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清道:“是么?”纵身上树,又道:“上来。”

小靳心中默想了一下关键之处,深吸两口气,运足功力,猛地一冲。这一下果然跃起三丈来高,越过了阿清所在的树干,而且身体轻飘飘的,似乎还没有止歇的意思。他心中大喜,刚要开口夸耀,“咚”的一下,头顶又撞到树干,顿时天旋地转,惨叫着下落。阿清忙伸手一把抓住他,放在自己身旁。

小靳抱着脑袋,痛得嘶嘶有声。阿清摸摸他脑袋,鼓起老大一个包,心疼地道:“你呀,就知道莽撞。跳得高有什么用?关键要看准地方呀。这一身功力,真不知道是救了你还是害了你。”

小靳好一阵才清醒了一点,忍着痛道:“所以我说…黑灯瞎火的…还是不要乱动的好。”他第一次坐在这么高的树上,又是兴奋又是害怕,摸摸树干,觉得好象太细了,不够承受两人重量,便道:“我们还是换根粗的树干好不好?”

阿清道:“树有韧性的,别看细,断不了。”小靳听了不好再示弱,只是偷偷往阿清身边靠近一点,待会真要断了,也有个人可以拉自己一把。

他坐稳了,问道:“和尚呢?他怎么成废人了?要紧吗?”

阿清道:“还算好。”将自己怎样入东平,怎样救了小钰,后来又是怎样遇见道曾的事说了一遍。她言辞不多,几句话便带过了。

小靳恨恨地道:“萧老毛龟,你打了老子,这笔帐还没算,又陷害和尚,哼,总有一天要你连本带利还我!萧小毛龟刚才还一幅正人君子模样,妈的,差点被他骗了!”

阿清心头闪过萧宁淡淡的神情,道:“算了,不说他们了…倒是你呀,那牢门那么重,你一个人究竟是怎么出来的,又是怎么见着小钰的,她还好吧?”

小靳向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当下清清喉咙,神气活现地讲自己在牢里如何结识老黄,如何花言巧语骗他练功,又如何在打败了水匪之后,自己灵光一闪,想到逃出水牢的办法。

阿清听了他用火烧焦牢门逃出,点头道:“石付大哥原来也想的这法子,我们还准备了几坛好酒,准备来救你呢,没想到你自己先想出来了。”

小靳道:“东平双杰的名头是随便乱叫的么…对了,那个石付大哥是不是有个兄弟叫作石全的?”见阿清点头,顿了片刻才道:“他…他被老黄发疯时杀死了。”将那夜的情形说了一遍。

阿清低声道:“是吗…他跟石付大哥那么照顾我…”转过头去。小靳看不到她的脸,只觉得靠着自己的身体不住颤动,便道:“你在哭吗?要哭的话就应该大声一点才象哭啊。”

阿清摇摇头,粗着嗓子道:“不要你管!”

小靳想起小钰哭泣的模样,道:“你呀,老是喜欢装强硬,也不哭也不闹的,一点都不象女孩子。”

阿清回手一拳,正中小靳鼻子。小靳当即翻身落下树,摔得山响。他惨叫着爬起身,眼前再度金星乱晃,鼻子又酸又痛,伸手一抹,抹了一脸的鼻血。

小靳道:“好!好好…小娘皮,你下手还是这么重,不是我小靳命大,早死在你手上好多次了!”

阿清道:“你上来。”

小靳跳起脚道:“有种你下来!妈的!咱们面对面的打!俗话说愣的怕不要命的,你脑袋愣,老子把命拼了,就不信打不到你!”

头顶风声大作,阿清纵身而下。小靳料不到她这么爽快就下来了,忙往后一跳,摆好架势,叫道:“好,你有种…”

话音未落,只觉一个温暖的身子纵入怀里。阿清拦腰抱住了他,低声道:“对不起…”

夜风吹过,吹得林子里一阵躁动,小靳呆呆的站着。身上靠着的软软的人儿在耳边轻轻说了句话,小靳耳朵奇痒难忍,禁不住使劲抓了两下,道:“你…你说什么?”

阿清在他怀里仰起头,道:“没什么…你不是要打么?你打罢。”把头歪向一边,闭上了眼。

小靳感到她身子透过来的温暖,听到她从未有过的软言细语,全身的血径往脑袋上冲去,鼻子里更是血如泉涌。他慌忙推开阿清,捏紧了鼻子,叫道:“别…好了好了,老子被你一挤,鼻血都要流光了!拿点布来,就算赔我的!”

阿清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撕下块布递给他。小靳手脚麻利地塞好鼻孔,道:“好了,好多了…恩…妈的,是不是血流得太多了,怎么觉得头重脚轻?”

阿清抱住他的腰,纵到树上坐下,低声道:“是我不好,你别再说了,好不好?”

小靳听到她这么软软的话,总是觉得不对劲,仿佛面对的是另一个人。他往后挪挪,道:“行了,我…我没有怪你,你也不用这么…这么说话吧?”

阿清听了这话,慢慢缩回去,道:“你觉得很怪是不是?我…我应该是凶神恶煞的,对不对?”

小靳忙道:“不是!不是,我只是…有点不习惯…你这样子挺好的呀!哈哈,哈哈…你…你生气了?”

阿清抱着自己的双腿,头枕着膝盖,过了好一阵才道:“没有。你师傅也说我不象个女孩子…女孩子要怎么样?我已经忘了…”

小靳听她口气落寞,想转移话题,便道:“你这个样子怎么不象女孩子?哈哈,别听我师傅乱讲,他自己才不象和尚,剔光了头装装样。那天晚上,我才认识小钰,后来嘛,老黄把我们拉到深山里,逼我教他多阿喏心经…”把后来发生的事添油加醋说了一番,老黄如何如何疯癫,自己又如何如何机智应对。当然,关于小钰与自己的事却不能乱说,只说她一开始也是失心疯,后连不知怎么的就渐渐好了。

阿清一声不吭的听他说完,过了好久才道:“小钰…她还记不记得以前的事?”小靳道:“我怎么知道?她一会儿说记得,一会儿又不记得,可是记得的事又乱七八糟。哎,我看她的样子,九成九是吓疯的,还是不要记起来的好。她整日里待在车里,要不就待在树阴下,好象随时都想躲起来。”

阿清道:“这就是女孩子吗?”

“什么?”

阿清道:“女孩子的话,大概不会有几个人象我一样,孤身一人跑到战场上去搜寻尸体吧?”

小靳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阿清已叹了口气,低声道:“瞧我,都想些什么呀。这是命,能活到现在,我却还要抱怨…你救了小钰,她是我的妹妹,也可能是这世上我唯一的亲人了。我该谢谢你,可是又不知道如何感谢。”

小靳道:“感谢吗?哟,那名堂可多了。有钱的当然最好答谢,哈哈,没钱的嘛男的也有卖身葬父的,女的大多以身相许,总归自己良心过得去就好了,哈哈!”

阿清道:“好。”

“什么好?”

阿清道:“…你的情,我总要想法子还的。”

小靳搔搔脑袋:“这么正经…哎呀,算了,不跟你说了。你一脸麻木,我说热闹的你笑也不笑一下。”

阿清道:“你怎么知道我一脸麻木?你又看不见。”小靳道:“想也想得出来嘛!你的脸一直都是这样…这样的…”用手在自己脸上比画,可惜阿清看不见,便道:“总之呢,眼睛一定是直直地看着前方,嘴一定是抿着,别人跟你说话呢,你就瞪人,别人给你说笑话呢,你就抽人。”

“小靳。”

“怎么?”小靳往旁边一闪,重心不稳,差点又摔下去,忙抓牢了树干,道:“你要怎样?我…我只是说着玩儿!”

阿清道:“你见过我笑没有?”小靳歪头想了一阵,道:“没有。你会笑吗?”阿清道:“会啊。我会的。我…我在钟大哥、姐姐,在石付、石全大哥面前,甚至…在你师傅面前都笑过的。每一次我都记得很清楚。”

小靳咕哝道:“你也笑得太少了吧,每一次都记得。”

阿清道:“是吗?也许是笑得太少了…但在你面前,明明你讲的话我想笑,可是为什么就是笑不出来呢?”

小靳道:“我怎么知道?我只能说,又不能替你大小姐笑!难道你我八字相克?恩,得找和尚算一算才行。”

阿清幽幽地道:“每次见到你,我就仿佛仍在那战场,满眼都是覆盖着薄霜的尸骸…我忘不了,怎么也忘不了。”

小靳叹道:“你是怎么也忘不了,小钰却是无论如何记不起来,你们两姐妹还真有意思。哈——”打个哈欠:“忘不了就忘不了罢,反正过去了都是一回事。困了…这样子象鸡一样蹲着,怎么睡呀。等一会我两眼一闭,不摔下去才怪。我还是下去算了。”

阿清道:“你过来。”小靳警惕地道:“干什么?”黑暗中,阿清的手伸过来,轻轻拉住小靳的手臂,道:“过来点罢。”

小靳往她身旁挪了挪,阿清不依不饶地继续拉着他的手,小靳只得不住挪动,一直靠到阿清的身体为止。阿清的手挽着他的腰,道:“这样便不会掉下去了。”

小靳挨近她,老是心虚气短,道:“这…这样就行了吗?难道你不会睡着吗?”阿清道:“放心,我即便睡着了,也不会动的。”

“可是…可是你这样…我会睡不着的…我这个人…怕生…”小靳试着挣了两下,可是阿清搂紧了他,道:“别闹了,我要睡了。”他只好乖乖不动,心道:“她们两姐妹,一个比一个粘,羯人丫头果然厉害。我堂堂男儿,今番是栽了!哎,算了!我要认真争起来,弄得她也睡不好,岂不是又显得我小气了?大不了睁着眼混一夜,也不是什么难事,最要紧不能坠了我汉家气节。”

不到一柱香的功夫,一心为保气节的小靳已经睡得歪歪斜斜,鼾声渐重。阿清偏头靠在他肩头,静静的听着忽近忽远的风吹树木之声,却是怎么也无法入睡。过了一阵,她试着裂嘴笑笑,可是脸僵硬得要抽筋,想也想得到这笑容有多别扭,只得叹息做罢。

第二日一早,阿清见小靳昏昏沉沉,怎么也睁不开眼,还出了一身虚汗,摸摸他额头,果然滚烫,知道他是受了伤,夜里又吹了风,起了伤寒。她忙背了小靳,沿着瀑布四周走了一阵,见有两棵大树斜靠在峭壁上,当下顺着树爬上去,沿着河流去寻道曾。

走了不久,遇见道曾也正顺着河来寻她。道曾替小靳把了把脉,道:“是风寒。不过应该不要紧,他体内有股极强的内息,这点小病对他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了。倒是这内息是怎么回事?亦正亦邪,阴阳并济,非同小可啊!”

阿清便将昨夜的事大致说了一遍。道曾听到老黄的那些话,无比震惊,合十道:“阿弥陀佛。他真的是林哀大师么?我的师傅尚未有如此成就,实在令人敬佩。他的话,我当要记下来,日后好生参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