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气力越来越不济,双手也越来越没劲。心中一时自信全无,只有一个念头,这个人,这个人难道是鬼么?武功如此高强,又如此熟悉自己的招式,莫非今天就要死在这里?

对方最后的那记煞手,好像敲出了他所有的精力。他登时力竭,飞出丈余,趴在地上再也不起。好痛!痛得他撕心裂肺地终于大叫了一声,再也忍不住。那人并不追击,只是站着等他。而他不想起来也无力起来,静静地呆在靠在地上,让失去的力量慢慢恢复。

江留醉抬头看那个人,黑暗模糊了他的所有,似乎和夜色溶为一体。他发觉江留醉在看他,于是又笑了一声,笑声阴郁而复杂。风吹起他的长袍,街巷死一般不语,沉闷中江留醉再次感受到刚才的压力。

他会如何对付自己?有过了那般恐惧不安的体验,他此刻不那么害怕。

时间流逝。江留醉听得见心跳,渐渐在大地的安抚下变平静。他积蓄着力气,想撑地而起,那人却背身甩袖,兀自吟哦着一首诗,向着黑暗处慢慢地去了。

他深感莫名,挣扎着靠在一面墙上,望着远去的人影。身子仿佛一只空口袋,软软地贴在地上,嘴里似乎正嚼着大块的冷猪油。一时心乱如麻,头脑空茫,竟忘了自己是谁,身处何地。

过了不知多少时候,他清醒过来。调息片刻,自觉好些了,使劲站起,俯身捡起一边的短剑,插回扇骨里藏好。身上里外都痛,却也顾不得,一步步摸着朝郦王府走去。走了两步又想起他根本记不得郦王府在何处。脑中思绪起伏,想了许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走过两条巷子,他脚下一踉跄,心里一慌,眼见双腿无力,就要一跤跌下去,手臂却被双手扶住。正欲反抗,回头见着一脸温柔,心情愉快许多。一个轻柔的声音问:“怎么弄成这样?我来迟了。”

这句话安慰了他所有的痛苦,花非花微蹙着眉,看他的眼中有着几许关心。他撇过头对着她,喘了口气,“太好了,他们放了你。”心情高兴起来,见到她,抵去了自身所有不幸。

花非花歪着头,奇道:“你知道我去了哪里?”

“我遇见一个穿黄衣的女子,她说你在她手里。和他们打了一架,谁知又打不过,以为见不着你了。”

“怕是你弄错了,我去了一趟金王府,之后和小童动了手,没见过什么穿黄衣的人。此事慢些再说,你怎么样了?”她一面说,一面伸手去按他的脉。

江留醉顿觉身上已不痛了,趁着巷中的灯火看她。她说到和小童打架,他倒是吃了一惊,但她一脸无事,让他又放下心来。细看去,她满头青丝分毫不乱,衣衫齐整,根本不像才和人动手的模样,和小童交手全身而退,能耐真不可小觑。想到此处,他苦笑道:“我不如你,被人打成这样。”

“什么人?”

“我不知道。”他叹气。想到对方似乎对自己了如指掌,自己却对他们一无所知,心里一只大蜘蛛在爬。

“你发什么呆?……你又中了毒?身子虚得很。”

他出了会神,“他们居然知道我的身世……”他说得低而含糊,她“嗯”了一句。江留醉掩饰地笑笑,“我好多了,多谢你。”

“客气什么。”她看着他的眼,“你以为我被人抓走了?”

“是呀。”他自嘲地笑。

她脸上显出柔和的笑意,“若我真落到别人手里,你会救我么?”

“当然要救。”他似乎还有下文,碰着她清亮的眸子,又咽了回去。

她移开目光,笑道:“你真是个爱管闲事的人。”

他忍了忍,终于说道:“我们是朋友,怎算是管闲事?”

她不答,过了会儿,低低叹了声,“相识就算是朋友了么?难怪你没什么名气,也交了些朋友。”

他愣住,伤口又疼起来,想看出她的心意,却忍不住“哼”了一声。

花非花走快几步,一个人在前面道:“你要去王府罢,这路不对。”似乎并不担忧他的伤势,兀自一人在前领路,也不再扶他。江留醉哼哼了几声,花非花理也不理,像未曾听见,他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心里便有几分难过。

花非花始终未回头,步子并不快,可他咬紧牙也只能远远跟着。他不明白何以她转变如此之快,一发愣,落得更远,只好什么都不想,尽力赶着。

走着走着,王府已近,江留醉开始认得路了,只是脚步笨拙地像个瘸子,与白天的洒脱迥异。两人各自想着心事,不觉已走到郦王府门口。一名家丁见了两人,一脸笑地迎上来,对着江留醉行过礼,称小王爷正在花房相候,又问花非花姓名。那家丁随即在前领路,将两人带往花房。

(十二)异匠

郦逊之沿附近巷口找了一圈,均未见花非花,便走回府等候。刚至王府门前,冷不防被蹦出的雪凤凰一把扯住,责怪地道:“你跑到哪里去了?害我苦等,立在这像块石头似的,都要冻坏了。”

他这才想起家里还有这个难缠的人物,见她容光焕发,一身新衣,忙称赞了几句。雪凤凰心头大悦,忘了计较他的过失,也没问他去向,反而不安地夸道:“你还算有良心,这顿饭蛮不错。以后顿顿如此,我倒不舍得走了。”

两人谈笑间,忽闻郦王爷要见郦逊之,后者眉一蹙,今日王爷已知龙佑帝和太后对他的任命,不晓得会作何反应。雪凤凰看郦逊之脸色变化,知趣地道:“我在定功堂等你。”顺着原路回去,安稳地等着他。郦逊之别过雪凤凰,一面揣测着,一面独自来到父亲所居的安澜院。

院内灯火通明,悄无人声。此处是郦王爷静修之所,闲杂人一律不得进入,他还是头一次走进这个场所,不觉多看了几眼。头上的明月,脚下的清辉,衬出院里悠远寂寥的气息。他静静地穿过,闻到一股浓重的檀香之味,隐约间又有梵唱轻飘,仿佛错觉。院内的花草,尽管在冬日只余枯枝,却依旧干劲有力,决然地露出生生不息之相。

他横越长廊,停在郦王爷的居室外,正欲敲门,听见郦王爷朗声道:“进来。”

恭恭敬敬地走进,他低声地道了句:“父王。”行过一礼。空气里一阵寂静,他开始不安。却听郦伊杰终于出了声,像是在笑,又透出点涩,“我还是你父王么?”

郦逊之不吭声。

“今日早朝,才知你拜了廉察。未及弱冠,担此重任,你以为妥当否?为什么不和父王商量,怕我拦你么?”郦伊杰语气平和,却显出慈父的威严。

“是太后任命,逊之不敢违抗。”他没有抬头,王爷的脸色想必很难看,他不想看了更内疚。

“是不愿违抗吧。”郦伊杰淡淡地道,“廉察一职,操生杀大权,你……”他没再接下去,盯着儿子看,眼中有一丝不忍。香案上的一炉香烟雾缭绕,青烟曼曼,缠住了低首无语的郦逊之。他挥挥手,又挪了挪身子,继续听着郦伊杰的教训。

昨夜回来的确该说出此事,还有少阳公主之事,可偏偏他全无这个心思。假若父王要他答应婚事,他又能往何处去躲?

他突然抬头道:“想是太后为叫逊之好好查案,才派了廉察的虚名。父王若不高兴,等逊之办完失银案,再辞了也不迟。现下逊之急欲查明真相,找到郡主,还燕王爷清白。父王认为这个轻重如何?”

这番话说得郦伊杰脸色转好,“你在朝中种种,都由得你罢。”他叹道,“可你今日本该早朝,居然不当众受职,闹得皇上很没颜面。好在这个职位不常有,皇上说免了那些虚礼,又说是太后亲封,准你闲散朝礼,一心办公,才遮掩过去。你的架子……太大了罢。”

郦逊之这才想起自己已不同往日,竟连上朝的事也忘了,实在不该。心里竟未曾有过这个念头,只记得和江留醉约好了见面。他想自己是破案心切,不免把其他的事都放下了。脸上露出惶恐之态,郦伊杰见了,方道:“既为朝廷做事,今后要知晓分寸。张九天也做过官,都该教过你。”

郦逊之忙道:“逊之明白。是我糊涂,师父的确是教过。”他最怕父王把他的错怪在师父头上。

又听郦伊杰道:“失银案拖不得。今日户部上折,称黄河冰封,沿岸百姓背井离乡者以万计。朝廷却拨不出银两来,皇上正为这事焦头烂额。你查得有眉目么?”

“请父王宽心,逊之一定尽快查出那批银子的下落以解燃眉之急。至于这案子,有几位朋友帮忙,该是快的。”

郦伊杰点头,“你回来没几日,倒也认识了几个朋友,只是家里颇多机关,你不要他们乱闯。”

“孩儿明白。”

“交友之道,我也不教你,江湖多热心肠,也多奸诈之辈,需你自己体会。想来我多说也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