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只有一念:“死了!”

这念头只一闪,萧宁已结结实实摔在地上。他本能地弹起来,头顶风声大作,有什么兵刃破空而来。萧宁闪身一边,右手一抄,入手处尚温,居然是自己刚才脱手的剑。

萧宁一笑,顺手收剑入鞘,拱手朗声道:“前辈是谁?多谢手下留情!”

他静静地站了一阵,一双眼睛仿佛看透了黑暗,见到前方有什么东西一般,大步向前走去。走了一阵,隐约在密密的树叶之间看到一丝光亮,萧宁深吸了一口气,觅着光亮走,脚下越来越快,随即听到有人大声念着佛号。萧宁冲出林子时,正听见钟老大怒吼道:“滚出来!谁他妈的玩老子!有种出来!”

萧宁眼光一凛,正待说话,谢谊已笑道:“那边来的可是萧兄,别来无恙?听舍妹说你与世伯正在东平做生意,怎会有空趟进这混水?”

萧宁拱手道:“谢大哥,现在暂不谈这个。你身旁的是钟老大么?要想大家不死,麻烦他别乱吼,破坏两位大师专心御敌。”

谢谊向来自负,但是在萧宁面前却不知为何一直占不了上风,听他这般说,愣了一下,忙扯扯钟老大道:“钟大哥,禁声!”

便在此时,圆空突然张口吐出一大口血,一时气为之竭,说不出话,匍匐在地。这一下只剩圆真一人苦苦支持,那声音陡然占了上风,“小靳…小靳…”小靳脑袋再度痛起来。钟老大坐下来助钟夫人运功,谢谊与萧宁两人忙持剑围在圆真身旁,四处张望。

“小靳…小靳…不用碧石…小靳…”

小靳一惊,心道:“他说什么?不用碧石心经?那是叫我用阿喏多心经了?”他忙勉强盘起腿,运起多阿喏心经来。练了一阵,那一丝暖气周而复始地在大小周天运行几圈,各经络寒气渐渐不再受那声音控制,也开始跟着运行。小靳只觉灵台渐次清明,那声音不住唿喊,却也撩不起心绪来了。

陆平原终于忍不住惨叫起来:“圆性!圆性!王八蛋!你他妈的还不出来,真要看着我们全都死光么?”

话音刚落,圆真大声喝道:“能走动的都过来!”喊了几声,只见从林中钻出八名痴字辈僧人,或纵或走,有个人甚至四肢着地爬到圆真身前,盘膝坐了,九个人双手互相抵在一起,圆真喝道:“跟我一起念: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这句揭语是说若世人以具体形象见证如来,或以祈祷之声求告如来,皆是邪道,皆不得悟道。这是《金刚经》里佛祖说得最严厉的一句揭语,断除一切妄想。九个和尚一起大声念出来,声势一下剧增。那声音突然一顿,刹时林中一片寂静,连风都停了下来。

但是过了一会儿,那声音再次传来,只是这一次已变成了佛经。听他念的是:“如来常说,汝等比丘,知我说法,如筏喻者。法尚应舍,何况非法。”

老黄一边念着,慢慢地走入火光之中。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出现,又是从哪里出来的。他仿佛刚才就一直在火边,只是现在才站起身来一般。

他一站定,和尚们一起合十念佛,刚才爬过来那位僧人眼睛一翻,昏死过去。谢谊与萧宁对望一眼,心知来者就是适才引出自己的人,禁不住后退两步。

钟老大正要跳起身,钟夫人的一只手已摸到他脸上,轻声道:“别去,我…我身子有点软。”钟老大心疼老婆,也知道老婆这是心疼自己,扶着她退到边上。

圆空挣扎着坐起身,道:“二师祖,真的是你?”

老黄向他一点头,并不说话,径向小靳道:“小靳,多谢你的一番话,我悟了。虽然,须菩提,于意云何,须陀洹,能作是念,我得须陀洹果不。须菩提言,不也,世尊。”

这也是《金刚经》里的一段话。初果罗汉称为须陀洹,断了见惑。但是佛说须陀洹者不能自己说自己已经证得须陀洹果,否则也住了相,不可称须陀洹。白马寺诸僧闻言,一起念道:“南无阿弥陀佛。”

小靳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愣愣地看着他道:“老黄,你…你不疯了?”

老黄笑道:“疯又如何?不疯又如何?神魔也不过一念之差而已。”白马寺诸僧再度一起念道:“南无阿弥陀佛。”

谢谊在萧宁耳边轻声道:“二师祖…这人是林哀?原来他还没死,就不知道与林晋大师相比如何?”萧宁不假思索地道:“强。”

“谁强?你说清楚嘛。”

萧宁一直看着老黄,道:“论到对武学的研究,林晋大师曾说他远远及不上林普和林哀两位师兄,现在看起来,的确如此。”

谢谊知道萧宁小时曾深得林晋喜爱,在白马寺待过几年,直至林晋圆寂。谢谊身为天下武林盟主长子,却连林晋面也没见过几次,一直引以为耻。他故意这般说,想套套萧宁的话,不想萧宁毫无防备开口就说。谢谊心中开始有些得意,随即想到他对林晋如此熟悉,说不定得了他武学真传,不仅又大是犯酸。

圆真道:“二师祖,当年的事,你还记得么?”老黄道:“记得便是忘却,忘却便是记得。贫僧忘记了。”

圆真没想到他如此干脆的否定,可是这两句话于他实在无可辩驳,正在发呆,圆空却道:“二师祖,你说你悟了,如何证得?”

老黄道:“如何要证?如何证?”

圆空一怔,一张老脸渐渐涨红,过了一会道:“如何开悟?”

老黄微笑道:“你又如何开悟?”圆空道:“放下!放下一切妄念。”老黄道:“放下之后呢?”圆空张口结舌,竟然接不下去。

圆真在一旁忙道:“放下之后,自然是四大皆空。”圆空道:“不错!放下之后,一切皆空。”

老黄点头道:“四大皆空,真好。”他缓缓绕着火堆走,拾起一根柴火,突然向圆空指去。这一下极之迅捷,圆空尚无任何反应,脸上已被火灼烧到,他大叫一声,往后翻倒。

圆真大吃一惊,飞身跃起,一招“盘龙腿”踢向老黄,老黄手中柴火顺手一带,点中他足踝昆仑穴。圆真半身顿时酸麻,但他挣扎着扯断胸前挂的佛珠,落地之前向老黄掷去。老黄左手弹指如风,将佛珠一一弹开,正扑上来的其他痴字辈僧人每人身中一弹,惨叫声中,俱都摔出四、五丈外,乒砰之声不绝。

谢谊挺剑刚要进攻,眼瞥了萧宁一眼,故意迟了一步。萧宁纵身上前,一剑挑出十七朵剑花,剑气激越,仿佛脱缰之马发足狂奔。谢谊认得这招是萧叫“碧云十三剑”中的“华云四盖”,以前曾在萧家见识过,这一剑刺出的十七剑,只有一剑是真的,其余皆是虚招。萧齐当年曾演示过一次,自己的父亲当时赞叹有加,说那实在的一剑随心所欲,十七剑中的哪一剑都有可能化为实招。此刻在旁见了,只觉萧宁使出这一招,十七剑每一剑都是那么犀利,竟分不出那一剑是虚,那一剑是实。他心中一紧:“妹子说萧宁武功已在世伯之上,看来非是大话!”

老黄在如此猛烈的攻势下后退半步,左手画圆,右手当胸一拳击出,小靳在一旁看得真切,居然是老黄教自己的“二十五式罗汉伏虎拳”中的第三式,也就是“小小靳打死蛮野猪”的那一式。这般普通的一拳使出,周围的人都是诧异莫名,但那十七个剑花突地一收,变作一剑,老黄的拳头不偏不倚就抵在剑嵴之上,凝神不发。

便在此时,只听飕地一响,老黄身体突然一震,向前迈了一小步。火光中,老黄左手上抓着两支羽箭,然而背上亦多了一支箭,深深刺入背嵴。

小靳惊叫道:“啊!老黄,你中箭了!”

谢谊叫道:“好…”却见萧宁收剑回来,纵身后退,心中不禁大叫可惜。

钟老大也忍不住拍掌道:“可惜。不过那一剑已被破了,他再要进攻可不大妙。”钟夫人却道:“你不要乱讲,这是萧公子绝不占人便宜。”钟老大低声道:“君子是君子,可惜太软弱,不够丈夫。若是真打,早就完了…”

老黄不答,头也不回反手将两支箭抛回去。瀑布里“哎呀!”“喔唷!”“噢!”两声惨叫、一声闷哼,谁也不知道他是怎样用两支箭袭击三个人的。

小靳心中剧跳,颤声道:“老…老黄,你没事吧?”老黄回头对他一笑,道:“不碍事。我与白马寺还有未解之缘,你且等一下罢。”说着径直走到瀑布旁一块岩石上,盘膝坐下。

几名痴字辈僧人此刻已拖开圆真,正要去拖圆空,圆空忽然猛地推开扶他的人,大声喝道:“住手!大家都住手!”

圆空撑起身子,但见他脸上被刚才的火烧得红了一大块,一只眼睛紧闭,显然受了重伤,他却浑然不觉,几下爬到老黄面前,直直地盯着他。

老黄道:“你痛么?”圆空点点头。

老黄又道:“你眼睛看不见了么?”圆空又使劲点头。

老黄便道:“那么,你有什么话要说?”

圆空嘴唇哆嗦了半天,终于道:“为什么?为什么不空?”

老黄叹了口气,道:“你要空来做什么?”

圆空道:“佛说一切皆空,为什么我见不到?”

老黄突然喝道:“混帐!佛什么时候说一切皆空了?你不痛么?你脸上的伤是假的么?你的身体,你的一切,什么时候是空的?”

圆空被这一声震得浑身颤抖,颤声道:“非空?”这个时候,圆真也挣扎着走过来坐起来,对不知所措的痴字辈众僧厉声道:“还不坐下听法!”众僧不知道什么时候围捕变成了讲法大会,但是见师叔如此紧张,也只得跟着围着岩石坐下。痴利、痴苦两个圆性的弟子瞧不见师傅,比兔子还慌,匆匆忙忙蹿进林子里去了。

老黄道:“若你只见到空,只证到空,那你便大错特错了。这世间万物因缘而生,天空、大地,从来就没有空过。我问你,什么是‘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便作如是观’?”

圆空道:“是…万物皆如梦幻泡影,皆是空。好象露水闪电,不可永久…”

老黄道:“露水闪电难道你没见过?”圆空道:“时常见到。”http://www.qxtxt.com/

老黄手持柴火,重重一下敲在他头顶,厉声道:“见过你还说是空?执作妄想,便是你这种想法,硬把有的说成是空!天下修佛法者都跟你一般想法,世人何时才见得到大道?”

圆空被这一下敲得金星乱冒,耳中钟鼓齐鸣,一时说不出话,小靳见他光光的脑袋顶上冒起老大一个包,险些扑哧一声笑出来。

圆真忙道:“师祖,可是,佛曰‘无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又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此该何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