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追杀

龙佑二年,腊月初一。

酉时一刻。御书房。

“什么,燕王爷送来的官银都是石头?!”年轻皇帝两眼发直,“嘭”地站起,旋即无力,跌坐在龙椅上。一阵风吹得桌上书页瑟瑟作响。“即刻着三司会审!”待所有的人退下,龙佑帝颓然自语,“四百万两银子!镇南王,想不到连你也……”慈恩宫。

“哦?出了这样大的事?”正在进膳的太后镇定自如,神色不变,“立即请金王爷进慈恩宫,不要惊动皇上。”酉时三刻。雍穆王府。

“妙极妙极!燕陆离这次总算栽了!痛快,马上更衣。”雍穆王金敬哈哈大笑,将身边侍女逐一亲过,又吩咐下人准备千发爆竹。

康和王府。

“太平的日子……”康和王郦伊杰放下手中的经书,长叹一声,“偏偏逊之在这个关口回来!”起身时,案上的香已燃尽,窗外瑟瑟风过,“已经是冬天了啊。”

昭平王府。

“是么?知道了,下去吧。”昭平王左勤在听到消息后并无震动,落子依旧稳健,向着棋盘对面的宰相顾亭运微笑道:“但不知是谁这般大胆,敢打燕王爷的主意?”

慈恩宫。

“皇上来了呀。”太后朝身边的宫女耳语一句,等她退下,方继续微笑道,“今日又忙坏了么?”

“儿臣给母后请安。燕王府出事了,母后想必也听说了罢。”龙佑帝一脸肃然。

“是啊,镇南王府大将军君啸运送官银丢失,此案非同小可,皇上预备如何去办呢?依哀家之见,燕王爷用人不察,先停他三年的俸禄,查清真相后,再细办不迟。”太后缓缓道来,见龙佑帝并不搭腔,便加了一句,“皇上想来也和哀家一般计较吧。”

“母后明鉴,镇南王此次确有失察之罪。然则,燕王身处南方,距京千里,若朝廷处罚失当,恐生他变。儿臣不欲多有事端,若燕王与此案无关,仅是举荐不当,等结案后再办他就是。”龙佑帝说来胸有成竹。

“……皇上,”太后端详着自己唯一的儿子,目光变得柔和,“既为燕王求情,也就先饶他一回。此案凭皇上做主,免得朝臣对哀家多加议论,不过这其间分寸,皇上要懂得拿捏才好。”忽然一指案上明明灭灭的灯火,语调也提了三分,“本来靠它照明,若是失火,熄了也罢!”龙佑帝脸色发青,默然点头。

腊月初三,早朝。

“废物,都是废物!查了三日,居然连线索也无!朝廷养你们这班酒囊饭袋,有何用处!”龙佑帝脸色煞白,闭眼倚在龙椅上,心头安静下来,“宣金无忧进宫。”大殿上黑压压的人群里有了细微的骚动,众臣眼中含疑,但仍不敢抬头。只有金敬似笑非笑,瞧得龙佑帝心头火起。

一个精干的身影出现在大殿尽头,脚步却显出迟疑,刚等他跪下,龙佑帝已迫不及待地开口:“金无忧,朕知道你曾经许过誓言,然则此事关系社稷安危,不知你是否可以破誓?”龙佑帝话虽是征询,那一边大太监徐显儒却手持早已写就的圣旨,静静地等着。

金无忧静默不语,叫他去查这个案子,就等于让他此后退出江湖,与世无争。只是身为臣子,此刻又怎能说不?

“……着金无忧即刻查明真相,一月内追回失银,不得有误。”宣过圣旨,跪着的金无忧死死盯着圣旨,仿佛眼睛生就只能盯住它似的,心中纷乱。徐显儒看了一眼龙佑帝,也不再催他,大殿中一时如祭奠般静默。

伸手接旨,千万个不愿也只能咽下。的确,除了他,当今最负盛名的一代神捕,官府中还有谁能去查震动朝野的失银案呢?

金无忧的名声,无论处江湖之远,居庙堂之高,无人不知。少年时是侠客,王朝初立却投身朝廷,甘心做个捕头。因其心中唯有国而不顾家,在江湖上就更成了古时圣人之类的道德化身,为时人所称颂,致使皇上刚刚亲政,即御赐匾额,褒奖他的道德武功。

与金无忧同样有名的,则是当年他许下的一个誓言。此时大殿之上,每个人心中都浮现出他说过的那句话。十几年来,金无忧绝不接任何与偷盗有关的案子,只愿查凶杀之案。而当年先帝求贤若渴,竟答应了金无忧这个古怪的要求。此后,金无忧便一直归属京都府,并成为十三府总捕头,专司疑难大案。

个中缘由,在金无忧之弟金无虑名满天下时,大家恍然而悟。一代名捕竟有个同胞弟弟,是世间最令人头疼的神偷。金无忧的一班同僚曾费尽心思,却连金无虑的一丝破绽也找不到,干脆把所有难解的盗窃之案,都算在了他的名下,于是金无虑的名气也越来越响。

龙佑帝凝视金无忧缓缓退出的身影,用低到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说道:“好自为之!”

腊月初十。

白雪如舞。

正是隆冬季节,山中密密麻麻下着大雪。雪很急,扑扑朔朔地掉落,数尺外景物便模糊。山回路转之处,一人一骑如鹰般冲出,向山头疾驰。马上有一少年,泛白的衣衫与白马紧紧相贴,浑如一体。紧跟其后又有两匹快马,座上二人一身黑衣,阴沉着脸,忽然直立而起,手持弓箭。

拉弓,瞄准。

两支利箭呼啸一声,穿梭雪花中,尽情奔向少年。少年回首望了一眼。那两支箭奔至面前,忽地直直跌下。两个追兵互望一眼,。

那少年在前方猛一拉缰绳,马如龙般地长啸一声,前足腾跃半空。他右手一扯,掉转马头,面向两人停了下来。两个追兵反应极快,即刻停了马,一脸警惕地抓着缰绳。

那少年穿着简单,像是麻布口袋上剪了个洞,从头套住全身。朝两人上下打量,温言道:“赶了这么远,你们也歇会儿吧。”径自下了马,掏出个葫芦,仰头喝了几口。

那两人相互对视一眼,喊道:“废话少说,你接招吧!”抛下弓箭,抽出配刀一齐砍向他。

这些日子以来,这少年一直莫名遭人攻击,倒已习惯。他摇头,斜跨出几步,避开坐骑所立之处,朗声笑道:“你们剁菜么?这般没劲!”两人越发恼怒,手中刀如吃人猛虎,血盆大口呼啸而来。刀锋割破寒风,在雪花中舞出一道道利刃。那少年却不当回事,依旧微笑,身影似飘忽的雪花,在风里轻荡。两人的刀如何追赶,都慢了一步,总是恰好劈在他原先站处。一来二去,两人不由喘起气来,动作更慢。

少年暗自摇头,两个脓包,跟他打有何用意?近来每次打架都是同一下场,对方殷勤地派出一趟趟人马,但全系低手,不知缠他作甚。

那两人气力不济,对视一眼,数枚暗器顿时不约而同如群蜂出巢,密密麻麻朝他飞去。那少年却见状大喜,“哗”地打开一把长扇。长扇如珠帘展开,隐约可闻叮咚作响的乐声,他的身形同时变得虚无缥缈,全藏身在长扇之后。

暗器一经他面前,石沉大海般没了踪迹。

两人觉得有些邪门,不约而同地又取出些暗器。风雪中,一团团巴掌大的火焰竟从左边那人的袖中窜了出来,那火如蛇如浪,说不出的诡秘妖艳。右边那人则取出数枚紫色星状的暗器和数朵各色奇怪的花,挥毫泼墨似的使出。

雪越下越大。白色的雪花、红色的火焰、紫色的星星、以及那许多“花”夹杂在一处,像缤纷的烟花四射,纷纷扬扬盛开在空中,美得令人眩晕。只是识货的人不免会魂飞天外,恨不得跑得越远越好。

这些暗器并不寻常,它们是“暗器百家”上赫赫有名的“火焰星芒”、“紫流星”和“花”。

“火焰星芒”核心只有星星一点,好像夜空遥望所见的繁星一般大小,但射出后却迎风而长,火焰如碗口般大。火舌长消间更显得恐怖骇人,艳丽中又带着一丝鬼魅之气,冷漠无情,能吞噬周遭一切。

“紫流星”迅如流星,疾似飞虹,瞬息万变,不及捉摸。每颗流星形状并不规则统一,可近可远,在空中纵横腾跃、来去自如,莫不随用者所欲。那划过天空的美妙痕迹,灿烂夺目,使人心折,一若流星点亮永恒。

而“花”,姹紫嫣红,五彩缤纷,在暗器之王姑苏吕家所制的暗器中,最美也最富诗意。飘红坠粉,颜色倾城,紫艳半开,清香袭人。然而“花开时节动京城”,繁花盛开之际也是不幸降临之时。那花瓣上的花粉,只要沾到一点,就会令人昏昏欲睡,功力全失。

这些暗器美则美矣,却都是天下闻名的姑苏吕家最厉害的暗器,少年已避无可避。

然而此时——长扇如虹。

无论多么纷繁的颜色到了这彩虹上,都只能成为其中的一份子,如万鸟朝凤般的俯首称臣。那长扇犹如凤凰,挟着满目星光,一树银花,收揽着四周每一分光华。一阵风雪过后,少年含笑望着一扇的暗器,悠闲地道:“好美的紫流星,好美的花,好差的功夫!”火焰星芒也坠落雪地上,如一颗跳动的心兀自燃烧了一阵,无可奈何地灭了。

那二人已被反打回去的紫流星射中,张大着嘴呆立,一脸懊丧。少年笑嘻嘻地捡起火焰星芒,又细心端详扇上所有的暗器,这才拱手道:“两位知道我最爱收集暗器。如此不吝赐教,真是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