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书童模样的人也不多说,关了门,拖了把椅子坐在门口。阿清见他目光炯炯,也是有功力的人,心道:“看来是在商量什么要紧的事。”

她就坐在雅间旁,当下装作有些乏了,歪着头靠在墙上,凝神听去。只听里面萧宁道:“…这位是夔门十三棍王大侠,这位是风火楼楼主欧阳先生…这位是蜀中唐门有名的‘千里眼’唐昆,追踪功夫天下无双…”

他介绍一位,那人便道:“见过古老爷子。”只有唐昆粗声粗气地道:“古前辈。”想来唐门的派头是要比寻常门派大些。

萧宁介绍完跟他来的人,又道:“这位在下就不用介绍了吧?铁锁横江古老爷子的名头,江湖上谁不知道?当年谢大侠的庐江‘神剑之盟’,古老爷子从中牵线接引,功不可没!”

那古老爷子笑道:“萧大公子,你可真会给老夫面上贴金。什么牵线接引,老夫左右也就是个跑腿的罢了,哈哈,哈哈…说起来,老夫不在江湖行走已经有好几年了,此次请老夫来,所为何事?”

萧宁道:“古老爷子过谦了。家父跟晚辈经常说起古老爷子,你老人家古道热肠,那是不须说了,更是当今江湖上数一数二的万事通。今日请你老人家来,也正是因为一件江湖陈年旧事…”

说到这里,萧宁若无其事地曲指在墙壁上“咚咚”敲了两下,指着挂在墙上的一幅画笑道:“这么小一个酒楼,居然也有谢柳之的画,倒也不容易。传闻谢柳之曾在洛阳附近隐居三年,看来是真的了…恩…刚才我说到哪里了?”

其中一人忙道:“萧公子说到江湖中一件陈年旧事…”

石付正要上楼,忽见阿清一手捂头,急步下来,刚要问话,阿清低声道:“走。”石付忙丢了两块银子给掌柜的,两人匆匆走出酒楼,转进一条小巷。石付道:“怎么了?”

阿清放开手,脸色略有些白,道:“姓萧的在楼上…好强的功力!”

石付吓了一跳,忙回头看看有没有人跟着,道:“你…你们动手了?伤到你了?”

阿清摇头道:“没有…他大概察觉到有什么人在墙外偷听,在墙上弹了两指,震得我耳朵嗡嗡作响。幸亏没有直接贴在墙上听,否则还不知会怎样呢…他们竟然也追到东平来了,一定也是来找道曾的!”

石付道:“小人也正打听到了一些关于他们萧家的消息,正要前去证实一下,既如此,小姐先回客栈,等我问明后再作打算。”

阿清轻轻推开门,正见到小钰侧身坐在窗台上。

她随意地靠在窗格上,光脚踩着只朱红圆凳,两手撑着窗台,宽大的袖口下只露出几根玉色的手指。窗外风拂叶动,她的发就跟着飞舞起来,一丝丝,一屡屡,在那润玉般的脸上滑过。

她的手指轻灵地敲击着,“嗒嗒嗒,嗒嗒嗒”,仿佛正合着一段听不见的诡秘的旋律。下午的阳光很好,一束束穿透树冠照下来,照在小钰的脸上,散发出逼人的光彩。

她就那样微歪着头,眯着眼,象一只懒散地猫,正惬意地享受着红尘乱世里这难得的片刻宁静。

阿清全身僵直,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仿佛稍一动作,就会惊醒一个遥远的美梦。

她看着小钰深深的吸了口气,再慢慢地唿出来,嘴角就微微地上翘,露出淡淡的陶醉神情。她就知道她闻到了院子里盛开的樱花的香气。

她知道她会神气地说:“小岚,替我摘一束下来!”她知道她会亲手接过花枝,然后皱着眉头叫侍女们端来水,让自己洗脸洗手。她知道她会在自己面前骄傲地铰开那些枝条,一枝枝高高地举起,映着阳光比较半响,再分别插入瓶中。她知道自己会问:“为什么不让花好好地开在树上”,然后她就会更加得意地说:“你不觉得这样看起来更漂亮吗,小岚?”

“小姐!”

阿清双足一点,极快极轻地闪出房门,向正疾步赶上来的石全作了一个静声的手势。

然而为时已晚,小钰猝然惊觉,回头惊惶地看了一眼阿清,跳下窗台,飞也似地蹿到床上,钻入被盖之中,缩成一团。

阿清打心底里叹出口气来,却也知道没有办法再叫小钰出来,疲惫地将头顶在门框上。石全见她脸上失落至极的神色,很吃了一惊,不敢再上前。阿清闭眼沉静了好一会儿,方道:“怎么了?”

“小人惊扰了小姐,真是该死。石付已经回来了,正等小姐下去商议事情。”

阿清低声道:“你在楼下稍等我一下罢。”

石全忙道:“是。”点头行礼,转身离去。

阿清跨进房中,反手关了门,慢慢走到床边,柔声道:“小钰,怎么了?怎么不晒太阳了?”

被子里的人一动也不动。阿清听到她压抑的唿吸声,便叹道:“哎,原来你要睡了,那这饼我只有拿走了…”

被子掀开一角,小钰探出手来,抓住饼就往里拖。阿清照例扣住她手腕,道:“出来吃啊,小钰,别害怕。你不能一辈子藏着啊。”

小钰发出呜呜的叫声,仿佛受惊的小猫,使劲挣扎。阿清坚持了一阵,终于心软,让她拖了去。她见被子微微蠕动,小钰偷偷朝里面爬去,便起身走到窗边,向外打量,果然有一树樱花开得正艳。因为只有一树,在周围尚在抽条的树木映衬下,既是那样耀眼,又是那么孤独。

阿清道:“我替你摘一枝来,好不好?”

被子里仍是无声无息,隔了一刻,忽地动了一动。

阿清看那树在数丈开外,绯红的花瓣在风中飞扬,刚想一纵跳出去摘一枝,突然一怔,想到大白天里绝不能引人注目。她迟疑片刻,终于强行压下蠢蠢欲动的念头,退开两步,将窗户放了下来。

她轻轻走到床边,抚摩着隆起的被子。被子里的人一颤,却已退到床角,再无处可去。阿清道:“姐姐到外面给你摘啊,小钰,好不好?一定摘一枝最美丽的回来。你出来吃啊。”

她不住宽慰,然而小钰始终不再动弹。过了好一阵,阿清不愿石付再等下去,只得叹息一声,出门去了。

阿清下到楼下,石付正坐着等她,见她到来,忙起身替她拉开椅子。阿清坐下冷冷地道:“如何?”

石付为她端茶上来,道:“是,小人今日收获很大。其实只要不是道曾这样没什么名头的人,在这东平城,就算打探天下豪杰的情况也容易得很。咱们先说醉四方的老板。他叫做阮奎,是这东平城黑道上数一数二的老大,连姓孙的都是他的拜把子兄弟,其势力很不简单。有件跟他相关的事是,东平城内虽然说私斗成风,然而毕竟不是什么见得人的事,都掩掩藏藏,死的人也很少。但据说就在这个月,醉四方几乎每天都会死人,而且有时候还不止一、两个。如此大张旗鼓,实在让人想不通。他就算喜欢看私斗死人,也不必如此张扬啊。”

阿清眼中几欲瞪出血来,道:“这个月…每天都会死人?”

石付有些不敢看她的眼,低头道:“是…以前还是关起门来自己看,萧家父子来了之后,更是变本加厉,弄到光天化日下公开聚众打斗,实在…实在是胆大妄为…”

阿清道:“萧家?萧家怎么跟他又扯上关系了呢?他们不是来找道曾的么?”

石付道:“是,小姐慢慢听我讲罢。萧家父子看来是有备而来,处置得很细。据说目前整个东平城黑道白道,都已被萧家传了话,不得跟陆平原有任何接触,架子可大得很呢。跟姓阮的联手,那自然是理所当然的事。”

阿清道:“他们是什么人,竟有这般势力?”

石付道:“小人在江南时听说过,萧家乃是建康大族,说起来,跟如今偏安建康的晋王司马睿有很深的关系。他家世代为商,累世巨富。这东平城里的阮老爷听说与他家有很大的生意往来,萧家父子在此地买的房产,据说原先就是姓阮的名下。”

阿清喝着茶,道:“真是大族?”

石付道:“嘿,可不是!听说,连姓孙的都对萧家礼让三分,特别给予通行权利,并派自己的亲兵护卫。所以现在城内但凡有不易出关的货,一般都找萧家帮忙代理,面子大得不得了,再加上阮老爷本就是东平一霸,说占尽黑白两道,可也不是一件玩笑话。小姐不必惊异,当此乱世,别看姓孙的在这里威风,其实心里也明白,周围哪个势力不对东平虎视眈眈?萧家跟晋王有关系,而晋王如今几乎就是晋国皇帝了,有这样的家族撑腰,怎么也不会吃亏的。”

阿清喃喃地道:“这么大的背景,在这种时候,竟然还亲自跑来寻找道曾,是什么意思呢?”

石付道:“是啊,问题的关键是道曾究竟是什么人,小姐是否知道?”阿清看他一眼,心道:“连师傅都吩咐我落难时,可去找道曾,看来他与师傅也有不寻常的关系。我可不能说出来,若让外人知道我师傅是谁,可更不得了。”当下道:“我…我也不知道啊…我认识他还是因为他救了我的命,现下又指望着他去救小靳的命。可是…可是我们势单力薄,人海茫茫,怎么才能找到他呢?”

石付道:“小姐说得好,我们正是势单力薄。不过,却不一定就没办法。萧家势力那么大,我们找他们帮忙不就成了?”

阿清一愣,随即道:“你是说…监视萧家?”

石付站起来走到窗前,望着远处高高的醉四方,露出一个不经意的笑容:“监视萧家?嘿嘿,在这东平城里,监视哪里也没有监视姓阮的有用。”

“当、当、当——”听见外面的更夫敲了三下,阿清小心地挪了挪有些麻木的脚,眼睛依然盯着对面那栋灯火通明的房子。

她下午的时候跟踪萧齐的马车,一路跟到阮府,趁天黑潜入姓府里。但萧齐直到深夜都未离开,楼前也一直有家人守着,仿佛在等什么人。阿清不敢打草惊蛇,藏身在门外一棵树上,静静地等着。

有一阵子,夜风静静吹来,已经很有些夏夜的气息了。阿清出了一会儿神。这风中隐约带来些水气,仿佛那日巨野泽里的湖风…不知道小靳这会儿在哪里呢…

正想着,忽听有人“咚咚”敲门。有人开了大门,忙道:“黎二,原来是你!”便引他进去。自有一人在门口探视,看看有没有人跟踪。阿清老实不客气也纵身进去,偷偷跟在后面。

那黎二在一小厮带领下向后院走去。那小厮道:“出去打探的就你最晚回来。”黎二小心地道:“阮老爷呢?”那小厮道:“还没睡呢,跟萧老爷两人在下棋,见了你的飞鸽传书,就等着呢。你不是耍我们老爷吧?”黎二嘿嘿笑道:“借个天大的胆子我也不敢呐!今日确有好消息,否则怎敢劳累阮老爷等到这更天?”

两人进了后院一座两层楼亭,楼亭里灯火通明,阿清不敢再跟,藏身在一棵大树里,默运功力,凝神探听。

只听黎二道:“阮老爷、萧老爷,小人给二位请安。小人受两为老爷差遣,潜心探询多日,幸不辱使命,这都亏两位老爷鸿福齐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