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凤凰一窘,甩开他的手嗔道:“你又没大没小啦!”

郦逊之忽觉轻松许多,有朋友相伴左右,他不至于事事亲力亲为,顿时压力大减。

“好啦,我们回去吧。我去看父王如何处置刚才的事,你们等等我。”

他有种预感,真相并不在江南,离开京城越远,就越难把握住事态发展。既然他走到哪里,那只黑手就会伸向哪里,阻挠他的去路,他何不守株待兔,以逸待劳呢。失银案虽无最终结论,但他心中已然轻松不少。

金无虑则盯着这个自信的少年,暗忖是否要把兄长和自己探听到的消息告诉他。如果太公酒楼的老板娘就是芙蓉,毫无疑问金无忧是因行迹暴露而被红衣袭击。眼下,身负廉察使命的郦逊之和拜领圣旨的金无忧同在一条船上。但金无忧此刻正好借诈死而秘密查案,如果身份泄露,又恐有性命之忧。他到底要不要说出真相呢?

“岂有此理!王爷莫非想包庇犯人么!”太公酒楼上,金敞终于拍案而起,脚一蹬桌子,杯盏碰了个乱响,像一群受惊的仆役。“今日本侯就算豁出去,也要为朝廷、为天下讨个公道!”

“侯爷少安毋躁。”郦逊之含笑步入,“倘若侯爷只是想送燕王爷入京面圣,逊之就依侯爷的意思吧!”

郦伊杰微微皱眉,金敞一脸错愕,燕陆离则虎目如炬朝他射来。郦伊杰咳嗽一声,“逊之你知我们说到何处了么?”

刚刚金敞和燕陆离分别向郦伊杰叙述完事件始末,金敞将燕陆离所说完全贬为谎言,郦伊杰只说了一句“待查清假银来历,燕王爷再进京不迟”,就被金敞来了个“包庇犯人”之说。

郦逊之朗声笑道:“父王莫急,逊之只是看侯爷发脾气,安他的心而已。逊之已决定亲自送燕王爷进京,侯爷如有兴趣,不妨随行。”说到此处,对金敞微笑道:“侄儿是太后亲封的廉察,侯爷应该对太后的眼力有信心吧。”

金敞慌忙起立,朝京城方向毕恭毕敬站稳,方才答道:“本侯自然对太后忠心耿耿,唯太后马首是瞻。既然小王爷亲自往京城走这一趟,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那就好。父王请恕逊之临时起意,实是情势所致。”他在郦伊杰席前恭敬行礼,又凑近父王耳边低语道:“我那几个朋友会护送父王到杭州,请父王南下,在娘那里替逊之告个假。逊之办完此案,一定回去看她。”

郦伊杰目光注视他良久,方道:“你无须顾虑我的安危,回去路上,多加小心。”

郦逊之心头一热,见老父并无责怪之意,更关注他的安全,不由后悔自己太多莽撞。此次他仓促决定北归,本以为郦伊杰会阻挠,还想了诸多说辞,谁知全用不上。

他按下心事,回头反顾金、燕二人,“不知又是谁通知两位,此处有失银出现呢?”

金敞先是一怔,接着若无其事地道:“这里是我管辖的地方,自然遍布眼线,燕王爷大张旗鼓来到此地,我焉有不知的道理?”

“他本说是在徐州过年,天才晓得!”燕陆离一出口就直指金敞的破绽,“我刚到这里,他就赶来,想必是久候多时。”

“徐州离此路途遥远,侯爷的确不是在燕王爷来此后,才从那里赶来的吧?”

“哼,”金敞毫无惧色,侃侃而言,“是又怎样?自从燕王府运送的官银出了事,朝廷上下,谁不着急?我着人重查附近地带,果然有所发现,原来燕王府家臣曾在此处过夜。本来我还过来细查一番,谁知道就碰上燕王爷,可巧不是?就不知道燕王爷是怎样来的了,难道也是和我一样,刚刚知道手下住过这里不曾?”

燕陆离思及金无虑,暗想这小子害人不浅,又不能将他说出,只得道:“我也是听手下说太公酒楼有异,所以亲自来查看。”

“哦。”郦逊之忽然取出怀中白绢,“侯爷此物从何得来?”

金敞眼中讶然飞速而逝,不动声色道:“本侯从未见过这玩意,小王爷说笑了。若真是我的东西,怎会在小王爷手中?”

郦逊之点头笑道:“我确实是和侯爷说笑。逊之立即就和燕王爷起程,不知侯爷是否同行?”

“不必,不必。”金敞似乎突然有了急事,“沿途既有小王爷护送,京城又有太后和皇上主持公道,何须我多事呢。郦王爷、小王爷留步,本侯先行离开,小王爷路过徐州时,再请一见。”

郦伊杰望着金敞匆忙离去的背影,问:“你给他看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郦逊之见金敞已走至楼梯处,方欲回答,却又见他停步不前,一脸紧张地朝下问:“什么事?”

“京城来的八百里加急文书。”一个气喘的声音答道。

郦伊杰、郦逊之与燕陆离俱猛然站起,莫非京城有异变?郦逊之飞身掠至金敞身边,见他颤颤地打开封印的文书,认出上面的豹纹印记来自金王府。

“小王爷死了?”金敞血色全无地靠在扶栏上。“逸儿……”手上的文书飘然欲坠。

郦逊之记起芙蓉与牡丹都在金王府之事,不顾避嫌,俯身抄起文书——“逸悬首城门”几字赫然出现眼前。看来,他无论如何都得回去一趟了。

(十六)遗恨

目送金敞失魂落魄离开,郦逊之久久无法平静。金逸死得如此不明不白,想来是牡丹、芙蓉两位杀手的手笔,可背后又究竟是谁,敢打金氏的主意?他一直疑心是金氏盗去了那些募银,如今金逸的死,让他信念动摇,情势更显扑朔迷离。金逸死了,谁会受益?他一时理不出头绪。再看郦伊杰和燕陆离,各怀心事,沉默不语。

“老金,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燕陆离忽然叹道,尽是可惜之意。郦逊之心中一动,想起他唯一的女儿燕飞竹,据说是侧妃婳儿所生,只是庶出。丧子之痛,即使对千万人之上的金敬而言,亦是无法承受的遗恨吧!而燕陆离的女儿也不知所踪,可怜天下父母,尽是为子女操劳半生。

郦伊杰沉吟半晌,望向郦逊之,语重心长地道:“逊之,回京路上,千万小心。”目光里满是慈爱,不由得郦逊之郑重点头,心底生出不舍的念头。他与父王,似乎一生都在离别,莫非是种宿命?抑或是他生来就如野马,终须奔波千里,不得停歇?

燕陆离点头称是,“不错,逊之,我们爷儿俩得速速赶回京城,迟则生变!要是连皇上也出了事,那可什么都晚了!”跳将起来,似乎马上就想拉郦逊之走人。郦逊之见他性急,刚要阻止,忽见燕陆离一掌劈来,叫道:“走前先试你几招!”

燕陆离陡然出手,郦逊之处变不惊,溜开半步,闲神以待。这无恶意的试招,如打小时师父给他的训练,反让他能以平常心对待。燕陆离只用双掌,这会使出的当然不是为百姓强身所创的“燕家掌”,招招来势极猛。如虎跃、如龙腾、如狮扑,掌际浩然生风,犹似十七八只手掌一齐按来,令人眼乱心慌。

郦逊之微微一笑,并不畏他内力惊人,揉身而上,手中玉尺如千丈雪练横飞,仿佛只是去贴近一座不动的巨崖。那巨崖却蓦地颤抖,禁不住它扬起的寒,远避玉尺锋芒,绕到郦逊之身后。两臂一振,掌缩为拳,劲力十足,“砰”地砸上他后背。

郦逊之头颈朝后疾仰,蛟龙翻身似的,人竟背地腾飞,从燕陆离头顶掠过。燕陆离见状变招甚快,一个霸王举鼎之势,眼看劲拳就要击中郦逊之腰际的大椎要穴。郦伊杰“呀”地一叫,人已惊立而起。郦逊之却如有神助,忽地于半空中滴溜溜折转过身体,面朝燕陆离将玉尺打下。

玉尺轻轻一拍燕陆离的双掌,郦逊之借力弹起,像只蝴蝶飘然落于地上。郦伊杰没料到儿子的轻功如此高妙,身子更滑如鱼蛇,放心地坐回原处。他已不是离家时弱不禁风的孩子,而是可以救国济世的栋梁,只是,仕途凶险万分,有这一身功夫,是否一定能化险为夷?郦伊杰不敢再想下去。

楼下的江留醉、花非花、雪凤凰、金无虑与胭脂正在聊天,江留醉刚问金无虑神捕葬在何处,就听得地板咚咚震响,不约停了说话,疑虑地朝上望去。雪凤凰心急道:“我去瞧瞧。”自恃轻功了得,从窗口掠了出去,手一抓屋檐,悄然伏在三楼北面的窗口。金无虑飞快地朝三人拱手,飞身跟上。

郦逊之见燕陆离神情兴奋,显是自己避得巧妙,一时信心更足。他不愿在父亲面前示弱,遂使出师父近年新创的得意剑法。持尺的手腕灵巧翻动,一朵朵白花转眼盛开枝头,把燕陆离包围在团团花树丛中。他所居岛上花树繁密,梅湘灵之女梅纨儿时常在花中练剑,一静一动相映成趣,幻大师由此悟出这套剑法。

郦逊之将剑意化在玉尺中,那白花即开即灭,密布了尖细花刺,燕陆离犹如身处荆棘林内,左右动弹不得。燕陆离不怒反喜,哈哈大笑,十指劲力激射,以纯阳内力化作无形剑气,勾花掐刺,竟将这招破得干干净净。

郦逊之一招用老,玉尺轻轻回转,又幻出别样风情。尺尖灵动,花丛上彩蝶翻飞,同时左手却又往空中划开,使了一式梅湘灵的拂梅手。他日夜与梅家父女相处,梅家武功自是领会了七七八八。

燕陆离目中神采大现,身形稍退,让开半步,左掌一挥,指上剑气扼住玉尺攻势。眼见郦逊之左手已拂到胸口,他忽地双掌合拢,变掌为拳,向郦逊之身前砸下。郦逊之顿觉一股至刚至猛的劲力冲来,眼看就要摧花折枝,立即提起华阳真气,想与燕陆离一拼高下。

“后生可畏!哈哈!”燕陆离啧啧称赞,当即停住了手,向后疾退数步。“大侄子,你这招可是三个牛鼻子所教?想不到他们又创新招,不简单,不简单!我可输给他们了。”他本意只是试招,自然见好就收。

燕陆离好武如痴,一生以独创武功、教人习武为乐,不仅创了“燕家掌”让江南一带的百姓练武强身、推荐师妹谢红剑为帝师,更自悟“回燕剑”、“落尘枪”各三十六式,自视为武林中的孔子。燕陆离早听说郦逊之师承名门,又以未及弱冠之年,担当朝廷重任,一心想探探他的根底。如今一试,大感满意,随手摆起郦逊之刚刚所使招式,浑然忘我。

被燕陆离一赞,郦逊之与红衣交手时背负的压力一扫而空,心里说不出的畅快。张九天教他的“游于艺”亦可化于武功之中,他忽然明白,比起真正的高手,自己缺的并非“武技”,而是“武道”。心神若不能在决斗时放开自如,根本无法发挥应有的实力,遑论一窥更高门径。

“王爷武功高强,逊之只是侥幸。”郦逊之真心实意地道。

“哎,场面话不必多说。”燕陆离摇手说道,“去京城的路上,我们叔侄俩可要好好切磋切磋。”话到此处想及女儿,心头一黯,笑容变得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