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清忙道:“战事又有什么变化么?”

石付道:“现在的形势谁都看不明朗。不过据说慕容氏已接受了襄国石祗的请求,正式向冉闵宣战,看来燕王慕容俊决心凭二虎之力杀入中原了。此外,洛阳的大赵丞相姚弋仲、本来已归附晋国的氐族首领蒲洪,以及晋国的恒温等人都有参入混战的打算。这东平地处齐鲁之交,无论晋国北上,或是冉闵、慕容氏南下,甚至其他人过过道,都是不堪一击的。所以我们要尽快走才行!”

他继续画着城防图,一面道:“别看这几日搜查的人少了,其实是内劲外松。四处城门目前仍然只许人进,没有姓孙的令牌,鸟都不许飞出去。我估计姓孙的不想打草惊蛇,先从城郊寻起,总有一日会查回来。他的两个手下主父忍和符申据说现在都不在营里。哪里去了?哼,八成在城里秘密搜查来着。我们得尽量早走啊。”

他没有注意到说到这两个名字的时候阿清脸上杀气一现,指着图道:“小姐请再来看:通盘比较之后,北门我认为是最合适的出口,理由有三:第一,这条街不象东街那样笔直,弯了几道拐,又都是穷老百姓住的地方,房屋就特别凌乱,人畜杂居,一旦出了事,隐蔽起来容易;第二,街道狭窄,有几处甚至不能驶过大车,官兵调动起来就困难,只须在其中一处稍做些手脚,就能阻塞整条街;第三嘛,城墙虽然是四个城门里最高的,但因修得最早,破损严重,特别是靠里一侧年久失修,有几处已经裂开,为防倒塌,在城墙角堆积了大量土石。平日里也无太多人守卫。一旦小姐冲上去,用绳索下了城,前方就是森林。对方放箭不易射中,纵要追赶也用不上骑兵,小姐的功夫就有用武之地了。小人现在想的,就是在林子里怎样预留接应之人,那就万全了。西面的墙虽然也矮,但那是因为墙外就是济水,易守难攻。若从墙上下去,半里宽的河面,小姐自己没有问题,关键是小钰小姐身体我看也很虚弱,要逃脱实在难于登天。”

阿清盯着图看了半天,点头道:“恩,你说得很有道理。如果背着小钰真能冲上城墙,放绳索下去不成问题。进了森林,想要追我也没那么容易…那么,就定在北门吧。但是道曾他…”

石付叹口气,站起来道:“小姐,如今我们出不去,就意味着不可能阻止道曾前来。姓阮的既然敢设下这个圈套,一定是有把握的。我这几日打听了一下,陶庄上两个月…战乱了一阵,搞得瘟疫横行,道曾这种时候还到那里去,姓阮的就是想抓他这点慈悲心肠的短…”

阿清冷冷地截断他道:“什么战乱,分明是屠杀羯人,你以为我不知道么?我…我就是从那里来的!”

她看了一眼石付——石付竟被她眼中冰冷的凶光射得一颤,禁不住后退两步——仰起头,傲慢地道:“瘟疫么,怎能不横行?我见到井里死了几个人,就把大石头推入井中,掩埋住尸体,哼哼,嘿嘿,谁也瞧不出来,哈哈哈哈!果然就起了瘟疫了!”

石付背嵴一阵阵冰凉,被阿清突然暴发的杀气激得后退两步,一句话也说不出话来,眼瞧着阿清笑吟吟地在院子里得意地晃荡,提脚将荒草孤坟间开得正艳的一簇簇野花踢落。

她一面踢,一面咬牙道:“哼,得道高人…瘟疫横行,满村都要死完了,还去去治疗,这不是疯子吗?见到女人、孩子被杀,倒还无所谓了,哈哈,哈哈!什么得道高人!都是骗人的!全是骗人的!我可看得透得很!如今我有别的办法救人了,也知道父亲大人下落了,哼,可不用管他了。他那么爱救人,就让他救去好了。醉四方里多的是人等着救,不过若是他知道了救的是相互厮杀的羯人,哈哈,哈哈,可不知会怎样呢…”

正在此时,阴霾的天上突然撕开一角,有几束阳光投射下来,照在烧焦的柱子上,无数碳灰尘埃就在这光束里上下舞动,纷纷扬扬,仿佛飞扬的雪,只是由白变作了黑色。

阿清就站在柱子边上,被阳光照到,只觉眼前一片光亮,所有的事物都亮得有些不可逼视,愣了一下,蓦地尖叫一声,往后急退,不留神脚下一拌,她那样好的功夫竟摔了个跟头。

石付大吃一惊,冲上前去扶她,叫道:“小姐,怎么了?”

阿清拼命推开他伸来的手,双脚乱蹬,不住后退,眼直勾勾地盯着前方草丛,叫道:“那…那是什么?”

石付听她叫得凄厉,心中也是惶然,拾起根木头小心挑开野草,只见被草掩盖的石阶上,端端正正的放着颗头骨,被风雨浸湿得久了,已变得跟周围的泥尘一般颜色。

石付道:“小姐,只是颗头骨,别怕,别怕。”

“不…不是!它…它在动!”

石付壮起胆子,拾起块石头丢过去,砸在头骨上,“吱”的一声,一只硕大的老鼠蹿出眼窝,飞速钻入草中不见了。

“小姐,是老鼠,跑了,不用怕了。”

阿清好半天才定下神来。她抹一把脸上的汗,撑了一下想站起来,却觉手脚酸软。石付忙上前搀她起来。她在战场尸堆了待惯了,死在自己手里的人也有好几十,却不知为何独独不敢去瞧这颗头骨,仿佛刚才那一瞬,那双空洞的眼窝已将自己所有小心隐藏的心思完全看透了一般。

石付扶她走出厅院,阿清轻轻推开了他,走到马车前。她望着远方黛色的山峦,半响,突然道:“道曾…毕竟救过我一命,还是…还是…”

石付躬身道:“是!小人自会安排。”

阿清回到店里时天已经晚了。她只觉身心俱疲,饭也不想吃。但随即还要给小钰送吃的去,只得强打精神,提了饭菜上楼。她推开房门,见小钰正呆呆地坐在床上,见有人进来,身子一颤,待看清楚是阿清,犹豫了一阵,总算没有缩回被子里。

阿清见她似乎神色好了一些,心中稍安,再看靠窗的桌上,却发现那瓶子里最终只留下一枝铃兰,斜斜地歪在瓶里。灯火中,铃兰的影子映在墙上,不住跳动,仿佛想借着夜风飞去一般。

阿清怔怔地看了一阵,转头对小钰柔声道:“小兔兔,来啊,姐姐给你带东西来吃了。”

小钰伸出头来,问道:“阿绿呢?她怎么还没有找来?她还真是笨呢。”

阿清听了眼圈微红,低着头把篮子里的碗筷摆在小几上,一面道:“小兔兔乖,阿绿昨天晚上来过了呢。不过她见你睡得那么熟,没叫醒你,又回去了。她…总要隔些日子才能再来看小兔兔了。来,吃点东西吧,你看,姐姐买的好吃的哦!”她生怕小钰嚷着要见阿绿,那可不知如何是好,手脚麻利地把小几推到她床前,笑道:“看,好多好吃的呢!”

却见小钰怔怔地看着自己,道:“小兔兔不吃…”

“哎?为什么?”

“刚刚…小兔兔已经吃过了。”

“哦?”阿清想了想,道:“小兔兔好乖,自己也可以找东西吃了。”

小钰得意地一笑,摇头道:“不是!哈哈,是有位哥哥跟小兔兔藏猫猫,结果被小兔兔找到,他就拿吃的来了!”

阿清惊异地道:“哥哥?哪位大哥哥?”

小钰歪着脑袋想了半天,迟疑地道:“他…他说他叫作全哥哥的。”

阿清没想到石全竟然还能如此得到小钰的信任,怔了片刻,道:“那…那全哥哥明天还会不会来找小兔兔玩?”

小钰嫣然一笑,兴奋地道:“会啊,他说会来的!”

阿清走近了她,轻轻抚摩她的头发,道:“那多好,有人陪小兔兔玩呢…所以呀,小兔兔别一直躲在屋子里,外面还有好多好玩的事呢…”

她细声细气跟小钰说着今天在集市上见到的好玩的事,新奇的东西,西面来的商人,渡江过来的晋人,戴着高高帽子的高丽人…说着说着,一望看不到边际的巨野泽,淡淡薄雾之上那些翩然舞动的野鹤,漫天飘散的芦花…说着说着…说到了好玩的小靳…

不知什么时候,小钰爬出被子,抱着枕头坐在阿清身旁,静静听她说话。阿清道:“…他很傻的,他什么都不会呢…我啊,伸一个指头就把他推倒了,嘿嘿,连爬那么高一点,他也会吓得吐,哈哈!”

她得意地笑起来,小钰不知所以,挪着身子靠近了她。阿清笑了一阵,渐渐神情又落寞下来,低声道:“…可是…可是他还是留下来了…真傻…那样冰冷的洞,那么都凶残的水匪,他一个人…唉…他说他父母是嘉兴人,嘉兴在哪里?我也不知道…真想去看看啊,天下…好玩好看的,不知道还有多少呢…”

阿清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也不去管小钰听不听得懂,后来连她究竟在听没有也不在意了。说了良久,只觉得眼皮打架,有如千斤之重,四肢更是软软的一点力也没了。她脱了外衣躺下,叹着气道:“啊,真是…太累了,太累…都不知道做了什么…”

正在迷迷煳煳中,忽听小钰喃喃地道:“阿绿…”

阿清实在提不起精神来回答,眯着眼勉强道:“是啊,阿绿…她就要找来了,别担心…”

“小兔兔知道。阿绿不会再来了。”

阿清全身一震,随即背上冰冷,一时竟不敢睁眼看小钰。只听小钰轻轻地道:“昨天晚上,阿绿来了呢…她就在窗外,跟小兔兔笑,还说…还说…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小兔兔问她,很远很远是多远呢?她也不说,只是笑…她笑起来多好看…哎,她定是找到好玩的了,再也不理小兔兔了…”

过了两天,石付暗中收买城防官员,一个人随商队出了趟城。他到北门外的森林里转了几圈,看好地形和路线,回来后和阿清商量,确定了几条线路,都是地形复杂,易于隐藏且不适马匹奔跑的地方。只要穿过山林,向东就可以直接到巨野泽,如果受困,也可以转而向西,攀爬一座更险峻的山,进入济阴郡。那里一来不是孙镜的势力范围,二来有劳家的产业,左右有个照应。

石全则在城中添置需要的东西,并在靠近北门的地方租了一间破旧的小房子,藏好绳索、干粮、火石等物,以备随时使用。

阿清白天陪着小钰玩耍,晚上则与石付一道出门,观察地形,选择应该隐藏、躲避的地方,在屋瓦之上留下一些标记。那些没有什么遮拦,需要快速奔跑的地方,两人反复试验,试想在最坏的情况下究竟能不能安全通过。

如此忙碌下,阿清仍坚持每天晚上陪小钰睡觉前,跟她讲一阵故事。小钰大概已经完全忘记了以前的事,阿清每次耐心地讲到她们两小时候的事,她总是心不在焉,东看西看毫不理会,甚或自己玩着首饰、小玩意儿等;若是讲到各地的风景、奇怪的东西、各色人物,她才比较有兴趣,可以一直听下去。不过每晚阿清讲到最后,都会不由自主轻轻讲到小靳。这个时候,小钰一般已经睡眼稀松,呆呆地听着,没等她讲完,已经唿唿睡去了。

这一天,石付回来说得到消息,阮奎的人似乎已经知会了城防,要放什么人进来。而且醉四方也已放出风声,要在最近进行修缮,届时可能会停业一段时间。石付分析,很可能是道曾就要进城的前兆。三人商量了一晚上,也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预先通知他,只好走一步算一步,看看到时候能不能设法破坏一下,让他自己明白这是陷阱。

石付粗略想了几个主意,与石全一道出门准备东西去了。阿清只觉得疲惫不堪,整日生活在这样的压力下,人仿佛要被榨干了一般。她洗脸时,突然见到铜镜里的自己,又瘦又黄,简直吓了一跳,随即无比心伤,险些落下泪来。她早早洗了脚,气唿唿地上床睡觉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阿清从睡梦中忽然惊醒。仿佛有个声音在指引着自己,她悄悄披上衣服,赤着脚走到窗前,轻轻推开一角,侧耳聆听。

暗夜里,不远处有些模煳的呜咽之声,被清冽的风切成一片片的,听不太分明。过了一会儿,风静了,阿清便听出那是有人在吹窨。

不知道他吹的是什么曲子,也许只是随意而为,但那人显然心事重重,窨声忽而铿锵裂断,忽而展转丝连,如诉如泣,然而又忽远忽近,若有似无,如梦境般空灵而不真切。

阿清站在窗前静静地听了一会儿,不经意间已垂下泪来,只觉世间事莫不如此,不论苦痛、幸福、悲伤、欢跃…经历时纵然刻骨铭心,一旦回首,却一一飘然消散,再不可追了。

正听着,那声音突地拔高,如一支孤烟在万里寂寥的大漠上升腾而起,破碎凄咧,却直上云霄,不至天极誓不还。

阿清恍惚间立在万仞山颠,远远地瞧着那孤烟奋力向上。然而天穹实在太广了,太高了,它无论怎样的爬升,也只是万里云空下微不可辩的一线。阿清的心顺着这线越爬越高,也越跳越快,几乎要从胸中跳出来…她忍不住想:“别…那样的高远,永远无法达到了…我…我也永无法达到吧…啊!”

她蓦地一惊,察觉到那声音似乎要将自己引向不归之途。这个念头一闪,顿时有部分意识清醒过来,只觉此时体内气血翻腾,险些把持不住就要跟着放声尖啸,情急之下左手在窗格上猛地一撞,臂上伤口处火辣辣地一跳,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阿清倒退几步,深深吸了两口气,好容易才稳住心神。但窗外那窨声仍旧高亢,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阿清不知道那吹窨之人是否已入了魔境,但若再这么坚持下去,就算可以停歇也必受重创。她回头看看床上的小钰兀自熟睡,当下纵身跃出窗,觅着窨声的方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