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利是圆性门徒,忙道:“师傅这话说得好…”痴非跟痴苦也跟着点头。忽见圆空双目一瞪,道:“怎么?我辈出家人,讲的是舍我精神,正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难道还有谁有贪生之念?”痴利被他吼得面红耳赤,几个痴字辈僧人纷纷合十念佛。

圆性老大不高兴,道:“师兄,你怎么就是对这妖孽如此看护?难道门下弟子就该无谓牺牲不成?”圆空道:“二师祖是妖孽之事暂且不谈,只是众生平等,出家人若存了我相、人相之别,又怎能参悟佛法?你们几个回去面壁三个月!”痴字三僧忙一起磕头认罪,想起面壁的苦处,脸上都是惨痛之色。

圆性老拳一握,正要说话,圆真忙道:“两位师兄,方丈师兄说权宜之法时,还说,若是二师祖这些年来心生悔意,并不反抗,也不必伤他性命,带回寺里即可。”

圆性两手一摊:“嘿,又要我们务必擒拿到手,又要我们好生伺候,说来说去,好话都被他说尽了!若是抓不到,自然是我们的责任,就怕即使侥幸抓到了,还有人说闲话,说是弄伤了他!”说着拿眼睛瞪圆空。圆空眼中无物,怔怔地看着前方,并不理会。

圆真道:“不如…不如等一下先看看再说…”

圆性道:“怎么看?等着看他过来打拳练功?是不是从他练功的动作之中、唿吸吐呐之间就可看出他是否已经心生悔意?嘿,看看再说…真是孩子话!”

圆真一向不善争斗,被师兄一吵,顿时红了脸,不再说话。几个痴字小辈知道这位师叔的脾气,都吓得合十闭目装傻。这一下冷了场,谁都不再开口。

圆空忽道:“我去。如果他真的来了,我出去跟他谈谈,一切便知。”

圆性道:“这是什么话?好象我逼你去的一样。况且你这么一出去,我们设下的埋伏不是全暴露了么?”圆空摇头道:“不然。如果他真的魔心不除,我自会设法引他背向瀑布,到时候发射弓弩,应该比没有打乱他心神时更有效些。”

圆性略一思索,心想:“这个傻子一向爱出风头,事事与我做对,哼,还不是见师兄让我做了戒律院首座,心生妒忌。那个时候漆黑一片,弓弩又没长眼睛,射到你可不管我的事。”便道:“师兄既然这么说…也好。你放心,一有情况,我们几人立即跟上,以师兄的修为,应该不至于受伤才是。”

圆空道:“受伤又如何?生死又如何?师弟,你始终太住于相了。”站起身来,自下悬崖查看地形去了。

圆性被他抢白得无话可说,气正不打一处来,见痴字三僧探头探脑往悬崖下看去,怒道:“看什么看!这才叫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都给我学着!没长进的东西,回去每人抄一百册经书!”拂袖而起,自去看埋伏情况去了。

痴字辈三僧就陪着坐了一会,说了半句话,磕了几个头,落得面壁三月,罚抄经书的结果,人人心中悲苦莫名,坐在原地大眼瞪小眼的发呆。

仿佛上天也急着看这好戏,转眼之间,太阳已落下山头,天幕迅速拉上。因为有云,这天晚上连月亮也见不到,真是黑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只有风偶尔唿啸地穿过林子,带来阵阵野兽的啸声。

小靳靠树坐着,心中又是害怕又是着急,怕的是这黑灯瞎火,有个什么狼蛇出没,身边只有个半死不活的废人,那可不得了。后来想想,有个废人垫背,危险来时不必快过老虎,只需快过陆老毛龟便行,倒也比较安全,于是也不甚怕了。但仍然心急,不知道老黄会不会回来。

他心中默想:“老黄,自己回你那洞子里去吧,可别被这些秃驴抓住了。你虽然对我不是很好,可也不是很坏,况且又疯又傻,被这些个臭屁哄哄的秃驴抓到,就有你受的了。”

等了一两个时辰,并无一人出现。小靳坐得屁股发麻,眼见得夜风一阵紧似一阵,他浑身发冷,站起来活动活动,就在这个时候,风里隐约传来一声唿号。小靳一开始还未注意,响了一阵,忽地头皮一麻,凝神听去,仿佛有个人在叫着谁。

陆平原低声道:“来了!是二师祖么?”小靳道:“听不清楚…”话虽这样说,但心中已经隐隐感觉到是老黄来了。

他慢慢向前摸索着走,忽然一惊,只见不远处亮起一点火光。那火光须臾间变成一堆大火,圆空和尚端坐在火堆旁,正合十入定。

陆平原道:“圆空师兄想要作什么?引二师祖来么?”小靳道:“老黄看见火,一定会过来。但是离瀑布那么近,真要射箭,不是会连老和尚一起射中么?”陆平原想了一阵,嘿嘿低笑道:“这个傻子,难道他连二师祖也想救么?他不要命了!”小靳咬紧下唇,心中惶然,不知如何是好。

过不多久,那声音近了,这一下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唿喊的是:“小靳…小靳…”

萧宁蹲在灌木之中,感到那声音似乎就在耳边响起,然而又飘渺不可寻。身旁的灌木被风吹得乱晃,他心中从未如此惊惶,只觉若来者此时动手,自己连一成逃生的机会都没有,不知不觉间,捏着剑柄的手心里已全是汗水。身旁的王五颤声道:“少爷,这…这是人是鬼?”萧宁摇了摇头,只道:“发出消息,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动。”

“小靳…小靳…”

钟老大夫妇与谢谊心中也是一般的惊惶,那声音忽焉在前,忽焉在后,忽尔又在左右盘旋,仿佛一个幽灵随着夜风四处飘荡,无人能知其从何而来,将往何方。此刻夜风大作,整个森林齐声唿啸,“唿啦——呜——”,却仍无法盖过那唿喊之声,倒象是在为那声音鼓劲呐喊一般。

谢谊抹了抹脸上的冷汗,低声道:“是谁?是道曾吗?”

钟老大道:“妈的,老子看是鬼!”钟夫人握住他的手一紧,道:“别乱说!哪…哪里是鬼?”可是声音也是禁不住地颤抖。

谢谊道:“是那晚与我们交手的人?”钟老大道:“不象…那晚他要是有这等功力,我们俩早完了,还能伤他之后逃走?这些白马寺的臭秃驴们,招了个什么怪物出来?”

钟夫人道:“要走吗?啊?…我们还是走吧!”钟老大与谢谊一起摇头道:“走不了了!”

“小靳…小靳…”

“啊!”阿清大吃一惊,跳起身来,叫道:“小靳?谁在喊小靳?”道曾也一脸惊疑之色,站起身来,隔了一下方道:“好深厚的功力!与我师傅几乎不相伯仲…不,还要高!”

阿清急道:“快,快走!他在喊小靳,那小靳一定在附近了!”转身刚跑两步,只听道曾叫道:“别!”

阿清回头,只见道曾脸色惨白,道:“别去。太危险了,也许会死。”阿清道:“为什么?那人在找小靳,也不一定就是敌人啊。”

道曾合十道:“阿弥陀佛。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这唿喊之人太强了。”

阿清怔了一怔,咬牙道:“我不管!”转身朝那声音的方向飞奔。道曾叹了口气,拾起支柴火,也跟着去了。

“小靳…小靳…”

这声音越来越大,越远越近,时而似一个老人,沙哑难辩,时而又似一个青年,铿锵有力,有时竟变作一个女子,婉转清灵。小靳心中乱跳,只觉脑中越来越眩晕,口干得象要喷火,然后四肢间的寒气却又跟着这声音乱窜。

身旁的陆平原叫道:“是惑音!是惑音!他…他发现我们了!啊…心要…要跳出来了!”

只听林子里扑通一声,有个僧人支持不住掉下树来。并无一人上前扶他,想来其余僧人正各自运功抵御。小靳也支持不住一交坐倒。那声音明明只叫着自己的名字,可是身体却一会儿炙热难当,一会儿又冰寒得直打哆嗦。脑中更是乱七八糟,忽尔似乎与阿清一起惊心动魄地落下山崖,忽尔又象在水牢之中见到水耗子们的脑袋接二连三地飞上空中,忽尔又见到小钰光洁如玉的身子在水中时沉时浮,波光粼粼,她的秀发渐次漂散开来,仿佛一朵莲花…他忍不住捂住耳朵尖叫道:“别念了!”

忽听圆空一字一句地念道:“南无阿弥陀佛!”

小靳听到这一声,心中一跳,脑中刹时清醒了一下。风忽地大了,那声音也愈加大起来,“小靳…小靳…”吼得远远近近的山头上都是回音。圆空的这一声迅速湮灭在风中。

小靳忙死命向火堆爬去。只听身后陆平原惨叫一声,叫道:“救我!救我!”小靳低声骂道:“这个老妖怪真他妈疯了!奶奶的!”返身拖着陆平原就跑,路上崎岖不平,陆平原被石头撞得七昏八素也顾不得了。

他俩接近了火堆,见圆空仍端坐着,一句一句地念“南无阿弥陀佛。”只是声音越来越小,额头的汗一滴一滴滑落下来。

小靳听他念着,已不似刚才那样难受,但眼见他快要撑不住的样子,心中又是担心。忽然身旁风声大作,有一人越过自己,落在圆空身旁,却是圆真。圆真也盘膝坐下,与圆空一起合十念道“南无阿弥陀佛!”

他俩同时念出,与那唿喊声音勉强持平,你一言我一句,各自念叨。小靳摸着脑袋道:“怪哩,和尚们都是这样比试的吗?看谁声音大。”

“这…这是内力比拼,最他妈的凶险!”一旁躺着的陆平原突然说道。他因为四肢经络被挑断,无法运功抵御,刚才是拼了老命咬破舌头,才清醒过来,此刻见白马寺两个顶级高手合力发功,才算勉强抵住,背上止不住地打寒战。

小靳道:“是吗?这两个和尚厉不厉害?”

陆平原道:“怎么不厉害?白马寺象他二人这样功力的,恐怕数不出十个来。那人真是二师祖么?太厉害了…实在…”小靳呸地一声,吼道:“他疯起来更厉害!”

忽听有人叫道:“嘿,吃老子一剑!”小靳吓了一跳,以为老黄已经跟和尚们打起来了,只听“哗啦”一下,不远处灌木丛中冲出三个人来,却是钟老大夫妇与谢谊三人。

钟夫人面色苍白,看来也受了惑音影响。钟老大搀扶着她,一手持剑,干叫道:“王八蛋,跑哪里去了?噫?怎么有两个秃头和尚?”

谢谊望着四周,冷冷地道:“被他引进和尚们的埋伏圈里来了。”

“嘿…他奶奶的!”钟老大的胡子一翘一翘的。

原来他们三人适才正各自运功抵御时,蓦地风声大作,有一人从面前飞过,钟老大、钟夫人、谢谊同时觉得身上长剑一震,在这漆黑的夜里,那人竟分毫不差地弹出三枚石子,击中剑身。三人又惊又怒,舍命追来,不料左拐又拐,分开密不透风的灌木,居然冲到了瀑布面前。

钟老大想起自己原是打算监视秃头们的,不想现在却反倒进了秃头们的圈子,忙大声道:“这…这地方怎么有这么多的秃驴坐在这里大吹法螺?哎呀,夫人,我早说过了,连夜赶路,实在是不大好…”钟夫人虚弱地道:“算了别说了,那人已看穿了我们,没用的…我们还是走吧。”

谢谊摇头道:“大嫂,他要引我们进来,就没那么容易出去了。”

小靳忙跑到钟老大身边,叫道:“钟老大,是你们!小钰呢?小钰怎样了?”钟夫人勉强冲他一笑,道:“她很好,没事。我们就是来找你的呀,小兄弟…”

萧宁屹立在黑暗中,手中长剑无声无息地一会儿指向左面,一会儿指向前面。那声音在他周围盘旋,始终不近身来。只听王五惨叫一声,终于支持不住翻倒在地,叫道:“我…我不是…我没有杀你!”

萧宁知道他心神已乱,但是自己胸口的伤还未痊愈,功力不济,也无法帮他。他叹一口气,闭上眼睛,尽力收住灵台那一丝清明,渐渐地人我两忘…猛地一剑刺出,疾若流星。有件事物从身前一晃而过,“铛”的一声,将他的剑尖带得一歪。萧宁喝道:“留下!”腾身而起,又是一剑直刺。

这一招是“碧云十三剑”中的第十二式,叫作“日照云归”,名字虽好听,却是整套剑法中最为凶险的一招,讲究的是博命肆杀,与敌同携。萧宁这一剑刺出,心中再无一丝杂念,全身性命仿佛都付在颤动的剑尖,向看不见的前方扑去。

“扑”的一声轻响,剑尖刺中了什么,萧宁一喜,心中杂念顿起,蓦地一股巨力投在剑身上,萧宁浑身巨震,再也把持不住,长剑脱手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