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宁呆呆地望着这木珠大师,心中惊骇不已。他如非眼见,几乎无法相信,这枯瘦如柴的古稀僧人,竟能以一串佛珠之力,击飞两柄力挟千钧的精光长剑,岂非骇人听闻之事。

  他却不知道这木珠大师不但是少林寺中有地位的长老之一,在武林之中,亦是名重一时的先辈高手。

  难怪江湖人道:武当七禽,紫蝶如鹰;少林三珠,木珠如钢。最后一句,说的便是这木珠大师。

  原来当今江湖之中,表面虽是平静无波,其实暗中却是高手如云,争斗甚剧。

  而江湖高手之中,最最为人称道的十数人,却又被江湖中人称为:

  “终南乌衫,黄山翠袖,四明红袍,罗浮彩衣,太行紫靴,峨嵋豹囊,点苍青衿,昆仑黄冠,武当蓝襟,少林袈裟,君山双残,天地一白。”这长达四十八字的似歌非歌,似谣非谣的歌词,正是代表了十五个当今江湖中最负盛名的高手。而这十五高手,虽是齐名而列,其实身份却又相差甚为悬殊。

  木珠大师,职掌少林罗汉堂,正是武林中无论道德武功,俱都隐隐领袖群侠的“少林袈裟”的最小师弟,他名虽未列十五高手之中,实却有以过之。只是管宁又何尝听过这些武林名人的掌故,是以此刻心中才会有惊异的感觉。

  却见这蓝雁道人微微一笑,道:“大师名倾武林,垂四十年,江湖中人就算未曾见过大师之面的,见了大师掌中这两串佛珠,却也该闻风而辟易了。”

  他深知木珠大师近年虽已极少在江湖走动,但早年却是武林之中人人见而生畏的“魔僧”。若非他幼年受戒,极得少林派上一代的掌门大师的宠爱,而且凑巧化去掌门师尊的一劫,只怕早就被少林逐出门墙之外了。

  是以蓝雁道人此刻说起话来,便十分拘谨客气,唯恐这出名难惹的“魔僧”,会对自己不利。

  哪知木珠上人竟自突地一笑道:“佛珠虽具降魔之力,却总不如青钱如意。老衲此次重入江湖,道友可知道是为的什么吗?”

  武当四雁心中俱都为之一惊。管宁双眉一皱,暗自忖道:“原来这僧人此来,为的亦是我囊中这串青钱。”

  却听蓝雁道人强笑一声,道:“大师闲云野鹤,世外高人,到这四明山来,想必不是为着人间的俗事吧!”

  他口中虽然仍极平淡地说着话,作出一副不知道木珠上人言中含意的样子,其实心中此刻却已不禁为之忐忑不已。

  木珠上人又自一笑道:“道友此言,却是大大的错了。想那天下名山胜水极多,老衲若是为了游山玩水,又何苦跋涉长途,由少林跑到这里来?”

  蓝雁道人面色倏然一变,但却仍然故作不懂之态,含笑问道:“那么,大师此来又是为着什么呢?”

  木珠上人突地笑容一敛,目光之中,寒光大露,冷冷说道:“道友是聪明人,又何用老衲多说?想那‘如意青钱’这种奇珍异宝,又岂是普通人能以妄求的?道友就算此刻得到手中,却也未见得能保有多久,依老衲之见,还是放在老衲这里较为妥当些,何况——”

  冷笑一声,接口道:“那些‘罗浮彩衣’的门人弟子,此次虽已遁去,但他们对两位道友,必定暗生妒恨之心,又怎会让道友安安稳稳地将这‘如意青钱’保留?道友若得到此物,只怕非但不是福,反足以招祸呢!”

  管宁冷眼旁观,此刻不禁又为之暗叹一声,暗中思忖道:“我只当这木珠是有道高僧,哪知此刻说起话来,却又全然没有一些出家人的样子。”

  目光转处,只见武当四雁面目之上俱都铁青一片,各自沉吟半晌,蓝雁道人便又强笑一声,说:“大师无论辈份名望,都比贫道们高出许多,是以大师若真是为着此物而来,贫道们莫说已受大师方才援手之恩,纵无方才之事,却也不敢斗胆,来和大师争夺此物——”

  他语声一顿,回转头去,向自己三个师弟朗声说道:“大师既已如此吩咐,我等多留已是无益,还是走吧!”

  管宁心中不觉大奇,他再也想不到方才气势汹汹的武当四雁,此刻却如此容易地便要偃旗息鼓,鸣金而退了。目光转处,只见木珠上人面上,仍然冷冷地没有什么表情,生像是武当四雁的这种做法,本是理所当然之事,丝毫用不着惊讶或者得意。

  须知以他的身份地位,早已料到武当四雁不会与之相抗,而管宁却并不知道这些。他方才见了武当四雁武功,那般精妙,此刻又是以四对一,无论如何,也不该畏惧于枯瘦老朽的古稀和尚。

  却见武当四雁各自半旋身躯,齐地向这木珠上人躬身行了一礼。木珠上人微微一笑,目光却已凝注到管宁身上,生像是全然没有将成名江湖的武当四雁放在眼里。

  武当四雁目光一旋,并肩向前走了一步。管宁暗叹,思忖道:“人类之事,真是令人难以预测,唉,这武当四雁——”

  哪知——

  他心念尚未转完,武当四雁突地齐一拧身,手腕挥处,长剑斜斜由前胸向身后划了个半弧,口中微哼一声,剑身“嗡嗡”作响,四口长剑,竟自有如交剪天虹,剁向木珠身上。

  这一突来的变故,使得管宁不禁为之失声惊呼一声。目光动处,却见这木珠上人身形竟仍动也不动,只见到武当四雁这四道拼尽全力,已然聚满真气的剑尖,已自堪堪剁在他的身上。他那两道灰白的长眉,方自轻轻一皱,左袖微挥,枯瘦的身形,轻灵而曼妙地转动一下,右掌的一串紫檀佛珠,便有如神龙般,夭矫而起,手腕又自微微一抖,武当四雁只觉眼前的紫影,光芒流转,似乎是挡向自己的长剑,又似乎是划向自己的胸膛。这短短的一串佛珠,此刻竟仿佛是丈八长鞭,使得武当四雁都以为它是划向自己身上。

  武当四雁大惊之下,沉腕,退步,撤剑,剑光一沉,又复挑起。蓝、白双雁,身躯平旋,“惊龙挥尾”,“抽撤连环”,刷、刷,又是两剑。武当四雁之中,本以蓝、白双雁武功较高,此刻全力两剑,剑势如虹,剑法果自不凡。

  哪知木珠大师灰白的僧袍,轻轻飘处,瘦削的身形,斜斜一转,便轻易地将这四道来势惊人的剑光又躲了开去。

  管宁武功虽不高,但终究是曾经练过武功的人,此刻一眼之下,便知道这瘦弱的古稀僧人,身上果有非凡的功力,心中不禁暗自感慨地长叹一声,暗中思忖道:“师父常对我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武功一道,更是如此。这话我本不深信,哪知的确如此。先前我见了这四个道人的剑法,以为他们已是武林中的一流身手,哪知他们此刻遇着这看来老弱无比的枯瘦僧人,剑法竟一点也施展不开了。”

  他感叹声中,那木珠大师袍袖轻挥,又已从容化开数招,突地大喝一声:“孽障还不走,就来不及了。”

  手掌一挥,掌中紫檀念珠,又自矫如游龙般飞扬而起。

  管宁只觉眼前灰影一闪,这木珠大师的身形,竟有如一道轻烟般,将武当四雁围了起来。武当四雁何尝不知道就凭自己四人的武功,要想胜得这“少林三珠”中最最难惹的木珠大师,实无把握,但武当四雁亦是以真才实学成名于江湖之中的人物,他们自恃武功,认为自己纵然难胜,却也未必就会落败。

  何况他们方才本是在木珠猝不及防的情况下,猛下杀手,是以心中更加了几分把握。哪知此刻交手之下,情势竟大大出乎他们意料,这少林罗汉堂首座大师武功之高,竟不是这武当掌门的第二代弟子中最出类拔萃的“双蝶,三鹤,四雁”中的武当四雁中的四剑联手所能抵挡得住的。

  此刻木珠大师身形一经施展,端的翩若惊鸿,矫如游龙。刹那之间,武当四雁只觉四侧都是他宽大袈裟的影子,自己掌中的四柄长剑,竟被他短短的一串佛珠圈住了。

  蓝雁道人心中更惊,长啸一声,四人方向一转,背向而立,剑光霍霍,不求攻敌,但求自保,脚下却渐渐向外移动,只望自己能冲出这木珠大师的身法之外。

  武当剑法久已享誉天下,“九宫连环剑”剑剑连环,攻敌固是犀利,自保更是稳当,四人这一联剑,剑光更是密不透风,看来纵是飞蝇,也难在这剑光中找出一点空隙钻入。

  哪知木珠大师突地又是一声清叱,手中紫檀佛珠,随着脚下微一错步之势斜斜挥出,只听“当”的一声清吟,白雁道人手中长剑猛然一震,虽未脱手飞去,但剑法已露出一片空隙。

  他心头一凛,已知不妙,方待旋腰错步,哪知他方自动念之间,肘间便已微微一麻,又是“当”的一声,长剑竟已落在地上。

  这木珠大师竟以“沙门十八打”的绝顶打穴之法,打中他肘间的“曲池”大穴。站在白雁身侧的蓝雁、孤雁,齐地暴喝一声,剑光旋回,交剪而来,剁向一招得手的木珠大师。

  只是这两剑虽快,却连木珠宽大袈裟的袍角都没有碰到一点。他仅仅微一错步,身形便已倏然溜开三尺。

  管宁不禁暗中喝了声采。方才这武当四雁与那罗浮彩衣门下弟子动手之际,他已看得目眩神迷,此刻眼睛更看得直了。他与这对手的双方都丝毫没有渊源,是以他们谁胜谁败,也都不放在他心上。这木珠大师一招击落白雁道人手中的长剑,他只觉这少林僧人武功之高,高得惊人,却没有为武当道人们怜惜之意,是以他局外观战,更得以全神凝注。

  哪知——山路侧旁树梢上突地传来一阵狂笑声,一个清朗的口音狂笑着道:“可叹呀可叹!可笑呀可笑!”

  语声清朗,字字如钟,入耳锵然。木珠大师面容一变,厉叱一声:“是谁?”宽大的袍袖一扬,颀长的身形有如灰鹤般冲天而起。

  武当四雁竟自一齐停步沉剑,滔天的剑气,倏然为之一消。管宁微惊之下,抬眼望去,只见就在这木珠大师身形冲天而起的这一刹那间,山路旁,树梢下,亦自掠下一条人影。

  两条人影交错而过,木珠大师清叱一声,猛一旋腰,曼妙的身形竟自凌空一个转折,掌中佛珠,藉势向树梢人影连肩连背,斜斜击下。

  这一招的使用,的确妙到毫巅,不但管宁大为惊叹,武当四雁亦不禁暗中喝采。

  哪知树梢掠下的人影,身上竟似长了翅膀似的,突地一弓一屈,竟又上拔五尺,方才飘然落下,施展的身法,竟仿佛是武林中罕闻的轻功绝技“上天梯”、“梯云跳”一类功夫。

  武当四雁齐声惊呼一声,目光同时瞟向落下的这条人影,却又不禁齐地脱口惊呼道:“君山双残!”

  木珠大师一招落空,心中自不禁为之一惊。数十年来,这少林僧人不知与人交手凡几,此刻一瞥之下,便知此人武功高不可测,甚至还在自己之上,因之立刻飘落地面,耳边听得武当四雁的这一声惊呼,面容又倏然一变。

  管宁目光注处,只见由树梢掠下的这条人影,褛衣蓬发,手支铁拐,竟然是自己方才所见那奇诡的跛足丐者。

  山风凛凛,天光阴森,只见这跛足丐者面寒如冰,双目赤红,面上神情,极为吓人,但口中却竟仍狂笑着道:“可叹呀可叹,可笑呀可笑。”

  这阴寒的面孔,衬着这狂笑之声,管宁看在眼里,听在耳里,不觉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只觉这本已阴沉沉的天色,仿佛变得更加阴沉了。

  这鹑衣、乱发、满面悲怆愤恚之色,但却仰首狂笑不绝的跛足丐者,倏一现身,不但管宁惊愕不已,武当四雁惶然失色,便是那在武当四雁四道有如惊虹掣电的剑光中,犹能镇静如常的少林罗汉堂首座大师“木珠上人”冷削森严的面目之上,也不禁为之变了一下颜色。

  蓝雁道人目光一转,和他的师弟们,暗中交换了个眼色,四人心中不约而同地暗呼一声:“君山双残!”

  木珠大师袍袖微拂,掌中佛珠,轻轻一扬,落到腕上。

  管宁轻咳一声,目光缓缓从这狂笑着的跛足丐者面上移开,缓缓在武当四雁和这木珠上人的面上移动一遍,见着他们面上的惊骇之色,便也知道这跛足丐者,必定是他们心中畏惧之人,不禁又怀疑地一瞟这跛足丐者,心中难以明了这鹑衣乱发的跛丐,究竟有什么地方竟自使得这些名重天下的武当、少林两派的高手,生出这种惊惶之态来。

  却见木珠大师眼睑一垂,口中高宣一声佛号,朗声说道:“老衲还当是谁,原来是掌天下污衣弟子的公孙左足施主到了,失敬得很,失敬得很。”

  他一字一字地一连说了两句“失敬得很”,语声清朗高昂,尾声却拖得很长,在这震耳的狂笑声中,更显得声如金石,字字铿然。

  管宁心中一凛:“难道此人便是丐帮帮主?”他虽不识武林中事,却也知道百十年来,“君山丐帮”在江湖中的声名显赫,可说是妇孺皆知,又何独武林中人。

  目光转处,却见这“君山双残,丐帮帮主,公孙左足”笑声犹自未绝,满头的乱发,随着起伏的胸膛不住飞舞,但脚下的单足铁拐,却是稳如磐石,心中不禁又一动。

  “君山双残……公孙左足……”他把心中断续的概念极快地整理一遍,便接着寻思道:“难道我亲手埋葬的另一跛丐,是‘君山双残’中的另一残?难道他便叫做公孙右足?难道我竟亲手埋葬了一位丐帮帮主?”

  他本是心思极为灵敏之人,否则又怎能在冠盖如云的京华大都,享有“才子”之誉。此刻心念转处,不禁又是感叹,又是惊异。因为他此刻已自更清楚地了解到自己半日前所埋葬的死者,身份都绝非寻常,那么,能使这些身份地位都极不寻常的武林高人都一齐死去的人,其身份岂非更加不可思议了吗?

  木珠大师双掌合十,默然良久,却见这公孙左足,狂笑之声,虽已渐弱,却仍未绝,口中亦犹自不住喃喃地说道:“可叹呀可叹,可笑呀可笑。”竟生像是没有听到自己的话一样。

  面对着名倾天下的“丐帮帮主”,他虽然暗存三分敬畏之心,但“少室三珠”在武林中又何尝不是显赫无比的角色。

  此刻木珠大师目光抬处,面色不禁又为之一变,沉声道:“十年不见,公孙施主风采如昔。故人无恙,真是可喜可贺。却不知公孙施主可叹的是什么?可笑的是什么?倒教老衲有些奇怪了。”

  语声方住,笑声亦突地戛然而止。

  于是,天地间便只剩下满林风声,簌簌不绝。

  只见这公孙左足缓缓回转头,火赤的双目,微合又开,有如厉电般在武当四雁面上一扫而过,便凛然停留在木珠大师身上,凝注良久,突又狂笑道:“老和尚坐关十年,怎的还是满脸江湖气,做起事来,也像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似的,这才教人奇怪得很,奇怪得很。”

  他也将尾音拖得长长的,语声神态,竟和这木珠上人一模一样。

  管宁不禁暗中失笑,暗暗忖道:“人道江湖异人,多喜游戏风尘,这公孙左足此时此刻,竟然还有心情说笑,其人平时的倜傥不羁,脱略形迹也就可想而知了。”

  却见木珠大师面色更加难看,而这公孙左足却浑如不觉地接着又说道:“武当剑派,名门正宗,自律一向极严,今日竟会不惜与少林高僧动起手来,这个……哈哈,也教我奇怪得很。”

  他语声微顿,双目一睁,突地厉声喝道:“只是你们可知道,你们动手争夺的东西,是属于什么人的吗?”

  木珠大师冷哼一声,接口道:“天下之物,本都无主,你自别人手中得来,人自你手取去,有何不可!”

  公孙左足目光一垂,竟又大笑起来,一面笑着说:“好好,老和尚竟然和穷花子打起禅机来了。身外之物,本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老叫化又怎能说是我的——”

  这丐帮主人倏而狂笑,倏而厉色,此刻竟又说出这样的话来,管宁不禁为之一愕,却见他突又转过身来,望向自己,道:“把公孙老二的一副臭皮囊葬在四明山庄里的,想必就是你这娃娃了?”

  此语一出,武当四雁、木珠上人,亦不禁齐地一惊。

  “公孙右足竟然死了!”

  管宁暗叹一声,黯然点了点头,见这公孙左足虽仍笑容满面,但却仍掩不住他目光中的悲愤之色。

  他深深地了解人们强自掩饰着自己的情感,是件多么困难而痛苦的事,因之他不禁对这狂放的跛丐大起同情之心,长叹一声,接口道:“小可适逢其时,因之稍尽绵薄之力。公孙二先生的遗物,小可亦斗胆取出,还请老前辈恕罪!”

  公孙左足目光凝注在他身上,突地连连颔首道:“好,好。”手掌一伸:“那你就把他囊中的那串铜钱交给我吧!”

  管宁常听人说,这类风尘异人,必多异征,此刻只望他伸出的手掌,莹白如玉,哪知目光动处,却见这名满天下的异人所伸出的一双手掌,黝黑枯瘦,和别的丐者毫无二致,心中不知怎的,竟似淡淡掠过一丝失望的感觉,但随即又不禁暗笑自己的幼稚,一面从怀中小心地取出那锦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