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王当日曾靠不少朋友襄助,众志成城,方成就大事。孩儿若有父王那般幸运,结交忠肝义胆之辈,何愁大事不成?”他说着,意气风发,头不觉仰起,看郦伊杰的眼中多了热忱。

郦伊杰淡淡地道:“成了什么大事,又如何?”端起面前的一杯茶,慢慢抿了一口。

郦逊之一阵兴奋被他打散,好生无趣,想与父王多亲近的心也浅了下去。看他沉思,郦逊之猜想他要提少阳公主的事,不觉冷了脸,一副毅然的神情。香烟凝重地在空中走,避开郦逊之坚决的眼神。

郦伊杰瞥了他一眼,也很快移开目光,看着地上道:“太后为什么要把少阳公主许给你?是你自己求的么?”

郦逊之又好气又好笑,“不是,是太后突发奇想,与逊之无关。逊之自忖高攀不上,还请父王做主,替我谢绝太后的美意。”他的语气很硬,郦伊杰好好地看了他几眼,脸上没有表情。他担心父王还会劝他,立即又添了一句:“逊之虽有济世之志,可绝不愿依附皇家,请父王谅解孩儿的苦衷。”

他等着郦伊杰的斥责与命令,却意外地听见一声“好”。郦伊杰慢条斯理地道:“既是你不愿意,我替你回了这桩婚事。只说你们命数不合,恐于公主有碍,想来太后也不会强求。”

郦逊之大喜,一时来不及细想他赞同自己的缘由,忙道:“多谢父王。”心中深感意外。

“少阳公主的身份样貌,与你很是相配,你真是不愿与皇家结亲,才回绝么?”

“我……”郦逊之不知如何回答。

“回了也好。”郦伊杰一双慈目中忽然闪出精光,“我和镇南王本有约定,要让你和郡主成亲,我且这样去和太后说罢。只是燕郡主失踪之事,听皇上说已派你去查,此事关系你的将来,不可马虎。”

郦逊之呆住,他的婚事原来也早被父王安排好,而他一直蒙在鼓里。从小就远离父母,到孤岛上学艺生存,他过着身不由己的日子,虽然有当世最好的师父,他并不快乐。只有小佛祖带他逃离那孤岛四处漫游时,他才找回自在,随自己的意愿行事。如今回到了家,得到皇上太后的眷顾,掌重权办大事,他感到有一片天为自己而亮。可是,父王竟又为他决定将来。

想像中温暖的亲情,带给他的却是重重束缚,他倔强的眼中有一丝凄然:“父王,如果我也不愿娶燕郡主呢?”一个未曾谋面的女子,竟要关系他的一生么?

“郡主美丽温柔,定会是你的良伴。你不必为了与我呕气,连一桩好姻缘也拒了。”郦伊杰澹然地道,“你一直不曾违逆过我,自小在外吃了不少苦,也没听你回来抱怨一句。如今你自个有了主见,我再替你筹划,心下难免怨我。也罢,等寻回了郡主,你自己再拿主意,我也管不了许多。”

他的口气殊为凉淡,郦逊之想像中的康和王从不是这个样子。他总会想像父王振臂一呼,群雄云集的场面。率几十万大军直扫中原,夷平六路割据人马的王霸之人,却每每让他感到时世的变迁。那些真的只是往事而已了么,只剩世人的传诵,连亲历者也忘了曾经的驰骋和叱咤?

他看着父王,仿佛看到将来的自己。岁月催人老还是时光不再?他从未感受到父王的霸气,先帝的遗言和旁人的赞叹,于他这个本应最亲近康和王的人,竟陌生如一个传说。

他耐不住气氛,心下有淡淡的惨然,过去的辉煌似被一双无情的手撕去。他急于退出这个地方,便道:“时辰不早,孩儿不想打扰父王安寝。父王还有什么要吩咐?”

郦伊杰沉吟道:“我想回老家过年,明日就启程。”

郦逊之吃了一惊,他本有下江南查看太公酒楼和燕王府之意,如今父王要回杭州,是否要同行?想了想道:“父王怎么突然起了这个念头?路途遥远,怕是赶到地方,都已是年后了。”

郦伊杰眼中说不出的萧索,声音更为低沉,“你娘的诞辰快到了,我想看看她去。”郦逊之闻言,心中一痛,怎么连这个日子也忘了!

他母亲柴青凤本是二十多年前名震江湖的空幻楼楼主之女,虽然不曾练武,却因此结识不少江湖中人,为康和王屡建奇功出过不少力。不幸三年前忽染绝症,即使如名医弹指生也束手无策,终于撒手人寰。他得到消息时尚在岛上,母亲已安葬在西子湖畔,从此天涯两隔,再也无法见面。看来此番要与父王同去杭州了。“既是父王要去,孩儿正欲往金陵一行,恰好同路。请父王准我同行。”

“你去金陵,要见燕王爷?”郦伊杰一眼看破儿子的想法。

“外面不太平,有孩儿护送,或会好些。父王一人走,还是和郦屏他们一起走?”

郦屏、郦琦、郦谦、连亘、端羚、李莘、路惊眸七人,人称郦家七将,再加上海贤、方玫、骆契三人,并称“边关十大将”,最令边塞敌寇闻风丧胆。郦屏等人近日都在京城,如同去南方,沿途必然安全。

郦伊杰摇头,“他们好容易回来省亲,团圆要紧。我不打算惊扰地方,带几个人去就行。”郦逊之眉头一皱,不由担心,连龙佑帝都有危险,若说那批人不会对康和王下手,他自己也觉不可能。

正待退下,见郦伊杰似乎还有话未说,只好再候着。果然,他沉吟半晌,“你明日既要走,现下不妨去花房里看看,家里的林师傅种了不少好花,你去见识一下。”

郦逊之不觉好笑,父王突然提了个怪主意。既是家里的东西,什么时候见不都一样,从老家回来再看也不迟。郦伊杰似乎清楚他脑中所想,又道:“去看看罢,你所学尚浅,向有学问的人多请教,不会白走一趟的。”

“是。”郦逊之无奈应了。种花的学问,有必要请教么?他这样想着,退出了安澜院。

先到定功堂寻到雪凤凰,聊了一会儿,他想起父王的嘱咐,随口提起看花的事。雪凤凰一听要看花,兴致比他高,说花前月下,良辰美景,此时赏花最为适宜。郦逊之讲多了花字,又想到花非花,心头掠过一阵惦念,便吩咐门房,如见她来即刻请进。

两人穿越亭院,来到了郦王府养花之所。郦逊之记忆中花房里也没什么可看,被雪凤凰拉着,心里依旧存着勉强之念。不过是些庸花俗粉罢了,这会又是严冬,能瞧出点颜色就难得了。

一进花房,他几乎以为自己走了眼,目之所及,远远他的出乎意料。眼前百花争妍,嫩红粉绿,竟似藏了一个春天。细看去,曲径通幽,群花繁复,密密匝匝地不知有多少叫不出名目的娇颜。一簇簇、一丛丛,笑而相拥,探头探脑好奇地瞧着两人,欢声笑语扑面而来,人的心也一下子亮了。

郦逊之不觉忘了种种烦恼,忍不住伸出手去,爱怜地摸着身边红艳艳的花瓣,露出笑意。雪凤凰则抛下他,一路走一路小跑,贪心地想把众花览尽,再顾不上别的。

或朱或素的翻瓣莲、黄的紫的南山茶、浅绿悠蓝的月季花、紫墨白黑的游蝶花、花密香浓的素心腊梅、热闹殷勤的报春花、翠袖黄冠的玉水仙、迎寒傲雪的冬风兰、金黄闪耀的迎春花,应有尽有,婀娜多姿,妩媚温柔。更希奇的是晚秋初冬的洛阳花、佛桑、百日草、荡荡红、金盏菊、龙口花、松寿兰、晚香玉,春季的灯笼花、春兰、梅花、玉兰、紫荆、慈姑花、金莲花、手树……还有很多说不出名堂、叫不出名儿来的花,竟似约好了百花盛会,你以你的彩衣翩翩起舞,我凭我的长袖甩出风情。

郦逊之记得家里的花房先前不是这样的,不由想起郦云说过,新来的这个师傅会种百花之树。他原先是当做奇谈来听,现下倒真的有点相信了。

仔细往旁瞧,雪凤凰已跑没了影,他喊了两句,顺着小径往前走。满目耀眼灿烂,竟照亮黑夜,直似白昼,更将不同香气层层渗入人心。先是一阵幽香,遥远莫名,仿佛前世之梦,来生幻相,朦胧间让人说不出什么。刚走一步又变作淡淡的甜香,温柔如梦中情人的手,细语呢喃,婉转叹息。再欲寻时,那香又浓成一种诱惑,包裹人的周遭,连呼吸也更为贪婪,恨不能跌一跤于群花中,从此不起。一旦生了欲念之心,那花香又暗暗地远去,冷冷以冰清拂面,如立于青山之巅,万仞之上,唯有隔着漠漠时光的怀念。

花中竟有如许滋味,如许奥妙,这是郦逊之从不曾体会的。他信步走着,彩花绿叶之间,忽见一亭,有一中年男子当中独坐,面前石桌上,一纸一笔一砚一茶。那人神态自得,在纸上信笔涂抹,悠然自得。见他走近,那人含笑望了他一眼,手上不停。郦逊之靠近看了,见画有一门一士,门紧闭,士子抬头而探。画面寥寥几笔,透出股闲意。

郦逊之有意与他攀谈,便道:“满园春色关不住,却无一枝红杏出墙来。此春色岂止红杏而已?”

那人丢笔大笑,“公子抬爱。”

郦逊之这才看清此人,见他俊朗微须,一派超然,竟无多少烟火气。心生敬意,长揖作礼道:“逊之不知先生姓名,望勿以为怪。”

“在下是本府花匠,公子不知道么?”

郦逊之大奇,上下打量,却看不出他一丝的匠气。那人又是一笑,神情依然疏散,扫视四周道:“公子久居海外,怕是难得一见这些花草。”

郦逊之心中一动,知他晓得自己的身份,却喜他不拘泥礼节,便道:“是啊,我瞧得眼花,眼中全是花,可惜没几种认得。要请师傅多多指教。”

那人温言道:“花本情语,在乎动心,至于名目,知晓与否亦无所谓。你我即便不知姓名,亦可相谈甚欢。”两眼露出柔和的笑意,瞧得那些花草倍添盎然。

郦逊之闻之更奇,生出仰慕之心,忆起父王交代的话,此人果然不是寻常人物。依着那人坐下,又细细地看那副画,只觉意在画外,不由再称赞了几句。那人却道:“太过寂寥了。”落落两笔,添了一对蝴蝶在墙上。郦逊之点头称是。

那人画完,径自放下笔,往亭外走去。郦逊之连忙跟上,那人步子甚慢,始终悠闲无用心的样子。郦逊之问道:“先生是新来的罢,逊之以往未曾见过。”

“来了两月。公子喜欢这些花么?”

“喜欢,只是太多,倒有入宝山而空手归之憾,只怕一时也瞧不尽它们的面目。不过此处,却没有我在岛上看过的那些奇花。”

“一方水土一方人。公子幼居海外,行事想来与中土的人不大相同,此次回来正好赏花鉴月,免去此间人的俗气。”

他的话触动郦逊之的心事,不由接口道:“不然。想是自小脱俗惯了,现下却有些俗人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