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突地一顿,倏然抬起头来,目注管宁半晌,缓缓说道:“施主上体天心,不惜费心费力,将死者尸身埋葬,此事不但贫道已是五内铭感,武林定将同声称颂,便是上界金仙、玉宫王母,也会为施主这无量功德为施主增福增寿的。”

  管宁怔了一怔,不知道这道人此刻突然说出这种话来,究竟是何用意。

  却听他语声微顿,便又接道:“只是施主埋葬死者尸身之际,不知有否将死者囊中遗物看过一遍?”

  管宁朗声道:“不错,在下确实已将死者的囊中遗物,全部取了出来,放在一处。但在下却无吞没之意,只是想将这些遗物,交与死者家属亲人而已,在下此心,可以表诸天日,各位如——”

  话犹未了,蓝雁道人已自连连摆手,他便将语声倏然中止。

  目光转处,却见这蓝雁道人此刻目光之中,忽地闪出一种奇异的光采,缓缓又道:“施主不必误会,贫道此问,并无他意,施主诚实君子,贫道焉有信不过之理?只是——”

  他奇异地微笑一下,方才接道:“不知施主可否将这些遗物,是些什么东西,告知贫道,唉——此语虽不近情,但此事既是如此,想施主定必能够答应的吧!”

  管宁凝思半晌,慨然道:“此事若是关系重大,在下自无不说之理——”他方自说到这里,那于谨、费慎便又匆匆对瞥一眼,竟也闪过一丝奇异的光采。但管宁却未见到,兀自接口说道:“此中其实并无特殊之物,只有太行两位金刚囊中的一串明珠,少林两位禅师囊中的两份度牒,武当三位道长所携的数卷经文,以及那位乌衫老者贴身所藏的一封书信,还算是较为特殊的东西,其余便没有什么东西了。”

  于谨、费慎,以及蓝雁道人等,面上都为之露出失望的神色。

  管宁又自沉思半晌,突又说道:“还有就是那位公孙先生囊中的一串制钱,似乎亦非近年所铸之物,但——”

  哪知他语犹未了,于谨、费慎、蓝雁道人等却俱神色一变,几乎同时跨前一步,脱口问道:“这串制钱在哪里?”彼此望了一眼,又各自退回身去,但面上激动的神色,却仍有增无减,又几乎是同声问道:“这串制钱是否黄绳所串,形状也略微比普通制钱大些?”

  管宁微微一怔,他虽觉那串制钱较为古朴,但却再也无法想到,这串钱会令这些武林豪士如此激动。

  更令他奇怪的是,普通制钱大多串以黑绳,而这制钱竟串以黄绳,这特殊之事,蓝雁道人并未见到,却又怎的像是见到一样?

  他不禁在心中暗自寻思:“难道这串制钱之中,隐藏着一些秘密,而这秘密却又与昨夜之事有关?”可是他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一串制钱和一件牵涉极广的武林恩怨联想到一处,只有缓缓点了点头,满心疑惑地答道:“不错,这串制钱正是串以黄绳,但只有十余枚而已。”

  目光转处,却见面前所站之人,个个俱都喜动颜色,生像是这串制钱比那明珠珍宝还要珍贵得多。

  蓝雁道人的手指,缓缓落下,落在腰间的剑柄上,目光眨也不眨地望着管宁,沉声说道:“这串制钱干系甚大,放在施主身上定必不甚方便,还是请施主将之交给贫道。”

  于谨、费慎同时大声喝道:“且慢。”

  蓝雁道人冷哼一声,目光斜睨道:“怎的?”本已握在剑柄上的手掌,似乎握得更紧了些。

  另三个蓝雁道人虽仍一言不发,但神色之间,也已露出紧张之色来。

  于谨干笑一声,道:“道兄玄门中人,这串制钱,依在下之见还是交给在下的好。”

  蓝雁道人目光一凛,突又仰天狂笑起来,一面大笑道:“人道于谨、费慎,一生之中,最是谨慎,但我此刻看来,却也未必。”

  于谨、费慎俱都面色一变,伸手隐在背后,向后面的彩衣大汉们,悄悄做了个手势,这些彩衣大汉便亦一齐手握剑柄,目光露出戒备之色,生像是立刻便要有一番剧斗似的。

  却见蓝雁道人笑声倏然一顿,面上便立刻再无半分笑意,冷冷又道:“此时此刻此地,无论在情在理在势,阁下要想得这串‘如意青钱’,只怕还要差着一些。我看,阁下还是站远些吧!”

  这本来说起话来,和缓沉重,面上亦是满面道气的道人,此刻笑声如枭,一笑之下,不但满面道气荡然无存,说话的声调语气,竟亦变得锋利刺人。管宁冷眼旁观,只觉他哪里还像是个出家的道人,简直像是占山为王的强盗!

  他心中正自大为奇怪,却听于谨已自冷哼一声,厉声道:“只怕也还未必吧!”手腕一翻,始终隐在肘后的长剑,便随之翻了出来。

  几乎就在这同一刹那之中,管宁只听得又是“呛啷”数声,龙吟之声不断,满眼青光暴长,四个蓝衫道人,竟亦一齐拔出剑来。

  六柄长剑,将管宁围在中央,管宁剑眉一轩,朗声说道:“各位又何必为这串制钱争执?这串制钱,本非各位之物,在下也不拟交给各位。”这正直磊落的昂藏少年,此刻对这于谨、费慎,以及这些蓝雁道人的贪婪之态,大生厌恶之心,是以便说出这种话来,却全然没有考虑到自己虽具武功,又怎是这些人的敌手?人家若是恃强硬抢,自己便连抵抗之力都没有。

  他说话的声音虽极清朗,哪知人家却生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一样,又像是他所说的话,根本无足轻重,是以虽然听在耳里,却未放在心上。

  只听蓝雁道人又自冷冷一笑,目光闪电般在于谨、费慎,以及他们身后的五个彩衣大汉身上一扫,一字一字地冷冷说道:“我由一至五,数上一遍,你们若不应声退后十步的话,哼哼!”

  第三回 如意青钱

  蓝雁道人“哼”声一顿,便自冷然数道:“一——二——”

  目光转注到自己剑尖上,再也不看别人一眼。哪知他“二”字尚未数完,于谨突地大喝一声,手腕一抖,剑尖上挑,刷地,又电也似的斜划下来,带起一溜青蓝的剑光,斜斜划向他持剑的手腕,剑势如虹,奇快无比。

  就在这同一刹那里,费慎腰身一弓,一起,笔直地扑向管宁,他身后的五条彩衣大汉,同时拔剑,同时纵身,同时出剑。五道青蓝的剑光,如天际流星分别剁向另三个蓝雁道人。

  这七个来自罗浮的剑手,不但身手快得惊人,而且时间配合得更是佳妙,显见得“罗浮彩衣”能够名扬天下,并非幸致。

  哪知他们身手虽快,这武当掌门座下的四大护法,身手却还比他们更快一步。

  就在于谨剑尖尚未落到一半,费慎身形方白纵起,另五道青蓝的剑尖正自交剪而来的时候,蓝雁道人口中突地清啸一声,错步,甩肩,拧腰,扬剑——

  另外三个蓝衫道人亦自齐地错步,甩肩,拧腰,扬剑——

  四道剑光,同时划起,有如一道光墙,突地涌起。

  管宁眨眼之间,只觉漫天剑光暴长,剑气森寒,接着便是一串“呛啷”击剑之声,倏然而鸣,却又立刻戛然而止。

  而武当道人的四柄长剑,已在这眨眼之间,将“罗浮彩衣”的七口利剑封了回去。

  管宁为之连退两步,定睛望去,只见武当道人的四条人影,背向自己,一排挡在自己身前,肩不动,腰不屈,只是细碎地移动着脚步,右腕不停地上下挥动,而一道道森冷的剑光,便随着他们手腕的纵横起落交相冲击,有如一片光网。

  望着这纵横开阖的森森剑气,管宁只觉目眩神迷,目光再也舍不得往别处望一下。

  这一日之间,他虽已知自己的武功,渺不足道,亦知道江湖之中尽多高手,但他此刻却是第一次见到剑法的奥妙。

  须知他本是天性极为好武之人,否则以他的身世环境,也不会跑去学剑,此刻陡然见着如此奥妙的剑法,心中的惊喜,便生像是稚龄幼童,骤然得到渴望已久的心爱食物一样。

  武当四雁并肩而立,剑势配合的佳妙,实已到了滴水难入之境。

  于谨、费慎只觉挡在自己身前的四道剑光,有如一道无隙可入的光墙,无论自己剑式指向何处,却总是不得其门而入。

  剑光交击,剑势如虹,龙吟之声,不断于耳,刹那之间,已自拆了十招。

  蓝雁道人突地又自清啸一声,剑尖一引,左足前踏,“云龙乍现”,刷地一剑——

  另三个蓝衫道人竟同时翻腕,青蓝的剑光亦同时穿出。这十年以来,从未一人落单,联手对敌,已配合得妙到毫巅的武当四雁,竟藉着这一招之势,变守为攻,以攻为守,源源如泉,抽掣连环,连环不绝,正是武当剑派名震天下的“九宫连环”。

  于谨、费慎,以及罗浮门下的五个八代弟子,陡然之间,竟被攻得连退三步,心头不禁为之大骇,再也想不到,自己所仗以纵横武林的“罗浮玄奇七一式”七十一路辛辣而狠准的剑光,在这武当四雁面前施展起来,竟是如此不济。

  他们却不知道,若单只以一敌一,那么纵然那五个八代弟子不是武当四雁的敌手,但在罗浮剑派中地位、武功仅次于“彩衣双剑”的于谨、费慎,却并不见得在这武当四雁之下。

  但此刻彼此俱是联手对敌,情况便不大相同。原来武当剑派中,除了掌门真人外,其余“双蝶”、“三鹤”、“四雁”,俱有各别不同的惊人武艺,而这武当四雁,便是以联剑攻敌,名重江湖。

  瞬息之间,十余招便已拆过,于谨、费慎突地同时暴喝一声:“黄蜂撤!”

  暴喝声中,齐地后退两步,突地身形一旋,面目竟然旋向后面,背向武当四雁而立,反腕击出三剑。

  这三剑身形、招式,无一不犯武家大忌,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从未有过将整个背脊都卖给敌手,也从未有自背后发出剑式的。

  武当四雁心头一喜,还以为这两人输得急了,急得疯了。哪知这三剑刺来,却是剑剑辛辣,剑剑怪异,自己眼前看着他背后露出的空门,却不得不先避过这三剑,以求自保。

  稳操胜算的武当四雁,此刻竟被这犯尽武家大忌,全然不依常轨的三剑,击得手忙脚乱,蹬,蹬,蹬,齐地后退三步,还未喘过气来,哪知于谨、费慎竟又齐地暴喝一声:“黄蜂撤!”

  手腕一甩,掌中长剑竟然脱手飞出,有如雷轰电击一般,挟着无比强锐的风声,击向武当四雁,自己的身形,却藉着手腕这一甩之势,飕地一个箭步向前方远远窜了出去。

  青竹蛇口、黄蜂尾针,本来同是世上极毒之物,但青蛇噬人,其毒不尽,黄蜂蜇人,其针却断,针断身亡,毒只一次,是以这黄蜂尾针,实在比青竹蛇口还要毒上三分。

  名扬天下的罗浮剑派,镇山剑法“玄奇七一式”,虽然招招辛辣,招招狠毒,但其中最最辛辣、最最狠毒的一招,却就是于谨、费慎方才施出的一招“黄蜂撤”!只是此招虽然狠辣,却也正如黄蜂之针,只能螫人一次。

  此招一出,其剑便失,虽非剑去身亡,但这一招如若不能制人死命,自己却已凶多吉少,是以此招使过,便立刻得准备逃走,而纵是武功绝高的顶尖高手,在这一招之下,却也不得不先求自保,若想在这一招之下还能反击伤人,那却是再也办不到的。

  于谨、费慎交手之下,知道自己万万不是武当四雁的敌手,如若久战下去,自己定必要受到这武当四雁的折辱。

  而“罗浮彩衣”的声名,近年来正如日之方中,是万万不能受到折辱的,是以他们情急之下,便施展这招救命绝招“黄蜂撤”了。

  武当四雁本已大惊,忽地见到剑光竟自脱手飞来,更是大惊失色,此刻两下身形距离本近,剑光来势却急如奔雷闪电。

  四雁中的蓝雁、白雁,首当其冲,大惊之下,挥剑拧身,却已眼看来不及了。

  哪知——

  路旁林荫之中,突地响起一声清彻的佛号,一阵尖锐强劲无比的风声也随之穿林而出。

  接着便是“当,当”两声巨响,这两口脱手飞来的精钢长剑,竟被挟在风声之中同时穿林而出的两片黑影,击在地上。

  于是,又是一声清彻的佛号响起。

  一条淡灰的人影,随着这有如深山钟鸣的“阿弥陀佛”四字,有如惊鸿般自林荫中掠出,漫无声息地落到地上。

  这一切事的发生,在笔下写来,虽有先后之分,然而在当时看来,却几乎是同一瞬息中发生,也在同一瞬息中结束。

  “武当四雁”微一定神,定睛望去,只见林荫匝地的山路之上,两条彩衣人影,一晃而隐,接着五条人影,亦自一闪而没。这“罗浮彩衣”门下的七个弟子,竟在眨眼之间,便都消失在浓林深山里,而此刻站在武当四雁身前的,却是一个身长如竹,瘦骨嶙峋,穿着一身深灰袈裟的老年僧人。

  而站在四雁身后的管宁,却几乎连这一切事发生的经过都未看清。

  他只听得一连串的暴喝,数声惊呼,一声佛号,两声巨响,眼前人影乱而复静,武当四雁手持长剑,剑尖垂地,愣愣地站在地上,一个长眉深目,鹰鼻高颧的古稀僧人,微微含笑地站在武当四雁身前。

  而地上,却横着两柄精光夺目的长剑,和一大一小两串紫檀佛珠。

  武当四雁目光转处,瞬息间,面上神采便已恢复平静,四双眼睛,齐地凝注在那古稀僧人身上,又忽然极为迫疾地彼此交换了一个询问眼色,蓝雁道人便单掌一打问讯,朗声道:“大师佛珠度厄,贫道等得免于难,大恩不敢言谢,只有来生结草以报了。”

  说着,四雁便一齐躬身弯腰,行下礼去。

  那长眉僧人微微一笑,俯身拾起地上的两串佛珠,一面口宣佛号,说道:“佛道同源,你我都是世外之人,若以世俗之礼相对,岂非太已着相?何况老衲能以稍尽绵薄,本是分内之事!”

  这枯瘦的古稀僧人说起话来,有如深山流泉,古刹鸣钟,入耳铿然,显见得内家功力虽未登峰造极,却已入室登堂了。

  蓝雁道人微笑一下,仍自躬身说道:“大师妙理禅机,贫道敢不从命。”

  语声微颤,接着又说道:“贫道愚昧,斗胆请问一句,大师具此降魔无边法力,是否就是嵩山少室峰少林寺,罗汉堂的首座上人,上木下珠,木珠大师吗?”

  长眉僧人含笑说道:“人道武当弟子,俱是天纵奇才,此刻一见,果自名下无虚,一见之下,便能认出老衲是谁,难怪武当一派,能在武林中日益昌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