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凌影呢?虽然是冬天,虽然吹送着漫天雪花的北风,吹在人身上已有刺骨的寒意,但是她的心,却像是在春天一样,因之她檀唇烘日,媚体迎风,含娇细语,乍笑还嗔,也像是在春风中一样。

  车轮滚过已将凝结成冰的积雪,辗起一道细碎的冰花。

  马蹄踏在雪地上,蹄声中像是充满喜悦之意,突地——

  凌影娇呼一声:“北京到了。”

  管宁抬起头,北京城雄伟的城墙,已远远在望,于是,便也喜悦地低呼一声:“北京城到了!”

  这漫长的旅途中,他虽享受了他一生之中从未享过的似水柔情,但是,夜深梦回,小窗凝坐的时候,他还是未能忘去四明山庄中,那一段血渍淋漓的凄惨之事,于是他小心地将那串“如意青钱”中的青钱摘下一枚,于是——

  他开始更深切地了解,武学一道的深奥,决不是自己能够梦想得到的,自己以前所学的武功,在武学中不过是沧海一粟而已。

  这枚青钱中的柔绢,绢上面写满了天下学武之人梦寐难求的内功奥秘。夜深之中,他像是临考前的秀才似的,彻夜地研习着这种奥妙的内功心法。幸好他武功虽差,但曾修习过一些内家的入门功夫,再加上他绝顶的聪明,因之他在研习这种奥妙的心法的时候,便没有什么困难。

  一天,两天……

  白天车行不断,旅途甚为劳碌,晚上他却彻夜不眠,研习着武林中至深至奥的内功心法。奇怪的是,他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如此劳碌,精神不但丝毫没有困倦,反而比以前更为焕发。直等到天气很冷的时候,他中夜不眠,衣裳单薄地深宵独坐,也没感觉到丝毫寒意。

  因之他知道自己的辛勤没有白费,也知道这串“如意青钱”之所以能够被天下武林中人视为至宝,不惜以性命交换的原因了。

  但是,在这漫长的旅途中,要向一个终日厮守,又是自己心目中所爱的人隐藏一件秘密,却又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

  他曾经不止一次,想把这件秘密说出来,说给凌影知道。

  但他又不止一次地忍住了,因为他心底有一分自己不愿解释的恐惧,他生怕这串“如意青钱”会在他和凌影之间造成一道阴影。在这段漫长的旅途上,他曾经用了许多方法,向许多武林中人旁敲侧击地打听,打听的结果全都一样,那就是多年以来,“如意青钱”是不祥之物的传言,已在江湖中流传很广。

  何况纵非如此,他也觉得不该将这件秘密说出来,因为她依然是自己最最亲近的人,可是这一串“如意青钱”认真说来,此刻尚非自己所有,而他也立下决心,迟早一日,自己总该将它交回原主——公孙左足。他有时甚至会责备自己不该私自研习这“如意青钱”上的武功,但是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却又使得他为自己解释:“这串如意青钱是在我交还给公孙左足之后,又被他抛在地上,我才拾到的呀。”

  此刻,他望着北京城雄伟巍峨的城墙,一时又忘去了这许多令他烦恼的事。他心中喜悦地感叹一声,暗自忖道:“游子,终于回到家了。”

  抬目望处,北京城不正像已张开手臂,在迎接他的归来吗?

  一进入城门,凌影不禁又为之喜悦地娇唤一声。满天的雪花下,一条宽阔平直的道路,笔直地铺向远方,道路两旁的树木虽已凋落,但密枝虬干,依稀仍可想见春夏之时,浓荫匝地,夹道成春的盛景。

  树干后面,有依次栉比的店家,店门前多半挂着一层厚重的棉布门帘,一个手里捧着一壶水烟,满头白发如银的老人,推着一辆上面放着一个红色火炉的手车,悠闲地倚在虬结的树干上,吸一口水烟,便嘹亮地喊一声:“烤白薯——”

  嘹亮的喊声,在寒风中传出老远,让听的人都不自觉地享受到一份热烘烘的暖意。

  这是一座多么纯朴,多么美丽的城市!久惯于江左风物的凌影,骤然见着这城市,心胸中的热血,不禁也随着这老人纯真简单的喊声飞扬了起来,飞扬在漫天的寒风雪花里。

  这就是任何一个人初到北京的感觉,而千百年来,这份感觉也从未有过差异,就只是这匆匆一瞥,就只这一句纯朴的呼声,就只这一纯朴的老人,已足以使你对北京留下一个永生难以磨灭的印象。

  一辆四面严盖着风篷的四马大车,从一条斜路上急驶而来,赶车的车夫一身青布短棉袄,精神抖擞地挥动着马鞭,突地一眼瞥见管宁,口中便立刻“得儿”呼哨一声,左手一勒马缰,马车倏地停住,他张开大口哈哈直乐,一面大声叫道:“呀,管公子,你老可回来啦!这不是快有两年了吗?噢!两年可真不短呀,难为你老还记得北京城,还记得回来!”

  管宁勒马一笑,笑容中不禁有些得意,他心中想的却是:“两年来,北京城还没有忘了我。”扬鞭一笑,朗声说道:“飞车老三,难为你还记得我——”

  语声未了,马车的风篷一扬,车窗大开,从窗中探出几个满头珠翠的螓首来,数道抛波,一齐盯在管宁脸上,齐地娇声唤道:“管公子,真的是您回来了呀?可真把我们想死了。前些天西城的金大少,卷帘子胡同的齐三少爷还都在提着您哪!这些日子,您是到哪儿了呀?也不写封信回来给我们。您看,您都瘦了。外面虽然好,可总比不上家里呀!”

  燕语莺声,顿时乱做一处,远远立马一旁的凌影,看到眼里,听在耳里,心中真不知是什么滋味。幸好没有多久,赶车的飞车老三扬鞭一呼,这辆四马大车便又带着满车丽人绝尘而去。

  于是,等管宁再赶马到她身旁的时候,她便不禁星眼微嗔,柳眉重颦地娇嗔着道:“难怪你那么着急地要回北京城来,原来有这么多人等你。”突地语声一变,尖着嗓子道:“你看你,这么瘦,要是再不回来呀,就要变成瘦猴子了。”

  说到后来,她自己也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声来,因为她此刻虽有妒意,却不是善妒的泼妇,因之还能笑得出来。

  就在这温馨的笑声中,他们又穿过许多街道。在这些街道上,不时有人向管宁打招呼。有些快马扬鞭、锦衣狐裘的九城侠少,听到管公子回城的消息,也多快马赶来,站在道旁,含笑叙阔,也有些轻袍缓带、温文尔雅的京城名士,和他对面相逢,便也驻足向他寒暄道:“管兄近来可有什么佳作?”

  凌影直到此刻,才第一次看到管宁真正的欢笑。她开始知道他是属于北京城的,这正如北京城也属于他一样。

  终于,他们走入一条宽阔的胡同里。

  胡同的南方,是两扇红漆的大门,大门口有两座高大的石狮子,像是终古都没有移动似的,默默地相对蹲踞着。

  凌影心念一动,暗忖道:“这就是他的家吧!”

  她一路上都在幻想着自己走入他家时,该是一种什么样心情,而此刻,已走到了他的家,不知怎的,她心中却有了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这心高气傲的少女走过许多地方,会过许多成名人物,但是她生出这种感觉此刻却是生平第一次。

  于是她踌躇地停下马来,低声道:“你回家吧,我在外面找个地方等你。”

  管宁一愣,再也想不到此刻她会说出这句话来,讷讷说道:“这又何苦,这又何苦……我在家里最多呆个三五日,便和你一起到妙峰山去,拜访那位武林名医,你……你不是和我说好了吗?”

  凌影微勒缰绳,心里虽有许多话要说,可是到嘴里却一句也说不出来,缓缓伸出手,扶着身旁的车辕,这辆车里正静躺着那神秘而失去记忆的白袍书生。这武林一代高手,此刻却连站起来都不能够。

  管宁一手抚摸着前额,一手握着淡青色的马缰,他胯下的良驹也像是知道已回到故居之地,不住地昂首嘶鸣着。

  蓦地——

  朱红的大门边一道侧门“呀”地开了一半,门内传出一阵娇柔的笑语,随之走出三五个手挽竹篮,紫缎短袄,青布包头的妙龄少女来,一眼望见管宁,齐地娇唤一声,脱口叫道:“少爷回来了。”

  其中一个头挽双髻的管事丫鬟,抿嘴一笑,声音突地转低,低得几乎只有她自己听见:“你路走得真慢,比管福整整慢了一个多月。”

  管宁微微一笑,飞身下了马,走到凌影马前,一手挽起嚼环,再也不说一句话,向大门走了过去,马上的凌影微启樱唇,像是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默默坐在马上,打量着从门内走出的这些少女。

  而这些少女,也在呆呆地望着她。她们再也想不到,自家的公子会做人家牵马的马夫。

  “这位姑娘是谁呢?”

  大家心里都在这么想。管宁也从她们吃惊的面色中,知道她们在想什么,干咳一声,故意板起脸来,沉声喝道:“还不快去开门呢!”

  少女们齐地弯腰一福,杂乱地跑了进去,跑到门口,忍不住爆发起一阵笑声,似乎有人在笑着说道:“公子回来了,还带回一位媳妇儿,那可真漂亮着哪。”

  于是朱红的大门开了。公子回家的消息,立刻传遍全宅,这富豪之家中上至管事,下至伙夫,就都一窝蜂似的迎了出来。

  身世孤苦,长于深山的凌影,出道虽已有一段不短的时日,但所接触的,不是刀头舔血的草泽豪雄,便是快意恩仇的武林侠士。那些人纵然腰缠万贯,但又怎能和这种世泽绵长的世家巨族相比?

  是以她陡然接触到这些豪富世家的富贵气象,心中难免有些惶然失措,就生像是有一只小鹿在她心中乱闯似的。

  但是,她面上却决不将这种惶然失措的感觉露出,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这些家奴七手八脚地接着行李,七嘴八舌地问平安,有的伸长脖子往那辆大车中探视,一面问道:“公子,车子里面是不是你的朋友?”

  有的却将目光四扫,问道:“囊儿呢?这小顽皮到哪儿去了?”

  这一句问话,使得管宁从骤回故宅、欢会故人的欢乐中惊醒过来。

  他心头一震,倏然忆起囊儿临死前的凄惨笑容,也倏然忆起他临死前向自己说的话,低头黯然半晌,沉声道:“杜姑娘呢?”

  站在他身旁的,便是被他打发先回家的管福,闻言似乎一愣,半晌方自会过意来,陪笑答道:“公子,你敢情说的是文香吧?”

  他在奇怪公子怎会将一个内宅的丫鬟称为“姑娘”,他却不知道管宁心感囊儿对自己的恩情,又怎能将他的姐姐看成奴婢呢?何况从那次事后,他已看出这姐弟两人屈身为奴,必定有一段隐情,而他们姐弟虽然对自己身世讳莫如深,却也必定有一段不凡的来历。

  管宁微微颔首,目光四下搜索着,却听管福又道:“方才公子回来的时候,文香也跑了出去,站在那边屋檐下面,朝这边来,不知怎的,突然掩着脸跑到后面去了,大概是突然头痛了吧?”

  管宁嗯了一声,心中却不禁大奇,忖道:“她这又是为什么?难道她已知道囊儿的凶讯?但是,这似乎没有可能呀?她看不到弟弟,至少也该询问才是。”

  他心中又开始兴起了疑惑,但是等到内宅有人传出老夫人的话,让他立刻进去的时候,他便只得暂时将心中的疑念放下。

  慈亲的垂询,使得他饱经风霜的心情,像是被水洗涤了一遍。

  这一对富寿双全的老人,虽然惊异自己的爱子怎会带回一个少女,但是他们的心已被爱子归家的欣慰充满,再也没有心情去想别的,只是不断地用慈爱声音说道:“下次出去,可再不能一去就这么久了。这些日子来,你看到些什么?经历过些什么?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年轻人出去走走也好,可是‘亲在不远游’,你难道都忘了吗?”

  管宁垂首答应着,将自己所见所闻,选择了一些欢悦的事说了出来。他当然不会说起“四明山庄”中的事,更不会说起自己已涉入武林恩怨。

  拜见过双亲,安排好白袍书生的养伤之处,又将凌影带到后园中一栋精致的房里,让她洗一洗多日的风尘劳顿。

  然后他回到书房,找了个懂事丫鬟,叫她把“杜姑娘”找来。

  他不安地在房中踱着步子,不知道该用什么话说出囊儿的凶讯,又想起囊儿临死之际,还没有说完的话,不禁暗自寻思:“他还有什么要我做呢?不论是什么事,我纵然赴汤蹈火,也得替他做好……”

  唤人的丫鬟回来,却没有带回“杜姑娘”,皱着眉说道:“她不知是怎么回事,一个人关起房门在房里,我说公子叫她,她也不理。”

  言下对这位“杜姑娘”大有责备之意,恨不得公子立刻叫管事的去痛骂她一顿才对心思。

  管宁心中却为之一凛,考虑一会,毅然道:“带我到她房里去。”

  公子要亲自到丫鬟的房间,在这豪富世家之中确是闻所未闻。就是管宁自己,走到她门口的时候,脚步也不禁为之踌躇起来,但心念一转,又不禁长叹一声,忖道:“管宁呀管宁,你在囊儿临死的时候,曾经答应过他什么话?他为你丧失了性命,你却连这些许嫌疑都要避讳……”

  一念至此,他挥手喝退了跟在身旁的丫头,大步走到门口,伸手轻轻敲了敲门,庄容地站在门外,沉声说道:“杜姑娘,是我来了。”

  夕阳将落,斜晖将对面屋宇的阴影,沉重地投到这间房门上来。

  门内一个娇柔的声音,低沉着说道:“进来!”

  管宁又踌躇半晌,终于推开了房门,艰难地抬起脚步,走了进去。若不是他生具至性,对“义”之一字远比“礼”字看得重些,他便再也没有勇气跨入这间房门一步。

  巨大的阴影,随着推开的房门,沉重地压人这间房中来。

  房子里的光,是暗淡的,管宁目光一转,只见这“杜姑娘”正自当门而立,云鬓松乱,星目之中,隐含泪光,身上竟穿的是一身黑缎劲装,满面凄惋悲愤之色,一言不发地望着自己。

  他不禁为之一愣,哪知道杜姑娘突地冷冷一笑,缓缓道:“公子光临,有何吩咐?还请公子快些说出来,否则……婢子也不敢屈留公子大驾!”

  语声虽然娇柔,却是冰冷的。管宁无可奈何地苦笑一下,沉声道:“在下此来,确是有些事要告诉姑娘……”

  他语声微顿,却见她仍然动也不动地站在门口,完全没有让自己进去的意思,便只得长叹一声,硬着头皮,将自己如何上了四明山,如何遇着那等奇诡之事,以及囊儿如何死的,一字一字地说了出来,说到后来,他已是满身大汗,自觉自己平生说话,从未有过比此刻更费力的。

  这“杜姑娘”却仍然呆立着,一双明眸,失神地望着门外,就像是一尊石像似的,面上木然没有任何表情,心里却不知在想什么。

  管宁不禁从心底升出一阵寒意。这少女听了自己的话,原该失声痛哭的,此刻为何大反常态?

  哪知他心中怔忡不已,哪知这少女竟突地惨呼一声,转身扑到床边的一个小几前面,口中不断地低声自语:“爹爹,不孝的宇儿,对不住你老人家……对不住你老人家……”

  声音凄惨悲愤,有如九冬猿啼。

  管宁呆呆地愣了一会,两颗泪珠,忍不住夺眶而出,道:“姑娘……姑娘……”

  可是下面的话,他却不知该说什么。