲声嗲气,顺着唐柏楼的话就拉着我不放:“亲爱的来,我给你看流程,有几个细节再跟你讲一下。”

我被他拉到一边,他一边讲,一边还要跟我喝酒。

我不想给唐柏楼面子,但是我不能跟所有人为敌,出于礼节,我只好勉强沾了几口。

过了一会儿,又有几个Dancer也过来了,围着我们,又要喝酒又要划拳。

唐柏楼走过来一笑:“这么热闹,我能加入吗?”

女Dancer们个个一脸兴奋的样子,急忙拉着他,扶他到正中间坐着,唐少唐少喊得很起劲。

我问主持人:“你到底讲完了没有?”

他挽着我说:“亲爱的,着什么急嘛,就剩最后一点了。来,咱们先喝一杯!这可是唐少专程找人从法国空运过来的红酒,高档货来的。”他把高档货当白开水咕嘟咕嘟地灌,没一会儿杯子又空了,“啧啧,我真没喝过这么好喝的红酒。”

唐柏楼故意坐到我旁边,对主持人说:“Joe啊,你劝酒的本事到底在哪儿学的?啊?次次都是这样,美女只给你面子,都不给我面子,是你才劝得动以瑄哦。”

Joe轻轻地打了唐柏楼一下:“唐少,人家可是尽心尽力在为你招呼客人,别拿人家寻开心,讨厌!”

唐柏楼说:“你还说,我的客人都快被你灌醉了,你看看她,脸都红成这样了。”他指着我,手指故意碰到我的脸,“你讲完得让她再复述一遍,看她到底记住了没有,明天可别出岔子。”

我把身体往旁边一挪,跟唐柏楼保持开距离。

唐柏楼端来一杯酒:“以瑄,这是我今晚跟你喝的第一杯酒,你可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拒绝我。”

我说:“我酒量不好,不能再喝了。”

旁边一个女Dancer说:“没事,这酒不醉人,喝起来就像果汁一样。唐少说了,要怜香惜玉,所以让调酒师怎么不醉人就怎么调,你喝了吧?”我盯着那杯酒,颜色很少见,是淡淡的粉紫色,中间还悬浮着一些金黄色的丝线。“这是什么酒?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奇怪的酒。”

唐柏楼说:“咦,你不是说酒量不好吗?酒量不好的人喝酒少吧,那没见过有什么奇怪的?除非你是在骗我…可能你的酒量比我们在场这些人都好呢?”周围的人听见了立刻起哄:“苗以瑄,喝了它,喝了它!”

我被众人逼得没办法,心一横想,喝就喝吧,于是端起来一口气就干掉了。可是,酒进了喉咙里才知道那味道有多熏人,根本不是刚才那人说的像果汁一样,是火辣辣的,从喉咙开始一直烧进了胃里。

我难受得咳嗽起来,唐柏楼递给我一杯水:“喏,喝点水缓一缓。”

我接过杯子慌忙地就喝了一口,可那哪里是水,还是酒,只是不像刚才那杯那么辣喉而已。

我直接就吐回了杯子里:“唐柏楼你!”

唐柏楼拍手大笑:“生气了生气了…对不起,以瑄,我跟你开玩笑呢!呐,我自饮三杯,就当赔罪…不过…这三杯里面,你怎么也得陪我喝一杯。就一杯!而且我保证,这次绝对只是普通的红酒了。”

我噌的站起来:“你要喝是你的事,我们公事已经谈完了,没什么好说的了,我走了。”

唐柏楼不准我走,又再动用了群众压力,在场的人都帮他说话,还把我围在中间,要我跟他们玩游戏。

我恶狠狠看了一眼嬉皮笑脸的唐柏楼:“玩游戏是吗,玩什么游戏啊?”我拿起茶几上的一个空酒杯,突然朝没人的地方一扔,哗啦一声,玻璃杯撞在墙上碎了,几个年轻的女孩还吓得尖叫起来。“玩扔杯子好不好?”

唐柏楼摊手:“OK,我不强留你了,你要回家,我送你吧?”他站起来,“阿俊,车钥匙给我。”

我说:“不用你送我,我自己走。”

我不知道是不是刚才那杯酒的缘故,我开始觉得头晕,四肢也有点无力。唐柏楼趁机扶着我的腰:“你看,你都醉得站不稳了,我怎么放心你一个人回去呢?要是出了什么事,我怎么跟老沈交代?”

我推开他:“唐柏楼,我自己走。”

他还是缠着我:“别逞能了,你要是不让我送,那我在这儿开个房间给你休息?”

我发火踢了他一脚:“走开!”

唐柏楼仍然把我抓得牢牢的,我出了包间,他也跟了出来。“乖,听话,别跟我闹脾气啊…”

我越挣扎越觉得头晕手软:“唐柏楼,你放手,不用你送!”

我有点心慌了,就在这时,隔壁的包间门突然开了,一个人影迅速地冲过来,一把就把我抢了过去:“她不用你照顾,我照顾她就行了。”

我半眯着眼睛抬头一看:“姜城远?”

姜城远和檀雅都在歌城里,他们家亲戚有人过生日,也要了一个豪包,跟我们这间一墙之隔。包房里太吵,他想出来透透气,正好就看见我了。我不得不承认,我当时感觉到自己不对劲的时候,多少还是有点害怕了,但我一看见姜城远,扑通乱跳的心立刻就踏实下来了。

我急忙说:“姜城远,你送我回家吧。”

唐柏楼笑得很无耻:“苗以瑄,没听说你有男朋友啊,护花使者?”他打量姜城远,“我认识你吧?你好像是小雅的表弟?”

我有点晕地倒在姜城远身上,头靠着他的肩膀,对唐柏楼微微一笑:“唐少,既然我有护花使者送我回家,就不劳烦你了。”

唐柏楼打量着姜城远,看见他右手还拿着拐杖,立刻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哎,看样子我今天是没机会当护花使者了,以瑄,咱们下次有机会再玩。”

我跟着姜城远走到电梯口,忽然发现自己两手空空。“等一等。”

“怎么了?”

“我的包和手机还在里面,我去拿回来。”

“你别去了。”姜城远说,“在这儿等我,我去帮你拿。”

我点了点头,靠着电梯门:“嗯,我等你。”

姜城远急忙把我拉开:“别靠着电梯门!”

我傻笑起来:“嘿嘿,糊涂虫,都忘了。没事,去吧,去吧,我等你。”

姜城远不放心,走几步还回头看我,我摇摇晃晃地站着,冲他挥手:“去啦,去啦,我没事的。”

我等了好长一会儿姜城远才从包间里出来,他一走过来我就闻到他身上一阵酒味。“姜城远,你也喝酒了?”

他说:“嗯。他要我喝三杯,才肯把手机还给你。”

“你的酒量比我好吧?你不会醉吧?你醉了…还怎么送我回家啊?”

姜城远看了我一眼:“没错,我是不能醉。”

我觉得他那个眼神看起来有点怪怪的,不过也没多想,伸手说:“把包给我吧?”

姜城远急忙把我的包往背后一藏:“没关系,我帮你拿着吧。我先送你回家。”

我跟着他,脚步还是发虚:“姜城远,今晚幸亏你在这儿。”

姜城远又看了看我,我发现他似乎在笑,只是那笑容有点隐晦,而且还带着某种耐人深思的意味似的,他说:“是啊,幸亏我在这儿!”

唐柏楼给我喝的那杯酒究竟是什么酒,我已经不得而知了。我只觉得我眼前的景物虚虚实实,晃动交叠着,回家的路上风越是吹,我就觉得整个人越飘飘然,喉咙里也干得刺刺作响,就像久旱的禾苗,仿佛极度渴望雨露的滋润。

姜城远扶我进了卧室,把我扶到床上,他的手不小心碰到了床头的触摸灯,灯忽然就亮了。三个不同档位的明暗程度,亮的是最暗的那一档。

最暗的,也是最暧昧的。

他正弯着腰,手撑在床边,那张英俊的脸离我那么近,近在咫尺,近得只要我稍稍一抬头就可以吻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