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边那人恨恨地道:“算你厉害。”

不远处的雪堆后,悄伏着一个黄衫女子,静静地瞧着少年的举动。“果然如此!看来你就是师父要找的人了,江留醉。”

那江留醉完全没注意到有人窥视,注目两人道:“你们难道是苏州吕家的?”他说着说着,兀自摇起头来,“不像不像,你们虽然用了吕家的暗器,但身手一点儿也不像。”

左边那人道:“我们根本没来历。”

江留醉收好暗器和扇,好整以暇地道:“我也不在乎,迟早会知道。只是,该怎么对付你们呢?”

右边那人依旧嘴硬,恨恨地说着些撑门面的话,“有种就把我们一刀砍了,别在这儿耀武扬威的,老子可不怕你。”

江留醉笑了起来,“人命比雪花长久,竟有人不知珍惜?”凝望空中飞舞的雪花,飘然坠落的瞬间,有着不可言说的美。

右边那人很快道:“大不了一死,也没什么了不起。”口气却不再强硬。

江留醉却很快又促狭地一笑,认真地道:“你们的人逼得我几无宁日,总得给个交代罢?”他歇了歇,忽然转了语气道:“两位和我无怨无仇,便赔我些银子了事,破财消灾,相信两位也一定愿意。这样罢,七七八八算来共一百五十两,不算贵吧?不知道你们身上有没有带这么多银两?”

两人面面相觑,没想到江留醉只是要钱,并不想找他们的麻烦。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江留醉不耐烦道:“连这点小事也决定不下,怕你们头领怪罪?”

左边那人咬了咬牙,“你要想要钱,我身上有银子,反正我们栽在你手里,只管拿去好了。”说完大感尴尬,一脸无奈的神情。右边那人一直不服气,怨恨地盯着江留醉,恨不得咬他一口。

江留醉朝他身上一摸,果然有几个元宝,毫不客气地取了,放入马上的包裹中,又笑眯眯地道:“虽然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但我偏不怕你们惦记。回去告诉你们的头领,不论他是谁,下一次他的手下要是再撞到我手里,赔东西可就得贵上几分了。”

右边那人道:“我们可没什么头领。”说话的口气又弱了几分。

“是么?我且当你们有。没个人指麾,万一自己人打起来,岂不是笑话?果真没头领,赶紧去找个来。”他停了一停,换上和气的微笑,“我先走一步。半个时辰后,两位穴道自解。雪也快停了,不碍事的。”说完话,他伸出手拍掉两人身上堆积的雪花。那两人见他伸手,吓了一跳,等明白他的意思之后,又是放心又是糊涂,不晓得这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怪物。他牵过两人的马,“它们也冻了好一会儿了,我把它们带下山去,相信两位慈悲为怀,一定不愿让马儿冻死。”他似乎没有想到这两人会不会也冻个半死,只爱怜地为三匹马逐一拍去雪花,然后一打双马的臀部,目送它们向山下尽情地跑去。

那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江留醉跨上马,望着山路上又堆高了的雪,微微一笑,回首向着两人道:“替我向你们的头领问好,我们后会有期。”一人一马如退潮时的海水,向着山下飞驰而去。

等他走了,那黄衫女子寒着脸走近,每一步都像踩在那两人的心上。两人无比恐惧,牙齿像结了冰,战战兢兢说不出话。她忽地一笑:“也怪不得你们。”唰地举起手来。那两人脸都灰了,却见她解了他们的穴道,掏了些银两丢在地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江留醉纵马来到山下小镇,四处望去,“纷纷酒馆”的酒旗在雪景之中分外耀眼。荡马过去,那两人的马跟着他,也到了酒馆前。酒馆门内一个伙计从门缝里窥视到了江留醉,连忙迎了出来,问道:“客官进来暖暖身?”江留醉点点头,将缰绳递给他,走进屋去。

迎面一股热闹的气流直扑而来,挑张桌子坐定,仔细扫了扫四周。忽然看到周边坐着个男子,一脸络腮胡子,两眼却十分有神,透出精干的本性。他心里噔地一下,不由多看了两眼。那人见了他,脸上的神情有些奇怪,避开他的视线,低下头去。

江留醉顿生戒备之心,费力思索,“这人是谁?难道又是他们的人?”他索性往那人身边一坐,拱手笑道:“好久不见哪!”

他虚晃一招,本想吓吓此人,谁知对方抬起头叹了口气,“唉,你小子眼睛真尖,没想到给还是给你认出来了!”江留醉一愣,想想从未见过此人,没有答话。那人又道:“那年和你一同吃鹿肉,想想也确实许久未见了。”

江留醉又惊又喜:“你是金无忧金大哥!”误打误撞居然碰到了熟人,只是他这副打扮,显然又有大事发生。“怎么会是你?”重重地捶了金无忧一拳,“你蓄大胡子虽然不大丑,可一点也不如以前风流,就不怕嫂子嫌难看?”

“你又取笑,明明认出我来,还装模作样。什么嫂子,你有姐姐肯嫁我不成!”

“你本来就已经四十了嘛,还蓄胡子,怕自己老得太慢?难怪没人肯……呵呵……”笑嘻嘻打住。金无忧不以为意,只是笑着摇头。

“又遇上什么好案子了?上次我帮你帮得不够,这次一定不拖你后腿。”

“好案子?京都府、大理寺、刑部、御史台,对这件案子一点头绪都无,也只有听天由命。”金无忧的笑容忽然黯淡下来。

“莫非是那桩燕王府的案子?可是你不是……”

“你当真聪明得很,的确那桩轰动天下的失银案。”金无忧连叹息都觉得无力,“我从京城一直查到这里,转眼就要到金陵了,还是一点线索都没有。我不相信是燕王爷搞鬼。他清正出了名,何况银子本经他手,失了必对燕王府有害,何苦自找麻烦。但这案子居然找不到一点破绽,好像一出燕王府就已是假的。”

“找不到一点破绽?不可能!”

“算了,跟你说这些干什么,你又不吃这行的饭,惹的事还嫌不多吗?”

“我们朋友一场,你还不知道我最爱管闲事么?”

“管闲事?”金无忧的笑容像吃到苦瓜,“我当初立过誓,此番破誓,不知是不是不祥之兆?”

江留醉心中也担心这点。江湖人最重誓言,无论如何,看来金无忧此次过后都不得不退隐江湖了,眼下只能安慰他。“金二哥是高人,不会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你破誓又何妨。人是活的,誓是死的。其实这案子最好找金二哥问问,他是偷儿中的皇帝,兴许知道他们是如何掉包的呢。”

无忧看他的目光轻松不少,“说也奇怪,我倒忘了他。以前我从没有这样心神不宁。会不会这次……”他住口不说,然而不吉利的话早已慢慢浮了出来。

“不过,你居然需要易容,为什么?”江留醉连忙换过话题。

金无忧突然沉默,许久才道:“如果是朝廷里的人做的……不说也罢。你呢,出来做什么?”

“我师父两个月没回来了,想北上找他。你是否要去金陵?”江留醉师父功夫之高,当世罕有人能敌,原没什么可虑。但此次离开得有几分奇怪,兄弟几人都很担心。他突然想,也许所谓的线索并没有用。

“怎么会有盯梢的陪你?”江留醉一惊,不动声色地扫视了一圈周围,心中便已有数。

“知道他们有几个人吗?”此时的店中,西边有四个猜拳的人,动静特别大,惟恐其他人听不见他们的吼声。东边有个年轻人,低头喝着闷酒,一肚子心事。北边则有两个商人打扮的中年人,一直说话,看样子是在谈生意,脸压得低低的,不愿让别人看到。门口坐着一对夫妇,一脸忧容,吃两口菜就要说半天的话。乍一看,这些人都各忙各的,不像有谁对江留醉感兴趣。

但江留醉已看出其中几人是冲他而来,慧黠地一笑,“人也不多,你帮我一次吧。”

金无忧一边举手叫酒保,一边道:“我马上送你出去,等甩了这些尾巴,帮你易容之后我们再分手。替你改改相貌,说不定能帮我查些线索。”

“那就我做东。”江留醉说着拿出钱来递与酒保。金无忧也不管他,却又点了几个菜,要了两壶酒。江留醉不解,“不是要出去吗,还要喝?”一问完即刻明白过来,“噢”了一声,再环视四周那几个监视他们的人,见两人还要坐下去,便都又松懈了几分。心中佩服金无忧经验老到,同时想起另一件事,悄声道:“我有三匹马,还都拴在马厩里呢。”

“不碍事,你们吃点东西,我出去一趟。”金无忧走到店门口,和那专门为客人照料马匹的伙计低语了几句,然后又与那人一同走出店去。那些监视的人似乎对他毫无兴趣,只是盯住江留醉一人。

江留醉快活地吃着东西。他想他一个人吃,便有一堆人陪,风光得很,心下丝毫不急。对他而言,只要能从苦中作乐,即使麻烦因管闲事而增,快乐却不会少了一分。

过了片刻,金无忧拍着身上的雪走回店中,“走吧。”两人大摇大摆地出了店门。雪愈发大了,似乎想掩盖地面上的一切。江留醉不由轻轻念出一句诗:“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回视金无忧一眼,似乎想说老天也照顾他们。

金无忧会意地笑了笑。有两匹马正候在门外,江留醉这匹已换上金无忧的马鞍。江留醉正欲上马,视线却被对街的屋檐下蜷缩着一个小乞丐所吸引,那孩子眼望着热闹的酒馆,露出渴望的神情。

江留醉走了过去,那小乞丐木然地盯了他一眼,习惯地伸出手来。他的棉袄破旧不堪,两手生满冻疮,一张小脸冻得通红,皮肤像锅巴一样粗糙。江留醉在他面前站了站,从包裹里取出才到手的几个元宝,一齐塞在了他怀里。他拍拍小乞丐的身子,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小乞丐吓得呆住,张大了嘴,等他能够反应的时候,江留醉头也不回地骑上马,与金无忧绝尘而去。

马一跑动,江留醉很快发现两人正往南行,方向与他要走的不一致。金无忧像是知道他的疑惑,很快道:“别说话,先赶路。”两人瞬时冲出了一两里路,金无忧又将马引到一条小路,跑了一会儿,才停了下来。雪很快掩盖了他们留下的马蹄印。

金无忧下了马,笑笑,“你还像以前那样,那么爱施舍。不过,我记得你穿这种衣服的时候身上应该没钱才是,今天倒也例外。”熟悉江留醉的人都晓得他有个习惯,鲜衣怒马一定是刚出门,那时银袋充足,花钱如水。如果不多久发现他身无长物,布衣粗服,必定是闲事管得太多,自己也需要别人来施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